這日,穆少霖喝的酩酊大醉,趴在桌上,從懷里摸出繡了梅花的荷包反復細看,看著看著,眼淚便不由自主地流了下來。算這日子,已經是九月七日,是他將蘇云音送回宮因盤城急召,不及面辭,已經到了邊城的第三天了,再過兩日,她便要身著紅妝遠嫁東夜了。想及此處,穆少霖心痛難耐,提起酒壺又灌下一大口。
穆少霖越醉頭腦反而越是清醒,里面全是他生辰那日的場景,她的笑,她的嗔,她的羞怯,還有那枚荷包。突然,穆少霖像是著魔了一般捶打著自己的頭,太折磨了,他要把那些記憶都趕出去,可看著那荷包上栩栩如生的梅,又舍不得了,死死地將那梅熨帖在心口處,又是灌下一大口的酒,接著便趴在桌上呢喃著蘇云音的名字,哭的死去活來。
那日城西之事,恍如昨日般清晰地印在了穆少霖的腦中,蘇云音的話語也瞬間全部襲來,直擊他的心。
尤記當晚,他二人相攜,明為放河燈,實則漫步城西郊外,緩緩而去,直至酉時二刻,兩人方至薊州河邊。
雖說想要逃得清凈,可這恰縫玉簪花期,城西處又哪里有安靜的地方,河邊自然也不例外,熙熙攘攘,可人群卻并未圍攏在一處,而是有秩序地排列著,倒有些令人好奇。
穆少霖見周圍還有許多人翹首以盼,分明是有意前往卻又不知為何卻止步不前,于是,穆少霖拉住一位觀看的路人,指著前邊的人群好奇地問道:“這位公子,可知這是為何?。俊?p> 路人倒是個文雅求生,和穆少霖見過禮,解釋道:“今日王青與蕊宮姑娘訂下了親事,于玉簪雅社而言可不就是喜事?所以今日這河燈乃是詩社所贈,分文不取,但蕊宮卻留下了一個規(guī)定,故而使眾人躊躇不前?!?p> 蘇云音欠身道:“愿聞其詳?!?p> “蕊宮姑娘說,今日蒙受此地福祉,得遇如意郎君,無以為報,況天下有情而又不能終成眷屬者實繁,理應助人一臂之力,廣結善緣才好。于是,姑娘規(guī)定,凡是領燈者必須為心上人留下一句詩才可。”路人回了蘇云音一禮,接著說,“他們或于鄙人一般,并無心上人,所以不敢擅領河燈,白廢蕊宮姑娘的心意。我觀公子與姑娘眉目含情,時機不待,何不趁此東風留下詩句共放河燈,以全彼此情義?”說罷拱了拱手便他處去了。
成雙成對的寶地,這幾個字何其誘人,就算這只是世人圖個吉利的說法,或是做來也必徒勞,那也不能白白的往這城西走一遭。蘇云音不由穆少霖拒絕,先就拉了他的衣袖直往派燈的地方去。
河邊地勢還算平坦處擺有一方木桌,設有文房四寶,眾人排隊寫下心中所想后,木桌邊便有詩社的人將那詩裝于錦袋中,派人贈于按照寫詩人描述或是留下名字的那人,然后再送上玉簪花模樣的河燈。
所謂一鼓作氣,再而衰,三而竭。蘇云音想著怕是來日再見無緣,今日若是再不訴之于口,恐怕再也沒有機會了,就算被拒,她也遠嫁了。如今箭在弦上,不得不發(fā),顧不得那許多了,蘇云音拉上穆少霖一鼓作氣,排在隊伍中,不給自己留有調頭的機會。
不過片時就輪到了蘇云音,她施了一禮后,問:“敢問幾位公子,我欲領燈,不知有何要求?”
那人執(zhí)了毛筆沾過墨汁遞于蘇云音,笑道:“寫下姑娘想對心上之人說的詩句,稍后再留下那人的姓名或是說說長相便可?!?p> 蘇云音點點頭,她確實有想對他說的話,于是接過筆,只見蘇云音提筆寫下的竟是“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悅君兮君不知?!睂懲曛螅K云音放下筆,頭也不敢抬,立即將那句詩疊了起來交于那人,咬著唇終是指了指穆少霖,輕聲說道:“給他便是?!?p> 木桌邊辦事的人會意,想來也是因這詩社盛會湊成的佳偶,雙方看對了眼又礙于禮法,苦于不好開口,才找了放河燈這么個便宜的法子,果然蕊宮姑娘遠見啊。那人迅速將紙條放入錦袋,笑著跟穆少霖說了句“恭喜”,便讓另一人給蘇云音遞上了河燈。
蘇云音因著說出了心事,心中大石落定的同時又多了一份忐忑,領過燈也不敢多看穆少霖,徑直往前邊跑了兩步,可總不聽見有腳步聲跟上,回頭一看,卻見穆少霖呆望著手中錦袋,木然著,不知所措。
“穆大哥?!睂懺姇r只想著要快人快語,訴說心中所思,可見著穆少霖這般了,蘇云音又怕他說出什么意料之外的話語,致使這個還算松快的夜晚匆忙結束。蘇云音趕緊過去捂住穆少霖準備打開錦袋的手,眨了一下眼睛,故作輕松道:“穆大哥先陪我去放燈吧,這詩,明日之后再看也不遲?!?p> “好?!蹦律倭鼗谢秀便钡狞c了點頭,由著蘇云音將他拉去了河邊。她不讓自己立時就看,可是有什么難言之隱?又或是,她的心上人并不是他,更或者她并無心上人,只是想要河燈,故而以他為幌子?穆少霖摩挲著那錦袋,越想越亂,直至心中那最后一縷因收到錦袋的綺思化盡,才將自己的臉色隱于黑暗中,以便藏去那抹苦笑。
蘇云音并不知穆少霖所想,從旁處借了火點燃了河燈上的蠟燭,又小心翼翼地放入河中,看它順著水流遠去,才虔誠地雙手合十,偷偷許下了不可能的心愿。放罷河燈,蘇云音遠眺著一河的星光,和相擁看燈的有情人,心想著,今天必要借這寶地讓這事盡善盡美,也能給來日留些念想。遂,蘇云音摸出荷包遞上去,輕笑著:“今日是穆大哥生辰,云音特意準備了此物相贈,萬望勿辭。”
“生辰?”穆少霖軍旅之人,對生辰從不上心,蘇云音這么一說,他也迷糊了,低頭細細算著日子,片刻才無奈地笑道:“果然是我的生辰,怪我平素不上心,竟給忘記了,倒是勞煩公……”公主稱呼的成了習慣,好在穆少霖反應夠快,及時改口道:“勞煩云音記掛著了?!闭f罷又猶豫半晌才接過那荷包揣入懷中。
“穆大哥不看看是何物?”
穆少霖拿出錦袋在眼前一亮,而后也揣入懷里,說道:“兩物一并放好,明日以后再看不遲,今日先陪你看這河燈?!?p> 蘇云音對他一笑算作回應,莫名的心中也松了一口氣。
之后,直至薊州河上的所有河燈皆已飄遠,河邊的才子佳人盡數散去,就連那擺攤賣酒釀圓子的老丈也收了攤,他二人卻像是心中早有默契般,誰也不肯先走一步,都默默地望著已經遠去的河燈。直至亥時一刻,蘇云音實在受不住河風的肆意,才不甘不愿地回了莊上。
現(xiàn)在想來,當時,蘇云音不過是貪戀與穆少霖最后的獨處罷了,奈何他根本不知,還以她身體為由,催著她趕緊回去。穆少霖想起那日城西的事情,一時悲痛,又忍不住猛灌幾口烈酒,怪他,都怪他,都怪他知道的太晚了。
她說“明日以后再看不遲”,分明是似羞還怯,他卻以為……他以為她并無心上之人,連著那生辰禮物也是一拖再拖,直至昨日方知她意。
穆少霖舉起酒壺,一仰頭盡數灌下,烈酒入喉,刺傷了還有那可一直拿捏不定的心,若不是他一直舉步不前,她何至于遠嫁,失去自由。遠嫁,遠嫁也好,他這種人,從不曾去爭取,只在暗地里憋悶,委實傷了她心。堂堂男兒,在心愛女子前也畏手畏腳,又還有何顏面立足于世?穆少霖哭到悲處,砸了空酒壺又拿了另一壺酒猛灌起來。
接二連三的砸爛酒壺的聲音引來了穆修,他只當又是大理前來偷襲,急急跑來,卻見如此光景,納悶不已,穆少霖治軍甚嚴,行軍必要戒酒,全軍上下所有人滴酒不沾,如今為何大將軍自己卻喝的這般模樣。他正擔心,想要勸阻,卻被穆少婉拉走,還派了兩個人守在中軍帳外,不許任何人進去。
大理不時的來范,大將軍卻爛醉如泥,軍威何在,又讓眾將士如何應敵?穆修實在不懂,為何將軍出去了一趟回來后跟變了個人似的,如今還視軍令如兒戲,穆少婉不勸阻些,還要將他也拉走?!靶〗氵@是為何?”
“你是孤家寡人,自然不懂為情所困的苦處?!蹦律偻衽呐哪滦薜募纾苁遣灰詾槿?,邊回自己的營帳邊擺擺手道“加緊巡防,莫讓大理有機可乘?!?p> 情?穆韞有了妻小,連穆大將軍也有了心上之人?穆修說不出那是什么感覺,似乎有些期待,又似乎有些緊張,隱隱約約中,似乎有個地方跳動了幾下,還有些不知名的東西磚了進去,讓那里柔軟的一塌糊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