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來兩天，高韌便在張家灣住了下來。張家雖然貧困，祖上傳下來的房子倒是不少，雖然有些破舊，也足以安身歇息。高韌拿出一些銀兩，要張宗耀去置辦一些吃食，張宗耀推辭一番后便安然接過，只叮囑不可告訴其兄知曉。高韌每天晚睡早起，晚間便習(xí)練枯榮神功、柔身術(shù)等內(nèi)功心法，白天有事沒事陪張宗福談經(jīng)論道，要不就附近各處游玩，把張家灣里里外外跑了個遍，張氏祖墳、后山、前面河灘、對面大小人家，到處留下了他的足跡。陸陸續(xù)續(xù)也見了張家大小男女家眷，有的住在大院，也有搬出去自己另建了房屋的，整個家族的管理很松散，比印石灣袁家相差很大。但凡年紀大一些的，高韌都客氣地上前問候，送點日常吃食之類作為小禮物，因此在張家灣混得很是風(fēng)生水起，同時也攪動了幾個年輕女子的芳心。觀其年輕一代，仍在堅持讀書的已經(jīng)很少，畢竟生活所迫，‘倉廩實而知禮節(jié)，衣食足而知榮辱’，像張宗福那種堅持清貧自樂的人，在年輕人眼中似乎反倒成了冥頑不化的代表。又悄悄見了胡勝兩回，說是沒發(fā)現(xiàn)什么情況，只得交待繼續(xù)守候。到第三天早上，與張宗福閑談時說到張家另外一支，問道：
“既然張家兩位先祖安葬于此，張烽公后代為何要搬回張魏公老家漢州綿竹呢？”
“少俠有所不知，此事說來話長。張烽公遵宣公之命搬離張家灣，在尖嘴坳安家之后，在當(dāng)?shù)刭徶锰锂a(chǎn)，本意是要以此補貼家用。不料彼處收成不高而民風(fēng)彪悍，數(shù)年之后反成張家累贅。就在此時，宣公在知江陵府任上染疾病重，自知難免，遂修書兩封，一封上奏天聽，仍力陳抗金之策、求和之弊，另一封密信則寫給當(dāng)時另一抗金名臣陸放翁。少俠知道陸放翁么？”
高韌答道：
“知道，陸放翁便是陸游，當(dāng)時著名詩人，號稱‘小李白’。他一生力主抗金，其絕筆詩《示兒》‘死去元知萬事空，但悲不見九州同。王師北定中原日，家祭無記告乃翁’真可謂披肝瀝膽、震鑠古今。”
張宗福道：
“不錯，就是這個陸放翁。他與張魏公曾同朝為官，在魏公北伐時出謀獻策，魏公贊他‘志在恢復(fù)’，兩人相識相交，協(xié)力抗金，以此宣公對他也甚為景仰敬重。宣公過世后，遺命其弟張杓公護喪歸葬于魏公墓側(cè)，命長子張烽公親自送信至京師，尤其致放翁之密信，務(wù)必親自交到放翁手上。張烽公將奏章送至中書省，探知陸放翁身在蜀地，便攜信入蜀，不料途中遇賊，為賊所害。噩耗傳來，族人商議之后，決計將尖嘴坳之田產(chǎn)變賣，其妻兒家小攜帶變賣所得入蜀，便將張烽公葬于綿竹祖墓，而其家族一支也就回綿竹故地安家了?！?p> 高韌又問道：
“那尖嘴坳舊宅也一并變賣了么？”
張宗福道：
“那舊宅一時未能賣出，因此先祖張煥公到當(dāng)鋪借了些錢交寡嫂帶著上路，想著賣出此宅后再行歸還。不料此宅不利居住，宅子賣出之后，房主居住未足半年，家中先后數(shù)人生病，請風(fēng)水先生看了，道是大兇之宅，房主便找張煥公要求退房。張煥公宅心仁厚，將錢款悉數(shù)退還，此后這宅子便一直空在那里，荒廢至今。說來也是奇怪，那家人搬出去之后，果然病癥自愈，這就更加印證了兇宅之說。再到后來宋末之際，蒙古人侵我國土，丞相文天祥擁立益王，先祖張鏜公與其叔輩、時任湖南制置使的張良烈募兵勤王，不但家財散盡，還欠下巨款。張鏜公終究兵敗捐軀，留在此地的張家在鄉(xiāng)親們接濟下艱難度日，又歷經(jīng)數(shù)代才還清本息，現(xiàn)如今便落到貧困如斯的境地了?！?p> 高韌道：
“哦，原來是這樣。卻不知張烽公他們一家住在那里時，可有發(fā)生家人生病或其他什么不祥之事？”
張宗福道：
“家人生病倒是沒有聽說，張烽公慘遭暗算，還要如何不祥？這位新房東入住之后，對房屋并未如何改動，只是種了一些稀罕花草樹木，不知為何就會家人易病。風(fēng)水先生更是危言聳聽，道是還不速速搬離，主男丁死于非命，諸事不利，禍及后世。這明顯是在拿張烽公說事，唉，可嘆可悲?！?p> 高韌道：
“張氏滿門忠良英烈，張烽公固然不幸，張煥公孝悌疏財，更加令人欽佩感懷。卻不知張烽公為賊所害，那賊所圖為何？莫不是圖財？”
張宗福道：
“據(jù)歷代相傳，從當(dāng)時官府勘查的情況看，張烽公遇害之后，身上財物并未被劫，只不見了那封寫給陸放翁的信。當(dāng)時奸臣當(dāng)?shù)溃瑩?jù)說宣公的奏章也未能送到宋皇手上，在中書省便被奸臣扣壓，我們猜測這些亂臣賊子可能聽說了此信，擔(dān)心信中有不利于他們的罪證，因此殺人奪信，致使張烽公遇害?！?p> “那封信后來呢？”
“此信后來一直未曾現(xiàn)身，恐怕是被這幫賊子給毀了?！?p> “你們知道信中內(nèi)容么？”
“此信宣公手書，寫后立即密封，未曾示人，我們均不知其內(nèi)容?！?p> “先生祖上在此勉力維持，也未曾想過搬回綿竹，回遷祖墳么？”
“唉，少俠有所不知，先祖張魏公言‘吾嘗相國，不能恢復(fù)中原，雪祖宗之恥，即死，不當(dāng)葬我先人墓左，葬我衡山下足矣’，而后張宣公亦長眠于此，而我中華國運，至本朝才恢復(fù)國土，之前教我等如何回遷故里？到如今，數(shù)百年過去，此地更已是我等故土，亦不必再生回遷之念了?！?p> 高韌感慨道：
“張氏一族，為國為民，赤心之誠，付出之大，實足名垂青史，光照后人。我真想去張烽公故宅憑悼一番，不知離此地有多遠？”
張宗福道：
“這有何難？便叫吾弟宗耀帶你去便了。順江而下，腳頭快的話，來回一日路程罷?！?p> 次日一早，張宗耀領(lǐng)路，兩人一起來到溈江邊上，坐了一條小船順流而下，下船后翻山越嶺，幾轉(zhuǎn)幾折，來到一條小溪邊，沿溪邊小道逆流往上。小溪寬不過二尺，道路亦然，溪邊樹木稀疏，路上行人亦少。兩人邊走邊聊，張宗耀道：
“此溪名為峽溪，其源頭便是尖嘴坳。高少俠早就知道尖嘴坳此地么？不是當(dāng)?shù)厝?，卻少有人知道這個小小地名?！?p> 高韌笑道：
“張先生忘了么？我們在印石灣時，張先生告訴高某張家祖上事跡，便講過一支住在尖嘴坳的，因名字特殊，當(dāng)時便記住這個地名了。”
張宗耀道：
“這個名字有何特殊的？此地到處都是類似的地名，什么什么坳，什么什么灣，多得很呢。”
高韌見他言辭閃爍，索性把話題講穿，道：
“不瞞張先生，尖嘴坳這個名字引起我的注意，乃是因為當(dāng)?shù)亓鱾鞯膶毑孛裰{，所謂‘大坳對小坳’，作字謎來拆解的話，似乎便是指的尖嘴坳?！?p> 張宗耀見高韌坦然相告，反倒有些不好意思，道：
“少俠坦誠待人，倒是張某小肚雞腸了。實不相瞞，少俠此等見解，不少江湖人士亦曾有過，聽聞梅王去世數(shù)年后，便有不少人來到尖嘴坳尋寶，斷斷續(xù)續(xù)幾近百年，附近大小山頭踏遍，可惜一無所獲，近幾十年來也就漸漸地淡了。少俠去尖嘴坳要是有尋寶之念，只怕便要失望了?！?p> 高韌大笑道：
“高某確有看看此處地形是否與寶藏民謠相符之意，不過亦非全為此事，我確實主要是想憑悼憑悼張烽公舊居的，張先生莫怪?！?p> 兩人步行約有一個時辰，來到一處山峰合圍之處。山不甚高，然形狀奇特，兩邊山峰由寬而窄直直地往里合攏，到最里頭僅剩數(shù)丈之寬，而山勢更隨之略轉(zhuǎn)而成一個彎鉤之狀，像極了一只鳥嘴，果然不愧“尖嘴坳”之名。此時恰逢斜風(fēng)細雨，山間坳內(nèi)云煙氤氳，遠處煙霧縈繞山頂，形如仙境。青山隱逸之中，滿山的松樹隨風(fēng)搖曳，當(dāng)中一棵巨大的枯樹，比周圍其他松樹高出一大截，可惜光禿禿的全無針葉，顯得甚是突兀。
高韌道：
“這棵樹長這么高，可惜干死了。”
張宗耀道：
“這棵樹是被雷劈死的，也才死了十來年。此處有一奇怪之處，總是有少數(shù)幾棵樹長得比其他樹更快，等到高過其他樹木甚多，接著便被雷劈而死。據(jù)風(fēng)水先生講，此地乃死穴之地，陰氣沉郁，樹木善納陰氣者會生長更速，陰精附體漸成妖孽，而后必遭天譴，即以無妄天雷滅之。”
高韌道：
“此等妖神之說，不足為信。古人云，木秀于林，風(fēng)必摧之，再加上一句，風(fēng)若不摧，雷亦摧之，世道便是如此。人世間何嘗不是如此？”
兩人來到張氏舊宅，只見院舍不大，較之龍?zhí)猎郝浼s摸一半而已，門窗均已破舊不堪，大門小門到處出入無礙。房屋亦取四合院之形，卻只有三面，正后一面是一個后院，院后并無圍墻，只砌了一個麻石欄桿，欄桿后面卻是一個天然的大水潭。水潭比宅院還要大上幾分，背靠懸崖峻壁，崖壁之上數(shù)處可見水流滲下。池水清澈，然深不見底，偶見魚蝦游過。欄桿之外有兩處前伸進入潭水之上，兩只石雕仙鶴矗立其上，一近一遠，一大一小，兩鶴身體面向山壁，卻回首看向院中，形態(tài)栩栩如生，雖年代久遠仍不失神采。院內(nèi)欄桿旁栽有兩棵羅漢松，樹雖不高，亦可見樹齡不小，其中一棵樹下立有一塊石碑，篆刻著兩個大字：趣潭。欄桿內(nèi)側(cè)有一條水溝，修砌齊整，溝中卻無水漬，想是接引雨水之用。院子中央一張石桌，幾張石椅，庭院之中留出幾個孔洞，種有一些花草，幾棵樹木。地面高低不平，細看之下，原來是麻石鋪就，石縫中早長出不少野草來。這些麻石，有的只是普通的打磨石頭，有的卻篆刻著一些文字，有“知、致、實、力、互、行、發(fā)、躬、篤”等共十二個字，其中“知”字兩個、“行”字三個，其它字各一個，但語不成句，不明其意。
兩人走到后院觀看這滿潭碧水，張宗耀介紹道：
“這個宅子依山背水而建，風(fēng)景倒是不賴。此潭名為龍?zhí)?，與我張氏祖墳處‘龍?zhí)痢b相響應(yīng)，大概也是當(dāng)時置地此處的一個原因。龍?zhí)恫o地面來水之處，反倒有水不斷溢出，便是那峽溪之源了?！?p> 既是前來憑吊，高韌早有準備，便在院中點了香燭，又燒了些紙錢，兩人往南北各方均作揖祭拜一番。又來看院中的樹木，有八株高過數(shù)人的大樹，這樹卻不是一枝向上，而是從地上起便多枝從生，葉子形如竹葉，但其邊緣非常光滑，葉上主脈從葉柄筆直長到葉尖，眾多支脈則從主脈生出，橫向整齊排列。此時枝條頂端花骨朵已是一叢叢一片片，也有少數(shù)已經(jīng)綻開，紅色花瓣重重疊疊，形似桃花而勝似桃花。微風(fēng)吹過，一縷異香傳來，高韌長吸了一口，正欲贊嘆，忽覺心中煩惡欲嘔，吃了一驚，忙走開數(shù)步，轉(zhuǎn)頭細看，卻不識其為何物，看來乃是外來物種。見張宗耀已經(jīng)快要走出門口，無暇細究，只得匆匆摘了兩片樹葉、兩朵花藏于袖中，快步跟上?；仡^再看后院光景，似乎在哪里曾經(jīng)見過，卻始終模糊不清，若有若無，不禁暗自解嘲：莫非我上輩子來過此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