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二章 面對真正的傷者時平日的自信完全不見了
我之所以參加救護隊選拔原本完全是因為衛(wèi)二月的慫恿,卻沒曾想,因為過硬的醫(yī)學知識成功入選,始作俑者自己卻名落孫山,只是被選進了預備隊。其實預備隊說好聽了是在救護隊人手不足或者傷者大量涌現(xiàn)時的機動配置,其實不過是安慰性質的閑散組織,并不大可能有用武之地。
聽完結果公布,我十分豪邁地攬住了衛(wèi)二月的肩:“二月,你想哭的話就痛痛快快地哭出來吧,我借一個肩膀給你。”
衛(wèi)二月像受驚的小動物一樣楚楚可憐:“哎,你說人生怎么就這么無奈呢。我本將心向明月,何奈明月照溝渠,嘖嘖,真是辛酸。”
我嫌棄地在她的肩上一拍:“你什么意思呀,我長得很像那什么臭水溝么!”
衛(wèi)二月期期艾艾地在一旁撒著嬌:“不是啦,只是人家真的很想去啊。”這副樣子軟萌軟萌的,要是可以,我一定就把自己的名額讓給了她。我安撫地拍著她的頭頂:“其實你還可以在其他的組織里找到更合適自己的工作,你那么有號召力,不如去宣傳隊試試。”
話說從這一天開始,我的生活就空前地忙碌起來。除了上課下課吃飯睡覺,我?guī)缀醪幻卟恍莸亟邮苤鴮I(yè)的救護培訓,即使回了家也反復練習培訓時學到的護理知識。家里人把我的廢寢忘食定義為“好學”,已經和母親言歸于好的二伯母表示,像我這樣聰明又好學的女孩子注定不會走她們的老路,是要干出一番大事業(yè)的。
然而,母親畢竟是母親,我的一舉一動再怎么隱秘,也絕對逃不過她的眼睛。果然,我剛在書桌前坐定,母親便悄悄地跟了進來。
她一點也沒準備拐彎抹角,而是用開門見山地態(tài)度問我:“然然,你有事瞞著我對不對?”
我想,上一回二哥的事情已經讓母親中了一次槍,這一回可不能再傷口上捅刀子,于是便想著是不是該找個理由搪塞過去。只是我向來說不得謊,每回被揭穿,都是因為自己心動過速,從臉頰紅到了耳朵尖尖。我瞧著母親,于是就像自首一般地說道:“媽,你可得平心靜氣地聽我把話說完呀?!?p> 母親一臉嚴肅地瞧著我,就像是嚴厲的老師面對被抓包的學生:“又出什么事兒了?”
我恭恭敬敬又小心翼翼地道:“媽,我報名參加了婦女救護團,前兩天他們寫信告訴我入選了。這幾天我一下課就去參加救護團的培訓,并不是像二伯母在埋頭苦學?!?p> 母親并沒有像我想象中那樣勃然大怒,也沒有因此而感時傷懷,反倒是一臉欣慰:“婦女救國會,這是好事呀,你干嘛要瞞著我們,害得我這兩天一個人在那瞎操心?!?p> 我被她的反應弄得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媽,你真的不擔心么?將來要是日本人打到上海,我可是要跟著戰(zhàn)士們上戰(zhàn)場的呀。”
母親就像小時候每天晚上我纏著她一定要聽故事時那樣溫柔地拍著我的背:“然然,當時是因為世道還算太平,啟智做的事情又正好觸動了政府的神經,我和你爸爸就想著把他送出去避避風頭??墒牵阕龅氖虑榫屯耆煌?。日本人已經挑起了戰(zhàn)爭,等于把所有的中國人都拖進了戰(zhàn)爭里。他們若是打到了上海,就沒有一個人是真正安全的,就算是躲在家里也可能被炮彈砸中。你去參加戰(zhàn)地救護隊,是去拯救所有的人。只有上海保住了,我們才會有活路。”
我回過頭注視著她漆黑的、水晶珠子一般的眼仁:“媽,你還真是放心啊,你就不怕我受個傷什么的,到時候還怎么嫁得出去!”
母親輕輕地笑了起來,在她身上我可以看到“嫻靜如水”這四個字。過去書香門第的女孩子大多被按照這個樣子培養(yǎng),可是在往后的歲月里這樣的女子卻漸漸看不到了,很多人把這種現(xiàn)象的產生歸結于時代。我對時代的發(fā)展和經濟的進步沒有任何的質疑,但是在我的內心深處卻常常覺得遺憾,這種老派的上海女子的優(yōu)雅才是上海這個詞讓人難以忘懷的原因所在。
父親在早出晚歸,連見一面都覺得十分奢侈的情況之下也抽出時間語重心長地同我談了一番話。原本我以為,他的工作不過是搜集整理那些已經發(fā)生的事情。到了如今我才曉得,對于那些即將發(fā)生卻還未發(fā)生的事情他也是了如指掌。他用的是嚴肅地口吻,可是眼神里流淌出來的慈愛卻是無論如何也掩蓋不了的。他說的話時至今日我仍舊記得十分清楚。他說,對于歷史來說,一百年的時間根本微不足道;對于政治而言,每一分鐘都可能發(fā)生根本性的逆轉。對于一個英雄而言,天大的功績也不過是他人生的一個閃光點;而對于一個普通人而言,也許終其一生也只可能做出一件讓人刮目相看的事情。
當時我對他這番話只是“不明覺厲”,過了好些天才漸漸明白父親想要表達的意思。他沒有說出的話應該是“死有輕于鴻毛,也有重于泰山。即使在戰(zhàn)爭中死去的普通人并不能改變歷史,但他們所做的一切會永遠被歷史銘記。他沒說,是因為他打心眼里不希望我有任何的閃失。
救護課程過半,我們終于開始接觸真正的傷者。這些傷者都是在看到了救護隊的宣傳以后志愿報名的。他們原本可以去大醫(yī)院里接受正規(guī)的救護,但是如今卻抱著一顆真心將所有的信任托付給了我們。我拿起針管的時侯,感覺到雙手不由自主地顫抖起來,我咬著牙強自鎮(zhèn)定,卻發(fā)現(xiàn)盡管這個簡單的動作已經重復了千百次,在面對真正的傷者時平日的自信卻完全不見了。
傷者的手臂已經被我扎了好幾下,他“嘶嘶”地倒抽著冷氣,卻仍舊不忘好心的安慰我:“沒事沒事,我一個老頭子皮糙肉厚不怕痛的,小姑娘你放心扎就是了?!?p> 我吞了一口口水,拿起針管對著那條突起的靜脈“啪”地一下扎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