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蓬刀人

第十六章 過閘

蓬刀人 陳叔夜 4941 2020-03-15 16:58:52

  “他奶奶的,老子險些中招!”

  仇大將縱落甲板,穩(wěn)穩(wěn)直起膝。

  這時綱船拐出泊灣,船尾爬上來一個濕漉漉的半大小子。多寶啐一口河水,筋疲力竭躺平。隨后,修船匠便如雨后春筍一般翻上甲板,一地冷水亂流。

  窮蛇捋把臉,陰沉道:“去什么好地方,不帶弟兄們一起?”

  謝皎悄沒聲地摸向刀柄。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鄭子虛登時僵了,手下船工準備過閘,渾不知喬屋之外的變故。窮蛇鳧水時丟脫一只麻鞋,索性甩了個光,一雙赤腳,冷笑著朝前邁步。

  船行放慢,只聽一陣轆轤之聲,十數(shù)丈外的澳閘絞車止不住滾轉。

  橫越運河道的閘板逐漸吊高,嘩啦一聲,閘室里積蓄的河水頓時一瀉而出。

  水漲船高,綱船順利入閘。天光驟傾,甲板纖毫畢現(xiàn)。

  長江水勢滔滔,越往南去,水位越高。船不能憑空入江,故設復閘以爬升水位。

  前后左右大大小小,尚有數(shù)船候閘,多寶一算,少說也有二千石。因沒攢足一百艘,三天一開閘,時辰恰在今早。鄭子虛摸得一清二楚,只管趕上最早這批。

  復行數(shù)十丈,閘室將至盡頭,閘官見狀擊鉦放船。

  “咣咣咣!”

  第二道閘門升出水面,眾船又上浮不少,日波水光一齊晃眼。

  鄭子虛飛速一算,窮蛇所率料匠八人,陶秀才等心腹亦八人。除去謝皎、徐覆羅兩名察子和龐蒲勒主仆二人,自己另有仇大將,是占上風。

  岸上廂軍不知營額幾何,他正要呼喝閘兵幫一把手,就聽閘官朝水里的窮蛇叫道:“又過江啊!”

  “過江!”窮蛇高喊。

  “今天吃水重!”

  “人多!”

  料匠競相與閘兵招呼,言辭雖簡短,交情卻頗不生疏,彼此間以輩分相稱。鄭子虛心底生寒,頭一回意識到水網縱橫,橫的卻未定是他。

  他忙招呼:“仇兄,過來,咱們同進朝食。小弟昨夜新采數(shù)斗美酒,料想定會爽口。”

  窮蛇止步,仇大將橫在甲板中央,一條彪形大漢,頗為料匠所忌憚。徐覆羅自覺貼墻站,拉了謝皎一道,不欲沾惹無謂糾紛。

  “小老弟,”仇大將轉朝窮蛇笑道,“你也來一口?”

  岸上閘兵赤膊轉動絞車,橫板當頭如鍘刀,影割船身,設下楚河漢界,速朝后移去。

  雙方各自瞪視,窮蛇尚不知船上底細,只道:“我有假契約,章印猶在,證據(jù)確鑿,你想同歸于盡?”

  “民不舉,官不究?!?p>  鄭子虛薅下一條金鏈子,當空一拋。窮蛇抄接在手,咬了一試,收入囊中。

  閘官敲鉦唱道:“古今滔滔流不盡,人生流去不曾回!”

  鉦聲淡去風中,徹底離開了揚州。

  日光曝甲板,人面盡如白紙,謝皎冷不丁道:“談妥了?”

  陶秀才壯著膽子,持槳把桿,帶幾人出艙。窮蛇招了招手,身后三名體格健壯的料匠立刻分散,搶去要位,一個抵三個:圍守船尾掌舵的梢手,看顧觀風扯帆的司繚,再與陶秀才手下的篙工、火長、纜工對峙。

  窮蛇道:“既上同一條船,掌舵之位,一人一半。”

  “你怕不知,韓盧離了杭州城,巡視浙東,‘望火馬’決非虛名,水面巡檢只會有增無減!”鄭子虛甚不甘心,仇大將一拍肚皮,催道:“你樂意受累,那自去受。酒來,飯來!”

  小蝦皮恰巧探出腦袋,愣住不動彈。仇大將喜出望外,忽又怒上心頭,嚇他道:“有你疼的時候!”話罷矮頭,獨先鉆進光鮮敞亮的喬屋,等人伏侍酒肉。

  徐覆羅連忙跟進,口稱害了暈船病。神臂弩貼藏在榻底,可不能叫仇大將撞破。

  兩撥水手各歸其位,互為眼目監(jiān)視,甲板只留下三個人。

  鄭子虛懊喪不已,只如挨了棒,汗出似漿,面沉像鐵,腦里急思對策。

  謝皎心念一動,朝那條黑黝黝的漢子道:“我做個調停人,如何?”

  “狼狽為奸,蛇鼠一窩。”窮蛇冷哼。

  謝皎笑道:“那就井水不犯河水,各取所需,莫生怨仇。不打攪了,二位請?!?p>  “管好你的手下!”窮蛇喝道,記下徐覆羅亂引路的賬。

  謝皎拱手道:“代他告歉?!碧艉熯M喬屋,留他二人私談。

  雅骨扶立門框,她朝胡姬點一下頭。待入室內后,謝皎掩上門板,嘶的一聲,揭開右臂烏衫。

  血已干結,上下兩排牙印分明,生迦羅的咬合力甚是驚人。

  謝皎轉了轉胳臂,一手去翻傷藥,嘀咕道:“獠牙鬼屬狗的嗎?”

  ……

  ……

  徐覆羅抖索二郎腿,早在舊舍等候,劈頭蓋臉道:“半夜不睡覺,跟紅毛怪打得不可開交。你怎么搞的,偏招怪人稀罕?”

  艙內布設一如上岸前,她按床榻坐下,放長雙腿,拿一副帕子揩去右臂血跡。

  徐覆羅纏問不休:“我敲窗時分明聽見你翻身的動靜,知道你犯脾氣,才沒再叨擾。你又沒睡死,他從外撬開窗戶,怎么你卻一無所覺嗎?”

  謝皎冷冷道:“關我屁事!我六親不認走在街上,無端被砍一刀,難道怪我步步生蓮勾人邪念?分明施暴者該死?!?p>  徐覆羅一啞,見她滿臉火氣,他接過染血的紅帕子,走去盆邊,順手就洗了。

  謝皎左臂長勾,探去榻下緊貼床板的神臂弩。他擰干帕子,咕噥道:“我下樓那會,真以為你摔死了。”

  徐覆羅回頭,正撞見她雙膝橫持神臂弩。謝皎擰軸試弦,他三兩步奔去窗前,將木桿放下,喋喋抱怨:“好好好,就你厲害,使脾氣的是大娘!”

  “再抬高些,輩分再抬高些?!?p>  “你少占我便宜!”徐覆羅不上當。

  謝皎嘁道:“百聞不如一見,紅毛怪擅使金杖,劍倒用得次一些。爪法很厲害,誰知道他和哪路神仙交過手……”

  “你還赤腳和人打架!”徐覆羅念念有詞,她理直氣壯:“光腳的不怕穿鞋的。紅毛怪功夫邪門,舉手投足像影子一樣。我越發(fā)好奇了,趙別盈究竟如何潛藏至今?”

  “我先問你,趙別盈有幾個名字?”

  “啊?”她一怔,兩眼撲閃,停下手中一點一抖的藥瓶。

  “人在前,影在后,人一走動,影子便追隨。趙別盈如何設法才能擺脫寸步不離的影子?要么,躲到暗處,無光則無影,無風吹則無草動??芍T事未竟,他能甘心蟄伏嗎?”

  謝皎將頭搖成搏浪鼓,“不甘心,換了我,死都不甘心?!?p>  徐覆羅呱的一拍,拊掌道:“要么,金蟬脫殼!我看那紅毛怪瘋里透傻,識人的路子別有古怪,難以常理揣度。瘋極是癡,他若奔‘趙別盈’三字而去,趙別盈脫了三字之殼,稍微變換聲音,便能自在如初?!?p>  謝皎舉臂給他瞧,“我輕敵了,下場在這里。你輕敵了,那可就沒命啦。”

  徐覆羅呸道:“你有一日盼我好?”

  謝皎遲疑道:“方才那名祝彗風,使的一手蛇腹劍,像不像諜報里與趙別盈步量田地的女子?”

  他頷首道:“巧不巧,我心說像,你也沒走眼,許是他紅顏知己。”

  她琢磨道:“我看過信諜,趙別盈是有個本名。宗室之人畢竟不同尋常,為尊者諱,旁人慣以‘趙別盈’相稱,只不知是字是號?!?p>  “名如分身,你別不信?!毙旄擦_見她順此思索,不禁洋洋自得,“我小名‘驢糞球’,聽著腌臜。可那孤魂野鬼聽了,就會繞道走,不纏我,懶得害我,這叫障眼法?!?p>  “驢糞球?”

  “怎么?”

  “驢糞球驢糞球驢糞球……”

  謝皎詞如蹦豆,徐覆羅臉上掛不住,手忙腳亂要捂她的嘴。謝皎當即張弓對準他的額心,雖是空弦,勢如閃電,右臂使力又滲血,詐得徐覆羅立刻舉手投降。

  他慢吞吞道:“芥舟,趙芥舟,那名祝彗風親口所說?!?p>  謝皎收了弓,丟他懷里,折身去翻包袱。

  她少頃尋出一副信諜,內有趙別盈畫像一張。一個鼻子兩只眼,人海茫茫,沒多大用處。另有幾行履歷,饒是貴胄,落諸筆端,至多不過一頁紙。

  徐覆羅抱弓湊過去,她便合上,不許他看,免得沒把關。他嘴上戚戚,實則一眼就瞟到趙別盈真名趙子偁,還不認識“偁”字。

  謝皎心想:“行走躲禍,更不會用真名。想必‘芥舟’便是尊號,那‘別盈’該是表字了。”

  徐覆羅指她懷里信諜,“那字念什么?”

  “稱?!?p>  “他爹叫他一把秤?”

  謝皎失笑,徐覆羅酸溜溜道:“平平無奇嘛,哪有‘青龍’‘白虎’威風厲害?!?p>  “王元之禹偁知道么?太宗朝的直臣,這是同一個字。”

  稱量輕重,名字極公道,確有君子之風。而他身為宗室,又不能越俎代庖成為天下公道,字取“別盈”以示忠遜。大成若缺,大盈若沖,謝皎左思右想,心說:“講究,就是怪費心思。”

  她口咬布條,纏上傷臂,自顧自道:“賴我,早知有詐,便不該白拿胡商香藥。時辰寬裕得多,就不至于手忙腳亂??扇粽娌荒?,我又難見紅毛怪。與他對視,如同被眼摸遍全身,甚至窺伺腦內,直令人作嘔……歸根究底,都賴趙別盈!”

  “對,都賴他東躲西藏,”徐覆羅轉念,“你往好了想,殺手沒得手,這不就擺明說,他目下安然無恙么?”

  謝皎越想越好笑,“‘趙別盈死了’,哈,虧你有急智。”

  她甩脫花靴,解下烏衫,仰躺床榻上,笑得兩腿直蹬。

  少頃放空思緒,謝皎長吁一口安穩(wěn)氣:“噓,別出聲,我打個盹,回籠覺里再問他,死到哪里去了……”

  徐覆羅默不作聲,翻看自己包裹,皇城司的牌子卻不見了。他不敢明言,半空中抓了幾下手,朝謝皎抖落,幫她捉魂。

  “真是個回籠教主?!彼?。

  ……

  ……

  天光高照,六一館對街,茶坊人滿為患。他們聚成一團,嘰嘰喳喳,打量封守湖館的廂官和兵卒。

  祝彗風面沉如鐵,夏提刑原本進不得院內,唐一杯好說歹說,她才允許放行。

  “封鎖消息,你要忘死了!”祝彗風柳眉倒豎。

  唐一杯苦著臉,只好認罪:“祝館主恕罪,唐某說那話是為震懾惡徒,可不曾真想過報官??!”

  祝彗風抱持雙肩,朝遍布大堂的兵卒揚了臉,質問:“是我招來這幫祖宗?”

  唐一杯拍了自己的臉,“不賴你老人家。”

  祝彗風怒道:“沒有這幫人攪事,兇手又怎會跑得無影無蹤?”

  “禪師追去啦!”

  “肉包子打狗有去無回,你說誰是包子,誰是狗?”

  “來者是客,禪師度人心切,館主可不敢生妄言吶……”

  “死的不是你,老娘先度了你!”

  他噤若寒蟬,憂心耽誤生意,誰知祝彗風只在乎生迦羅。功虧一簣,佛也難平,不啻一敗涂地之辱。

  她張開五指,露出掌心里那枚斷人手筋腳筋的鋒利瓷片。

  祝彗風撂了狠話,威脅道:“你看見了,我不是什么善茬子。擺不平這樁官司,溺死活埋隨你挑?!湶患凹胰恕谖疫@里,只是笑話?!?p>  唐一杯駭?shù)冒文_就走,山羊須根根豎起,直奔夏提刑,哭喪道:“夏老哥,救我一命。你這樣大肆搜查,六一館今后死活做不成生意啦,掌柜的要活剮了我!”

  夏提刑手書驗狀,聞言停筆,斜瞟他一眼,悠悠道:“此乃流竄作案,短短幾月,浙東連出十數(shù)起,賊人狠毒,今已逃來江北。大張旗鼓地辦案子,正是為貴館安危著想。職責所在,不便明言,你可要體諒老兄啊?!?p>  唐一杯失色,“這般害人的手法,竟有十數(shù)起?”

  夏提刑瞧他丟魂落魄,左右一覷,一名海棠衣裳的女子虎視眈眈在后。

  他壓下嗓音:“唐老弟,不瞞你說,尋常人家日落而息,哪里見識過暗處豺狼虎豹的兇險?揚州城鎮(zhèn)守淮南,真能瞞住,我也就瞞了。但這回是浙東團練使督辦的案子,韓教頭有求于我,我總要還他一分薄面?!?p>  “我懂,我懂,”唐一杯點頭如搗蒜,“禮尚往來?!?p>  夏提刑嗤笑,心說:“你不懂,我敬韓盧是條漢子,為他聲勢?!?p>  “熊錄事不來幫手?”唐一杯顧左右而言他。

  “另有差事,”夏提刑又瞟到怒發(fā)生姿的祝彗風,低聲道,“她怎么老看我?”

  唐一杯如芒在背,額頭滲冷汗,搓了搓手,“小弟有個不情之請,碧扇乃是敝館人屬。雖無苦主,驗完尸后,請容在下為她收殮寒骨,免受亂葬崗之苦。”

  夏提刑哦的一聲,笑道:“我當何等大事,自該如此,唐老弟菩薩心腸。”

  那怒容女子若有所動,徑赴停尸處,蹲下腰,掀開白幡一角。她看著碧扇遺骸,一眨不眨地刻記慘相。夏提刑放下心來,默道:“許是情如姊妹,又物傷其類?!?p>  唐一杯大汗淋漓,要具尸身,竟比要金銀更難開口。

  他遠遠躲開,逃離這些沒血淚的人,莽被斜刺里拐出的廂官沖跌一跤。卒子所搜的六一館“物證”登時天女散花,嘭乓砸落在地。

  廂官利索地抱起一應文房珍玩,過來幾個人,代他攏拾,七手八腳跑了。

  唐一杯啐句晦氣,卻覺掌下十分硌得慌,抬手撞見一塊精巧的桐油符牌。他翻過牌身,當即捻須一喜。

  祝彗風蓋上白幡,四望蹙眉,抬足就朝大堂拐角行去。

  唐一杯暫停招手,吃了虎膽,將她拉到一隅,悄沒聲地遞上符牌,露出正面鐫刻的十幾顆小字:

  “東京皇司下帶器械,徐覆羅?!?p>  她接過符牌后,挑了冷眉,睇他約莫一盞茶的功夫,足沒說半個字。

  唐一杯老臉汲汲,問道:“館主,我本守門之軀,眼下能戴罪立功么?”

  祝彗風抓牌一藏,意氣自若,揮手道:“滾吧,三天內修整如初,仔細撥賬,不然我活剮了你?!?p>  唐一杯大喜,祝彗風又道:“還有,昨夜所有人命,重金賠給家人。”

  她信步踱行,來到僻靜處,面朝碧竹,不動聲色,心道:“奇怪,芥舟無恙,我分明往京城遞了消息,皇城司怎會在此時來人?”

  “喵?!?p>  正思索間,烏云貓跛了右足,深一腳淺一腳地行來。

  它拱去墻根啃咬素腸,以充長夜之饑。燒鍋爐一對貓兒眼渾圓如珠,一邊吃,一邊怕,左顧右看,嗚嗚咽咽地吞下這口爺娘飯。

  祝彗風掉進那雙綠葡萄里去,思及昨日黃昏時分。碧扇臨窗小憩,一手支頤,一手攬貓。小廝在院里鋤草,蜻蜓點水,偷瞄美人抱貓圖。

  她一身風塵仆仆,方下馬鐙子,本欲捉弄碧扇,以表久別再見之喜。想想作罷,祝彗風轉身去裝神弄鬼,嚇唬小雜仆。

  今朝竟無人,冷冷清清,悵然落淚。

陳叔夜

注:1.“古今流不盡,流去不曾回?!薄 冻枋灼渚拧?;2.“偁”是“稱”的本字,自“稱”行而“偁”廢?;蛘吣銚Q個想法,“稱”稱禾,“偁”稱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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