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探牢獄,那深入骨髓的腐霉,絲絲從縫隙中擠出的寒風(fēng),依舊令人汗毛直立,這里的一切都顯得那么陰森,正常人進來也會被逼出毛病。程煜身上的添紅袖自鎖魂夢境出來,還不十分穩(wěn)定,被化清和良辰留在了府中修補靈識,哦,或許此時沒有了胡子的三清道德天尊,稱呼他露離更為合適,所以這一行,只有黎開和公孫念兩人。
佟靈依舊在最里面的那間牢房中半跪著,衣衫已經(jīng)看不出顏色,顯現(xiàn)出一片樊灰,對襟大袖披在了下身,將有些殘破的褲腳遮蓋了去,身上只余了件里衣,襯的臉色更加蒼白,神情依舊比周圍的溫度還要清冷,還未等二人靠近,額帕末端的鈴鐺叮鈴作響,就聽見一個帶著些不耐煩情緒的聲音傳來。
“我早已說過,人是我殺的,你們還來此作甚?!毕啾鹊谝淮蔚臒o奈,此番帶著幾分疏離,黎開說的沒錯,佟靈此時的心境,唯有求死二字,更為合適。
公孫念從布袋中,掏出那條紅色布條,扔向牢房門里,摔在地下的那一刻,布條輕輕蠕動,蜿蜒著鉆入柴草堆深處。
“就算你不為自己考慮,難道,也要連累你腹中的孩兒一起喪命?”黎開的聲音不大不小,剛好撞進了佟靈心里。
“你說什么?!” 一瞬間,她那之前如一潭死水的雙目中,泛起絲絲波瀾,幾乎是反射性地朝小腹看去,手指使勁地在衣衫上蹭蹭,才微微顫抖著,向下摸去,同時眼神中閃爍著驚訝與不可置信。
忽得起身,顧不得飄落的衣袍,撲向牢門,沒有衣服掩蓋著,黎開與公孫念才看清,其實佟靈的雙腿自膝蓋以下都已經(jīng)因長時間在陰濕的環(huán)境中,顯得有些紅腫,一些細小的傷痕處有些化膿,連成一大片創(chuàng)面,往外滲著黃水。抓著牢門的指節(jié)發(fā)白,似乎用盡了全身的力氣,生怕錯聽黎開口中任何一個字。
“我,我有孩子了?”說著,眼神顫顫巍巍望向公孫念,驚喜、期待,還夾雜著一絲幾近疲憊的不安。看到她公孫念鄭重地點頭,眼眶中不知不覺已經(jīng)有些濕潤,慢慢溢出眼角滾落下的體淚,不知是激動還是惋惜。
“我,我竟然在這個時候,懷了孩子,哈哈哈…”此時的佟靈顯得有些無助,苦笑中眉宇間是化不開的愁怨:“真是天意弄人。你們,到底想問什么?”說著,佟靈微微挺直脊梁,那個昔日嵐秀坊掌柜風(fēng)光無限的形象似乎就在眼前,雖然蓬頭垢面,也能想象到當(dāng)初是如何風(fēng)姿。
黎開向前一步,仿佛直視著佟靈的眼睛,就能把自己內(nèi)心的堅定,傳遞給她一樣:“我們只是不想你因蒙冤入獄,而遺憾終生?!?p> “我是妖?!辟§`同樣回視著黎開,言下所指,卻把問題拋給了曾經(jīng)道破自己身份的公孫念。
“你是妖我又不是道士,降魔除妖并非我分內(nèi)之事,我是醫(yī)生,無論是你還是你腹中孩兒都是鮮活的生命,我的任務(wù),就是治病,救命。如果你所行端正,我就應(yīng)當(dāng)救你,何況還有一個無辜的小生命?!惫珜O念站定著望向佟靈,眼中既無憐憫,也無遲疑。
佟靈看向小腹,疼愛中又隱著深深的擔(dān)憂,思考良久,將掉落的衣服撿起,輕輕覆在自己的下腹位,重新坐下緩緩地拍著,像是拍著一個懷抱熟睡的嬰兒,鈴鐺叮鈴叮鈴作響,和著佟靈輕柔的語調(diào),好似搖籃曲一般。
“我夫君…”她深吸一口氣,緩緩?fù)鲁?,說出了件并不驚人的事實:“的確是我殺的?!?p> 事情,確實應(yīng)當(dāng)從救命之恩說起。
佟靈當(dāng)年為教書先生所救,傷雖然好了,但修為殘損,只得入股修煉,將自己的一縷靈識放于銅鈴鐺之中,贈與那先生,知他善樂理,也可日夜聽他彈動心弦,久而久之心生愛慕,想著快些恢復(fù),能早日與他再聚,傾訴衷腸,只求常伴左右,對飲而歌。豈知,精怪修習(xí)非一日之功,再入紅塵已是十幾載轉(zhuǎn)眼飛逝,先生早已不在人世,小佟靈暗自神傷,搓著曾經(jīng)久掛箏琴上的鈴鐺長嗟短嘆,嗟生而凡苦,嘆歲月無常。
族中老人有一次說到,去世的人若是有足夠的信念,會殘存魂魄寄于長伴之物上,憑著追魂術(shù),許可以找到轉(zhuǎn)世之人。佟靈心中歡喜,費盡心思,先生寄情于上且從不離身之物,不就是與鈴聲日夜合奏的箏琴,肉身皮囊不過是表象,找到先生當(dāng)時所用的箏琴,也許可以再見到先生,想到這,按耐住激動的心情,收拾細軟便出發(fā)先生在世時常駐之處--金陵。
到底是情深緣淺,雖然如愿從箏琴上追溯到先生的伏失一魄,卻因七魄不全再次投胎時而性格有失,意識時而清晰時而暴戾,家風(fēng)亦不正,只是一味的寵溺,竟養(yǎng)成了個紈绔霸道之徒。佟靈卻不信邪,想著,不過就是先天魂魄不全,管教有失,自己與他成親之后,可以一邊渡修為幫他修補靈識,哪怕一邊傾財賠罪就是,可怎么也沒想到,出了一檔子大事。
一日佟靈進貨采買出門離家,她的夫君,陳家小公子陳書敖閑來無事,盤來一匹良駒,在街道中如入無人之境,縱馬奔馳,不知掀翻多少攤底,驚嚇了幾位行走黎民,正巧路中有一幼女,正拾撿散落在地上的鮮花,來不及躲閃,被馬蹄正中面門,當(dāng)場便沒了氣息。
佟靈聽到消息趕回城中之際,就見自家夫君在縣衙與一對中年夫婦帶著剛足歲的小兒子,對簿公堂,小女孩的尸身就停在堂口之上,只簡單蓋了個白布單,一只慘白的小腳丫,露在了外面。陳書敖有州縣背景,當(dāng)然沒有獲罪,佟靈卻心下難安,夜深之后敲開了苦主已經(jīng)搖搖欲墜的院門,梁上只掛了幾道白花,就當(dāng)白事行了,想要給予一些補償,夫婦二人推脫不要,正在推搡之際,小兒子手腳并用,蹣跚著爬過來,大眼睛水洼洼地注視著佟靈,還在咿呀學(xué)語,拿起掉在旁邊的金珠銀飾,口中不清地說道。
“這個能換姊姐回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