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道德之士
甲胄、兵刃、快馬在玉砌雕欄之中穿梭，為這華貴的大宅門抹上了幾分肅殺的氣息。
面對著這樣的紛亂，周賢有些疑惑——他清楚知道自己在夢中。但這夢境實在是太真切了，所有的細節(jié)都宛如真情實景。
“呀，我的小祖宗，你怎跑到這里來耍了?！币粋€梳著小髻的年輕女子跑過來，一把抱起了周賢，“王爺他不要你到前面來的，若是叫他見了，我又要挨罰了?！?p> “可是我想見阿翁?！睆淖约嚎谥型鲁瞿搪暷虤獾恼{(diào)調(diào)，讓周賢有些不自在。
阿翁是對父親的親昵稱呼，透著點撒嬌的意味。
“阿翁也想遠兒?！币粋€粗礦卻飽含著柔情的聲音在周賢的身后響起。未等回頭，他便被一雙厚實的手掌摟起，抱到了懷里。
側(cè)頭去看，那聲音的主人是一個面目棱角分明的男子，剛毅得好似五官都是大理石雕琢一般，口鼻的形狀，與周賢有八成相像。
那男子用胡茬貼著周賢的臉騷弄，引得周賢“咯咯”直笑。男子說：“阿翁忙，前面亂，怕你受傷才不叫你到前面來耍。聽阿翁的話，和嬈姑姑回去?！?p> 三言兩語之間，周賢已經(jīng)有了猜測。這男子稱他為遠兒，他管這男子叫阿翁，那么想必這男子就是平南王周穆敬。而自己經(jīng)歷的未必是什么夢，很有可能是這具身體原本的主人，周江遠的記憶。
周賢此前對對此有過懷疑——有沒有可能這具身體原本的主人的記憶還在對自己產(chǎn)生著影響。他太輕易地接受了孔諍言和方丹遞給他的溫情，也做出了與他性情并不和的草率舉動。
最明顯的就是當(dāng)初孔諍言與他相認落淚時，他鬼使神差地伸出手去抹了孔諍言臉上的眼淚，并輕道說了一聲“別哭”。周賢現(xiàn)在想想還覺得毛骨悚然。當(dāng)時掌控著身體的并不是他，而是周江遠。
他很感激周江遠，如果沒有周江遠，他不會獲得這個重來一次的機會。但對于與周江遠共享這具身體這件事，周賢還是十分抗拒。
一想到自己會變得越來越不像從前的自己，周賢便感到心慌意亂。
夢境還在繼續(xù)。
周穆敬將周江遠交給了那個女子。女子抱著他穿過長長的回廊，來到了花園的涼亭里才放下周江遠。她俯下身輕聲道：“世子殿下，您可不要再給奴婢找這樣麻煩了?，F(xiàn)在外面亂得緊，若是出了事，我擔(dān)待不起?！?p> 周江遠不耐煩地捂住耳朵：“我不聽！我不聽！我不聽！我要找阿翁和娘。”
他話音未落，只聽得陣陣炮響，望向北方，遠處煙霧飄搖，火光沖天。周福與一眾侍衛(wèi)慌忙跑進來。周福一把抱起了周江遠，用大袖蓋住了他的頭說：“世子殿下請隨我來。”
“福爺爺你放我下來！”周江遠受這一驚，在周福懷里不停踢蹬，可孩子終究是孩子，拗不過成人的力氣。
“世子莫怪，請先隨我來吧。”周福的聲音顫抖著，腳步虛浮，險些一腳踩空。若是沒有侍衛(wèi)攙扶，怕是已經(jīng)走不得了。
……
夢境停留在了這里，支離破碎。只剩下那個孩子站在自己的面前。他與自己現(xiàn)在的模樣毫無二致。周賢知道，他就是周江遠。
“我要走了?！敝芙h先開了口，“謝謝你?！?p> 周賢一愣，長嘆出一口氣：“是我要謝謝你才對。你說的走……”
“魂飛魄散?！敝芙h十分平淡地講出了這個恐怖的詞語，“從此以后，你就是你了。”
“對不起……”周賢一直不知該說什么好。
“沒有對不起，已經(jīng)很好了，我已經(jīng)死了?！敝芙h低下了頭，眼里有淚花沁出來，“你來的那天，我就死了，我知道。要是沒有你，我還見不到叔父和姨娘?！?p> 周賢的言語頓了一下，道：“他們現(xiàn)在是我的師父和師娘，你……”
“所以我說謝謝你。”周江遠的聲音有些哽咽，“我也舍不得，但是我必須得走了?！?p> “鳩占鵲巢的，是我啊……”周賢苦笑了一聲，心里覺得好不自在。他總覺得自己虧欠了周江遠什么，卻又不知該如何說。他沒錯，周江遠也沒錯。他想要活下來，而周江遠則是已經(jīng)認清了自己已死的事實。
無非是造化弄人，周賢的心緒在這一刻更深沉了幾分。這份再生的人情債，可是要怎么還？
“你……好好活著?！敝芙h抹了一把眼淚，說，“我不知道，我想怎么樣。但是，既然命借給你了，你就好好活著吧……”
周賢嘆了口氣，心說著到底是個孩子。他笑了一聲，說：“好，我答應(yīng)你，一定好好活著?！?p> “還有，”周江遠連忙又說，“我是餓死的，你能不能多吃點？就算是……補償了?！?p> 周賢微笑著點了點頭：“我會的。”
……
張開眼，屋內(nèi)黑黢黢的一片，能聽見自己身側(cè)輕微的呼吸聲，那是李桐光。透光窗口看，戶外銀光撒地，月影斑駁。
今日是月中十五，山上剛做了鐵罐施食法會，距離周賢和李桐光約架，已經(jīng)過去一旬了。周賢起身披了衣裳，輕手輕腳地推門出去，來到院中，望著天空中那一輪圓月，心情很是復(fù)雜。說不得惆悵，念不起思鄉(xiāng)。明月如水，竹影斑駁，周賢竟望得癡了。
“怎還不睡呢？”孔諍言不知何時出現(xiàn)在了周賢身后，輕聲道。
周賢沒有回身，只是望著竹影喃喃道：“長夜漫漫無心睡眠，我以為只有我睡不著，原來師父您也睡不著?！?p> 說完這段話，周賢笑了一聲，這世上再沒有能接住他這種話茬的人了。
“緣何不眠？”孔諍言又問。
“明月成影，如水似霧，可能是不想錯過這般美景吧?！敝苜t又開了個玩笑。
孔諍言來到了他的身邊，指著地上斑駁的竹影說：“你不是東坡先生，我也不是張懷民。我沒想到你還會有‘月色入戶，欣然起行’的雅興。”
“哈哈哈哈，”周賢尷尬地笑了幾聲，躊躇了許久，說，“有件事，我必須要向您坦白。”
孔諍言偏過頭，沒說話，靜靜地等著周賢的下文。
“我……不是你想象的那個周江遠。”周賢終究是沒有勇氣說自己是借尸還魂，他不知道自己坦白了，會造成什么后果。他終究是選了一個模棱兩可的說法：“周江遠已經(jīng)死了，除了這具身子以外，我們之間再沒什么關(guān)系了?！?p> 周賢其實完全可以對此只字不提，但是他總覺得，自己鳩占鵲巢，對于這些真正關(guān)懷著周江遠的人來說，是一種深重的傷害。即使沒有勇氣將一切都開誠布公，至少要……
其實周賢也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只是覺得非這么做不可。
孔諍言見周賢鄭重其事的樣子，沒有再敷衍地回應(yīng)，而是點了點頭，說：“我明白了。其實也不算明白，可既然你不說透，我也就不追問?！?p> “你就不怕……”周賢沒將話說完。
“我與遠兒，也不過是數(shù)面之緣，不甚親密，從幼清那里聽來得多些?！笨渍娧孕χf，“他說遠兒是個頑劣的孩子，任性得很，小世子，在蜜罐里泡大的，無可厚非。賢兒你不一樣，我也是有所察覺的。”
周賢笑了一下，終究還是說出了這樣的話：“你就不怕?lián)Q了個人嗎？”
“若真是借尸還魂，我堂堂煉神返虛的煉氣士還能看不出來？”孔諍言對此很是自負，“而且就算真換了個人，我對識人還算有些自信，你是個好孩子。你認這具身子是周江遠的，那你就和幼清、華姑娘兩人脫不開關(guān)系。你說是周賢，那便是周賢吧。”
“我明白了?！敝苜t點點頭，長長的呼出一口濁氣。
周賢是真的想明白了，他不需要去考慮靈魂和肉身哪一個定義身份的哲學(xué)問題。他就是他，肉身是周江遠的，靈魂是周賢的，這并不沖突。他先前一直在逃避，仿佛他只要死不承認自己是周江遠，他就真的不是周江遠了。
他繼承了周江遠的身體，卻不愿意支付借用周江遠身體的代價，實在是太貪婪自私了些。他既是周江遠，也是周賢。
在月光中，周賢感到有一陣清流竄進了自己的身體，沿著他的臟腑經(jīng)絡(luò)，流轉(zhuǎn)自如，最終沉浸到丹田氣海。那一霎那，他感覺自己融進了天地之間，似乎只要他呼喚，天地就能給他回應(yīng)。
在心思通達的這一刻，周賢終于沖破了桎梏，正式邁入了修行的大門。
骨肉為鼎，納氣引風(fēng)，燃魂騰火，血化丹精。
書上那些原本云里霧里的記載，孔諍言似是模棱兩可的教導(dǎo)，在邁進門的這一刻，周賢完全明白了。
煉氣不是一條逆天而行的路，而是一條順天的坦途。將心思沉靜下來，將雜念揮出腦袋，周賢情不自禁地按著孔諍言交給他的那套動功修煉起來。不必由他師父緊盯著他的姿勢標不標準，在自然靈氣的引導(dǎo)下，周賢很快就找到了最讓自己舒服的那套動作。
煉氣者，煉心。周賢明白了煉氣士為什么要被稱為“道德之士”，也明白了煉氣士要打磨的，究竟是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