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按住古揚的肩膀,古揚抬起頭來,四目相對。
從他的眼中看不到期冀、看不到悲傷、看不到怨怒,他很平靜、很坦定。
手掌緩緩探向腰間,拿出一塊剛好單手可握的金色令牌,上刻一個“翎”字。
夜子清也立刻跪下。
“拜見翎王殿下!”
“翎王?翎王!哈哈哈!”苦澀而清冷的笑聲,創(chuàng)擊著人的耳膜。
他把“翎王令”按在古揚手上,“我有一子,名叫牧遙,你要為我找到他,且遵我之意,牧遙一不可入朝堂、二不可行殺手?!?p> “古揚謹記!”
“一時苦難可成一生苦難,一生苦難也可是一時苦難,這人生路短得令人唏噓又長得令人憤慨!哈哈!”
紅爐傾倒,烈火灼身,忿然的火氣瞬時覆滿全身。
“翎王殿下!”
“結(jié)草伴姬行,淺醉不須醒。且看浮云山,煙雨終化零?!?p> 恍然之間,讓人仿佛看見他的年輕模樣。
他曾身著白衣,曾騎過白馬,也曾飛揚帝都,也曾馳騁江湖。
也曾借天之墨、書世之塵,也曾穩(wěn)坐中軍、帷幄廟堂。
這般看來,是何其相似。
沒有對天下的高談,沒有對亂世的闊論,沒有遺計、沒有期望。
或許這才是牧青羽,從來不講不痛不癢的牧青羽。
不多時,眼前只剩一片灰燼,他帶走了自己的全部,不留一絲與世人。
古揚靜靜看著那片灰燼,整個人徹底失了神,他垂著頭,一只手扣住后頸,這般沉默了許久許久。
是夜,一場大火席卷了天水樓。
后來酒客們相傳,有盜賊覬覦那張畫作,并記恨于這眾人觀摩之地,干脆燒了天水樓。
……
山嶺上,古揚與夜子清并肩而坐,望著天水樓的火光。
風(fēng)有味道,不知何處吹來的酸澀,惱人的是它并不嗆鼻卻無處可躲??床坏皆乱部床灰娦?,到處都是氤氳,濃密得催壓心緒。
“古揚,你與翎王是不是曾有相識?”
“要下雨了?!?p> 回程的鬼石鎮(zhèn),只有左右商戶的燭光。
沒有狂風(fēng)、沒有雷電,深秋的雨像一個只會平鋪直敘的俗人。
街道中央,一個六七十歲的老嫗,長發(fā)蓬亂、滿臉褶皺,茫然而立。
“蘭婆!”夜子清雙目一緊,不由按住了腰間劍柄。
蘭婆此人,古揚也聽說過,尤其近來動靜極大,傳聞她使一把梅花扇,每殺一人便在其上綴一片血色梅花瓣,只在一年之間,梅花扇就變成了一把血扇。
突然之間,蘭婆發(fā)出霹靂般的笑聲,妖邪、詭異,仿佛對這天地充滿無限憤懣,惟有殺人可以暫時消解!
腳如踏風(fēng)翼、目似藏隕火,梅花扇猝然一揮,叮叮鏘鏘之間,十數(shù)道利簇疾飛而來!
“退!”
說來緩慢、那時極快,夜子清字音未落,腰間驟然旋出一把晶瑩軟劍,此劍之薄可映雨滴,此劍之鋒可破云靄!
古揚雙目一凝,這竟是一把有來歷可考證的“殺器”!
長索“攀天”、短劍“映月”,夜子清手中赫然就是那把絕世鋒利的“映月”!
半空金屬交擊,蘭婆探步而起,梅花扇一合,陡然掃向映月。
夜子清步如龍蛇走、身似蝶穿花,映月一彎猛然將梅花扇纏縛,又在頃刻間將其斬為兩段,“不好!”
夜子清霍然轉(zhuǎn)頭,卻只能眼睜睜看著真正的梅花扇刺向古揚,那把殷紅的殺人利器!
“退啊!”
就在這千鈞一發(fā)之際,街道左右的兩間商鋪,同時破碎了門窗,一邊是一人,一邊是三人。
一人以長鞭打飛梅花扇,另三人則直逼蘭婆!
“主司受驚了。”
來人柘木輕甲、步履明快,黑布蒙面,只能看到一對濃眉。
此人名叫風(fēng)宸,乃是護衛(wèi)三生酒館的三生侍之首。
蘭婆被那三人合圍,再加上夜子清與風(fēng)宸,莫說拿回梅花扇,連脫身都已不可能。
“主司,這蘭婆逢人便殺,今日危及主司……”
不曾想古揚把手按在風(fēng)宸的肩膀上,擋在身前的風(fēng)宸立時移開,“主司?”
雨還在下,古揚緩步上前,這一刻,那藏在袖中的手不覺劃動起來,他竟然緊張起來。
走到近前,那三人立時茫然起來,不由看向夜子清。
夜子清微微點頭,三人隨即讓開一步,映月一鳴,踏步而來。
蘭婆盯著古揚,看了良久良久,她本是渙散的目瞳漸漸凝實開來,可在轉(zhuǎn)瞬間,她變得更冷酷、更凌厲!
“不、不是的!”蘭婆發(fā)出撕裂的聲音!
“永遠一真一假,永遠鐘情骨扇,雖然蘭草換成了梅花?!惫艙P聲音輕柔,“但我知道,是你?!?p> 蘭婆猛然轉(zhuǎn)過頭去,她忽然抿了抿嘴,雙手局促地不知該放在何處。片刻之后,她那干皺的眼眶突然浮現(xiàn)瑩瑩淚光,她強自眨了一眨,最終還是化為如注淚流。
滂沱的眼、凌亂的發(fā),淚水與雨水交錯,雖是相逢,更添悲傷。
眾人只能用驚駭來形容此時的心情,此等表情與動作,哪里是一個暮年老嫗做得出來?更何況是近來令人聞風(fēng)喪膽的蘭婆?
古揚感受著自己眼眶的熱淚,那是再冷的雨也不能撲滅的熱,他忽然仰起頭,看著淅瀝長空。
上天垂憐,終見故人。
望著古揚的眼,望著記憶中的少年,望著這個還活著的他,蘭婆不停地張嘴卻只有不停地顫抖,她有千言萬語,又似乎止于無言。
直到,昏倒在古揚懷中。
曾經(jīng),她有一個極美的名字,叫水汀蘭。
她是隨了古揚十年的丫鬟,也是古揚惟一的丫鬟,更確切地說,她是古揚的管家,當年那個不經(jīng)事的少年,全憑她來打理。
往事早已散落如珠,也已找不到那串珠的線,但卻不必執(zhí)念。
只要有往事,何必求串聯(lián)。
……
兩日后。
三生酒館,書房。
木龍士微嘆一聲,“汀蘭練了一門殺術(shù),但要保證速度必須吞食一種詭異的丹藥,這種丹藥會讓人快速衰老。殺術(shù)雖然練成,但心智受損極大,極易失控。我想當年的事,她終是無可排解。”
“可有補救之法?”
“我親自帶她去一趟花神谷,成與不成也心安了。”
古揚點了點頭,“得見汀蘭讓我不由在想,會不會還有其他人活著?”
木龍士面目沉暗,“當年海上逃殺,骨頭他們斷后十人恐已亡命大海,中間桃舟運走之人生死難測,下落當真難以探聽。”
古揚道:“此事先不要讓老蕭知道,汀蘭此狀,我不知道他會做出什么事,一切等你花神谷歸來?!?p> 木龍士面露憂色,“此事觀者眾多,如果蕭笙竹知道你瞞了他,那當年的事也瞞不住他了?!?p> “終有瞞不住的一天,此事只好暫且如此,我想我得專心對付牧青主了。”
……
入夜的洛國王宮,燈火通明,上百內(nèi)侍竄走在各個廊道,四位在前提著燈籠,后面跟著一串托著大盤小盤的宮女。
今夜子時,洛王要大宴群臣與青衿名士,連碧洛城的富商與各界名流都受到了邀請,如此聲勢,仿佛災(zāi)劫過后的慶祝之宴。
牧青主步姿颯然,乍一走出寢宮,卻見一位黑衣人匍匐在地。
“行動失敗了?”
“國主,易宇已死,但卻不是我們所殺?!?p> “那是何人所殺?”
“屬下該死,去時晚了片刻,沅軍大營已被封鎖,正在四處追殺兇手。”
牧青主雙腮一硬,微微揚目,瞬息間十幾個黑衣人如蝙蝠一般自房頂飛落,這些人個個身懷利器,眨眼之工便將匍匐之人斬為血泥。
片刻之后一張漆黑大布裹挾而起,青石上竟無一絲血跡。
一炷香后,不見宴席,只有四十八位青衿名士戰(zhàn)戰(zhàn)兢兢立在大洛王殿。
一陣死寂后,一位青衿名士終于開了口:“國主,易宇一死目的已達,沅軍大營必然動蕩,沅王也將追責守境主將,赤珠城危局可解,只待瀟國破掉沅國南境,南北合攻,沅王必定殞命沅水!”
隨后又有人附和道:“國主,刺殺既非我洛國所為,驗尸追跡自將傾于瀟國,請國主寬心?!?p> “非我洛國所為?”牧青主聲冷如冰,“洛國多少殺手組織,三日來動向何如,能在軍營刺殺易宇并得手者有幾人,如此種種,各位智囊誰可一一答出?”
殿內(nèi)噤若寒蟬。
不多時,剛剛開口的兩位青衿名士被帶走了,這么多年,牧青主第一次對青衿名士動手。更可怕的是,人們都不明白,牧青主真正怒在何處。
定襄二十九年,秋。
沅國與北炎印信大白天下,沅國坐實通敵之罪,為天下共憤。
隨即,瀟、洛兩國行天下道義、討叛國之孽,南北夾攻,于沅水圍殺沅國宗親。
瀟、洛兩國于沅水達成條約,瀟國占沅國全部土地,洛國得天劍閣衛(wèi)戍之權(quán)。
至此,八國變?yōu)槠邍?p> 東方仍是紛亂五國,西方只余瀟、洛兩國,而且從目前看,洛國對瀟國構(gòu)不成任何威脅。
瀟、洛兩國的這筆交易,讓天下人更加看不懂牧青主,人們知道一直以來牧青主并未真正把沅國放在眼里,但將半個國家拱手相送,實是不得其解。
亂世縱然奇謀無數(shù),但必須要有兵力的支撐,而兵力取決于民力。沅國雖不大,但也有以千萬計的人口,更何況許多富庶的城池、百萬畝的良田。
北有紅衣鐵騎,南國更為強盛,夾在二者之間,洛國難道不會是第二個沅國?
只是牧青主畢竟是牧青主,有著超人的沉毅、宏大的視野,許多青衿名士不由換了思路。
如果牧青主是對的,那么北炎……
既然敢背后大開,難不成北炎是后盾一樣的存在?
這種事后的知覺讓人,不寒而栗。
……
酒時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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