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揚緩緩下床,走到衣柜前,穿袍束發(fā),汗如豆下。
用了少半個時辰終于打理完畢,除了只能垂著的手臂,其余一切正常。
走出三生園,恰有馬車路過,車夫將古揚攙上車輿,隨后慢慢行開。
馬車走過轉角,三生園的門口顯現(xiàn)出兩道人影,其一古揚頗為熟悉,正是負責護衛(wèi)三生園的風宸。而另一人,之前從未在三生園出現(xiàn)過。
此人五六十歲的樣子,一襲青衣,背上鑲著一團烈焰,那種絳紅就像沸騰的血。不蓄胡須但眉毛極重,頭發(fā)隱隱有些泛紅。
他時時刻刻都背著一把傘,傘身亦是朱紅之色。
“掌尊大人,主……古揚這是要往何處?”
“此處已沒有他的人,他的勢力也該露面了,那幾個人查得怎么樣了?”
“還在查。”
“不要我每次問,都說還在查。去盯緊他,任何風吹草動立時來報。”
“是!大人!”
三生園的正廳,西煞宮主西堯姬、東方家主東方九萬海之外,另有一人正是三生古塢掌尊——
師定圖。
東方九萬海平生最厲害的技能就是賠笑,而且笑得真摯、笑出慚愧、笑得無辜。三人輩分無差、地位類似,按理說可以平和相談,但東方九萬海就像欠了人家?guī)兹f石糧食一樣,沉默時淡笑,說話時燦笑,憨直的音容能讓人發(fā)毛,天底下也只有他能做到了。
很多人私下感慨,東方游龍豪烈一生,怎有如此一個人畜無害的獨子。
“東方老兄啊,師某人并非怪你,你我山高水長,能見上游龍前輩一面實乃平生之幸,現(xiàn)與他老人家只一門之隔,若不得見何其抱憾吶!”
東方九萬海嘿嘿個不停,讓師定圖直皺眉頭,“師老弟啊,雖一門之隔,但我老父的心思我也捉摸不透,實不敢冒然啊,不如再等等?”
師定圖剛要再起,西堯姬卻開口勸道:“師掌尊,我已來半月,依然無緣與游龍前輩照面,但前輩喚西煞宮人前來,自是不能怠慢,多等幾日也是無妨。”
西煞宮不比三生古塢,他們對光存有畏懼,依然苦守多日,師定圖便也不好多說什么了。
東方九萬海再度笑道:“二人想睹我老父風采,在下理解,不過我也算是東方家族的話事人,有什么能與我商量的嗎?”
師定圖皺了皺眉,不得不說,東方九萬海這番言語讓人很難接,他雖不及東方游龍十一,可卻是堂堂正正東方家主。
西堯姬道:“游龍前輩喚西煞宮之人前來,又立身三生園,集三方于此,其意自是十二血心了。眼下,東方家族強在下五,西煞宮精研中四,三生古塢造詣上三,游龍前輩應是有提綱挈領之法了。”
師定圖卻笑了出來,“西煞宮主這般思量倒讓師某人震驚了,十二血心乃古三族之恩怨,是二位與北冥殿的家事,怎可將古塢牽扯進來?”
“那三生古塢為何執(zhí)迷上三心,難道不是局中人?”
“照宮主的意思,我遇見一座金山,必須要弄清它的前世今生再開始采掘嗎?”
氣氛突然有些緊張,二人之心意卻非一朝一夕可以統(tǒng)一,東方九萬海立時做起自己最擅長的事情,先是給二人斟上茶,隨后便轉移了話題。
“那古揚,本是與我三方牽連都堪稱緊密,但遙公子的出現(xiàn)讓這一切似有變化,殺手組織也好、宗族世家也罷,在絕對權力面前,誰都需要有個選擇,為的不止當下,關乎后世百代?!?p> 師定圖抿了一口茶,東方九萬海的話足夠直白,但見二人坦定,他已心有猜料,西堯姬這半個月可不是白待的。
而接下來師定圖的話讓二人頗為意外,“若是扶助遙公子,古塢當愿傾力,只是再強大的江湖勢力,在朝野面前也是皮毛,并非師某人潑冷水,實是看不見什么光亮?!?p> 西堯姬道:“此非要與師掌尊達成什么協(xié)議,有你傾力之言,便已足夠。時勢瞬息萬變,誰也不知道下一刻要發(fā)生什么?!?p> 東方九萬海與西堯姬互睨一眼,細細想來,事情卻也并不突然,從前古揚這個主司必然會遵循三生古塢的意志,雖然棋路多變,但眼下局面乃是不曾想象過的理想格局,這一切,應該早在三生古塢的算盤上了。
正在這時,風宸風風火火走了進來,但他未及開口,身后一黑一白兩位殺手緊隨而入。
場面立時有些尷尬,三人互相探望,最終還是師定圖開了口,“風宸,你來說吧。”
“稟掌尊大人、西煞宮主、東方家主,古揚……去了瑜府。”
“瑜府?”三人面上平定,內心都是一陣愕然。在此之前,三人的想法確實有些相似,三生園已非古揚之地,他的下一步必是接觸自己的勢力,可萬萬沒想到,他直接觸到了洛國朝野,而且還是最高階的將軍。
他們不得不開始猜料起各種可能,與此同時都有幾分心憂,古揚此舉未免不是做給自己看,一旦進了瑜府,事情便不可控制了。
……
太史瑜正襟危坐,細聽著古揚的話,越往后眉頭卻愈重了起來。
“翎王之子,事已傳開,百官之間無不知曉。當今大雍只剩名存,翎王影響深遠,尤其是東土,如若沒有他,也不會像今時這般復雜。為了保住牧火城,他動了無數(shù)人的利益,一旦得知他的獨子在洛國,其后果可想而知?!?p> 古揚道:“將軍,今時東土不比往日,從前的亂麻已漸生犄角,強者無意分心,弱者全力以抗,莫說翎王之子出現(xiàn)在洛國,就算大雍太子,東土也無暇顧及?!?p> 二人對彼此的話都有猜料,太史瑜便也不再言它,“大雍確非往日了,當今百官心思暗涌,主張驅離者有之,主張接納者有之,只是想不到古主司也是后者?!?p> “將軍,對于朝堂,翎王之子千人千辭,但對天下百姓來說卻簡單得很,他是一代明王之后,當年翎王又是那般陳情大雍。王上最重民心大義,厚待翎王之子,不求萬民稱頌,也當落個拳拳之心?!?p> “你此等狀態(tài)來我府上,足見此事之重,可以說說你的意圖了?!?p> “下官懇請將軍向王上諫言,王上不能言之語,將軍可言,百官不曾查之裨益,將軍可查?!?p> 太史瑜微微一笑,“本府了解過古主司的手段,起驚雷于無聲處,但你剛剛所言,是高看本府還是輕視百官了呢?”
“將軍容下官說完。”古揚忙道,“亂世無義戰(zhàn),在天下人眼中,只不過是更大規(guī)模的吞并占領、燒殺搶奪。但有翎王之子在手,將是破局利器,子承父志、洛國佑之,伐兵天下、以此昭之,待有一日一掃六合,到底是不是為了大雍,還重要嗎?”
太史瑜雙目微炯,“你覺得這些王上沒有想到嗎?”
“王上思絕天下,豈會沒有想到。但此事至今已有半月,王上連行兵之事都未有過如此遲疑,他一直在權衡,但權衡的不是翎王之子,而是百官的心思。他絕不會放翎王之子離開,甚至還會把他當做莫大的機緣?!?p> “你的意思是,我諫言留下遙公子,還是給自己賣了個好?”
古揚忽然面露難耐之色,額頭滲出瑩瑩汗珠,緊接著,血液順著衣袖滴落下來。太史瑜凝目地板,竟是黑紅色的血滴。
“看來古主司恢復得很不樂觀,不如先行回去養(yǎng)傷,王上既然遲疑,再疑上幾日也屬正常,也讓本府仔細思量一番?!?p> 古揚眉頭深皺,雙肩就像駐著兩個蟲巢,鉆進肉里,不停往外撩著自己的血。
“將軍,可否請府中筆吏為下官代筆?”
太史瑜示意近侍,很快便進來一位年紀略大的府中筆吏。
落案展紙的片刻,古揚便開口了——
“凡守者,進不郭圉,退不亭障,以御戰(zhàn)非善者也。豪杰雄俊,堅甲利兵,勁弩強矢,盡在郭中,乃收窖廩,毀拆而入保,令客氣十百倍,而主之氣不半焉。敵攻者,傷之甚也,然而世將弗能知?!?p> ……
“凡誅者所以明武也,殺一人而三軍震者,殺之。殺一人而萬人喜者,殺之。殺之貴大,賞之貴小,當殺而雖貴重必殺之,是刑上究也。賞及牛童馬圉者,是賞下流也。夫能刑上究賞下流,此將之武也,故人主重將?!?p> ……
“凡奪者無氣,恐者不可守;敗者無人,兵無道也。意往而不疑則從之,奪敵者無前則加之,明視而高居則威之,兵道極矣。高之以廊廟之論,重之以受命之論,銳之以逾垠之論,則敵國可不戰(zhàn)而服。”
……
古揚不疾不徐,太史瑜卻聽得不甚明了,他只能覺出那是兵法,來不及細細體會,但隨后古揚的言辭讓他立時變了顏色!
“兵有五致:為將忘家,逾垠忘親,指敵忘身,必死則生,急勝為下……”
“兵有五致!”只聽到這四字時,太史瑜腦中嗡得一震。
隨著古揚再述,太史瑜確信無疑,他所讀的正是“大雍第一兵書”——
《欽子論》!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