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國北部,距云亭不足百里的地方,有個名叫“雪衣鎮(zhèn)”的小城。
此城地處邊陲,大量的北炎人活躍于此,風氣也是相當開放。多年以來,雪衣鎮(zhèn)民風一直極好,尤其是對酒鬼頗為包容。大街上如果有人被酒鬼撞倒,起身拍拍屁股便走,從不聒噪一句。夜晚被酒鬼抱住大腿,也盡可能溫柔地將他撥開。
只因雪衣鎮(zhèn)最不能惹的那個人永遠都是醉著的,“不要得罪酒鬼,保不齊他們里面有一個就叫雷宇”。
這間屋子不知多少年沒有收拾過,極熱的火爐,屋中透著濃重的飯菜發(fā)霉的味道。
雷宇蓬頭垢面,他的嘴唇比所有人都要紅,每喝完一口,他便用力舔一圈嘴唇,一邊舔一邊笑。
自從來到雪衣鎮(zhèn),雷宇便不隨意殺人了,但人們對他的懼怕從未減少。有人只聽到他的過去便倒吸涼氣,那些與他打過交道的更是滿心寒徹,私底下都稱他“惡魔”。在這十里雪衣鎮(zhèn),雷宇改變一個人的命運,就像涂改一個字那樣簡單。
此時,他一邊喝酒一邊看著書信,信上都是紅字,都是人血所書,這是雷宇的習慣。
看著看著,雷宇笑了起來,他笑起來極為怖人,像豺狼看見獵物,把饑餓感寫在臉上,他那腥紅的嘴唇又像剛剛吃了生肉,透出幾分滿足感。
不多時,他笑得更厲害了,一只手掌抵住額頭,全身抖起來,呵呵呵呵……哈哈哈哈……一瞬間他仿佛入了魔。他拿起一個大碗,咕咚咕咚喝了起來,入喉滾燙全然不顧,竟喝成了溫酒的熱水。
門外風雪中,立著一個黑衣人,聽見里面的笑聲,猶豫了好大一陣才硬著頭皮走進去。
“老大,虎耳谷有進展了?!边@人根本不敢等雷宇問下文,立時又道:“那人要與我們談判……”
“不是餓死就是凍死,談什么?”
“老大說的是。”黑衣人忙道:“方爍已經(jīng)在來的路上?!?p> 雷宇笑了笑,“雷淵可不能白死,他越急越好?!?p> 黑衣人剛要轉身,雷宇忽道:“你還沒回答我,談什么?”
黑衣人一凜,“老大,他說自己是白馬齋的人,對碧洛城之事了如指掌,更知道雨娘齋的機密。”
換做別人,雷宇聽到這樣的話連半個字都懶得問,但此人不同,因為他太強了,強得不是多年未見而是從未見過。
他在一炷香的時間里殺了自己兩個壇的人,那些精英殺手對他來說如砍瓜切菜般。最終雷宇拿出底牌,才將他逼退,若非他不熟地形,想在虎耳谷困住他絕對是做夢。此谷乃困殺高手的最佳選擇,只需大量人手圍在谷外,吃樹皮也堅持不了半月。
“再困他十天,抓到活的來見我。如果要主動來見我,先交一條胳膊?!?p> “是,老大!”
……
雷宇見方星祖的地方,仍是這間屋子。走入其中,嗅著那刺鼻的氣味,方星祖連皺眉頭,并非不可忍耐,而是此情此景處處讓他覺出一種拒絕。
二十多年不見,方星祖快要認不出他了,他的胡須更加野蠻,看著酒的目光更加如同己出,也難以想象一個人的嘴唇怎么能夠紅成這樣。方星祖卻好像一點沒變,從前他不蓄須,現(xiàn)在也是,酒是永遠不碰,只是腰間多了一面圓盤而已。
“老弟曾說,誰能殺雷淵,便將懸棺交出,此言至今可還算數(shù)?”
雷宇淡漠道:“為了自己就是為了自己,況且你最好不要讓我覺得有欠于你,不然你會很麻煩?!?p> 方星祖笑道:“我相信老弟的話定然作數(shù),相比雷淵的死,你對整個過程應該更感興趣吧?”
“最后和你說一遍,你想說什么就說,千萬不要反問我?!?p> 方星祖面不改色,“你對江湖之事最是通曉,雷淵死的那個晚上,那股勢力在不到半個時辰里,斬殺北冥四鷹與二百多天冥衛(wèi),這樣的勢力西土根本不存在?!?p> 雷宇一邊瞇著眼睛一邊舔著嘴唇,仿佛他可以看穿一切,又仿佛在他眼中一切都是混沌。鎮(zhèn)定如方星祖也不想與他對視,他的那種玩世不恭已然浸入骨髓,年輕時如此,現(xiàn)在更是如此。
方星祖的話并未得到回應,這讓他煞是尷尬。
這時,雷宇忽然又抄起酒壺,猛地喝了一口,仿佛感受酒的下順,閉目了許久,“方爍,你從東土而來便不要賣關子了?!?p> 方星祖道:“齊運末年,江湖勢力紛紛投靠朝廷,一如當年五堂一殿的成立。楔國鷹犬北冥殿蕩亂江湖,引得無數(shù)門派站隊列國……”
雷宇抬手打斷方星祖的話,“說我不知道的?!?p> 方星祖的脾氣出奇的好,似乎忘掉了崇煙柱石的身份,“羿門,仍在!”
雷宇目定火爐,不得不說,“羿門”二字激起了他不小的興趣。
有句江湖之言傳了近千年,“江湖江湖,羿門為江,其余是湖”,這個門派廣納門徒,多行仗義之舉、信奉江湖道義,那時羿門的樣子便是江湖的樣子。
古三族根本無法與羿門相提并論,因為一個是家族勢力,一個是江湖大家,一個血脈為先,一個珠聯(lián)天下。
然而亂世的到來改變了太多門派的命運,有堅守、有執(zhí)念的羿門終究做不得同流朝堂,便遭來長達十年的打壓。最兇悍的時候,東土列國強兵以鎮(zhèn),羿門漸漸分崩離析。最終,羿門為了尊嚴失去了性命,也保留了最后的江湖風骨。
正如羿門門主臨終前的那句話,“并非羿門不懂變通,而是江湖如此固執(zhí)?!?p> 對于雷宇來說,羿門仍在卻不是什么好消息,不過他倒是忽然想通了一件事,那個困在虎耳谷強得駭人的人,他的身份應是有些眉目了。
方星祖心知雷宇的憂慮,“羿門雖證道江湖,但你我皆知它最深的執(zhí)守,現(xiàn)今他們大量的人手出現(xiàn)在西土,所圖為何不言而喻。為了此事,你我當年嘔心瀝血只差最后一步,怎奈牧青主飛來橫禍,讓你我不得不掩藏一切。羿門的人對北冥殿痛下殺手,更是環(huán)環(huán)相扣,留給你我的時間著實不多了?!?p> 雷宇盯著方星祖,不覺時間,酒已經(jīng)沸騰了。
“你的計劃是什么?”
……
年節(jié)初一,禁軍將一間藥鋪圍得水泄不通。
花喜露已到了二十出頭的年齡,少了幾分俏皮,多了幾分靚麗,不再是那一對沖天小髻,她梳著精干秀麗的盤疊發(fā)式,穿著沒有任何紋飾的青色布衣,不自藻飾,頗有醫(yī)家風范。
此時她正在搗藥,神情安然,門簾忽被掀開,一個紫衣男子盈笑而入。
男子二十五六歲,著朱紅對鳥菱紋衣、彩色鸞紋方頭履,儀表堂堂、濃眉挺鼻,他就是牧勛,像牧青主那般高大。牧勛總喜歡握著佩玉,那是一塊朱紅色的玉,扁平狀,四指寬一搾高,很少有人看清這塊玉的圖案,隱約間如同火云暮色。
牧勛的眼疾已接近痊愈,只需半月敷一次藥,一年之后便徹底無虞了。
牧勛與花喜露極為熟識,對牧勛來說,花喜露是生命中很重要的一個人,十幾年的黑暗世界,他聽到最多的便是花喜露的聲音,當年模模糊糊睜開雙眼第一個看到的也是她?;ㄏ猜秲簳r,他們時常在一起玩耍,那是牧勛在患病之后僅有的笑聲,讓深壑里的他逐漸撥云見日。
牧勛走到近前,望著花喜露搗藥的手,神態(tài)溫和,“邀你入宮你為何推辭,父王很想當面致謝,且隨我來,這藥晚上一個時辰也不怕?!?p> 花喜露道:“世子殿下得以痊愈是藥老們的功勞,我可當不得這謝。再說你與國主十幾年未見,我就不去宮中打擾了?!?p> “不礙不礙,父王每天諸事纏身,我從回來也只見到他三次。”
牧勛心有疑慮,洛國世子的身份,她很早便已知曉,緣何今日如此冰冷?
“花妹,可是遇到了什么不開心的事?”
花喜露搖了搖頭,“我先為你敷藥。”
牧勛剛要再言,卻見花喜露已將藥物涂抹白紗,無奈之下只好躺了下來。
可就在藥敷上不久,牧勛的耳朵動了一動,他的聽覺遠超常人,那走路的聲音很是輕緩,在他聽來卻如鼓動耳膜。
“恭喜世子殿下重歸王都?!?p> 眼睛上的白紗動了動,“骨嘯?你怎么會在這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