霧里青云。
古揚這日約了韓鑄。
牧青主對韓鑄的處理可謂不輕不重,說輕,是因為賦閑在府,只相當于暫時剝去了韓鑄的權力;說重,則是韓鑄二十多年來第一次遇見這般窘境,他是洛國朝野最穩(wěn)的人,過失的事情是絕然不會讓洛王知道的。
韓鑄不可能倒,王仕子弟甚至根本沒有想過“倒”這個字,這些人個個心思剔透,更多的是在想韓鑄以退為進,日后他的地位只會進一步鞏固。
毋庸置疑,他是當今瑜派之首,洛國半壁朝野的領袖,在他們看來,三公之位可以接替,韓鑄的分量無人可以比擬。
再次見面,還是從前的包廂,但沒有了西陵春。
韓鑄也不復作詩的雅興,只覺這靜默之中藏著難察的鋒利。
那天暴雨朝堂,韓鑄鮮明站在魯奇吉一邊,這才遭來自身禍事,成為古揚可查的人。
說來這人情世故讓人心覺薄涼,那場暴雨之前,他們還親密無間稱兄道弟,一場雨便帶走了所有的過往,再見面滿心敵意。
朝堂之上韓鑄本有大量機會將自己擇出,就算力保魯奇吉失敗之后,他也完全有讓自己置身事外的說辭。退一步講,在完敗之后他只是賦閑,如若想找古揚挽回也是輕而易舉,但他好似一塊磐石。
古揚知道韓鑄其心已堅,他有更深的牽絆,相比之下,自己這邊的風浪再大也只是他眼中的浮萍。
三生古塢、魯奇吉、韓鑄,事情到了這一步,古揚還察覺不到什么的話,未免太傻了。
思慮深遠如古揚,最是知道事情之“重”,什么是過眼云煙,什么是暗埋伏筆,他掂量得很清楚。有些東西要一直在心里,只有這樣,當你遇見的時候才會不慌不亂、前后串接。
三生古塢、絕器血心之外,他的過往可還聽到過什么敏感的字眼?
答案是有。
“有一些人,叫做血信子,韓主司可有了解?”
韓鑄已做好不動如山的準備,可惜古揚的話總能開山破石砸進他的內心,而且會引發(fā)內心直呼“不可能”,讓人意亂神迷。
“你在說什么?”韓鑄反問道。
“血信子,三生古塢安插在天下朝堂的暗樁,你猜我看到了什么?”
“什么?”韓鑄乍問出來便后悔了,他萬不能走進古揚的節(jié)奏,這看似一問一答,到后來恐怕連自己都不知道答得究竟是些什么。
古揚道:“我看到了胃口,三生古塢要圖的不止四族絕器,他們似乎還想要這偌大山河?!?p> 韓鑄哂笑一聲,“私塾娃娃都被灌輸山河之志,將士無不冠以守土山河之名,你告訴我,誰不想要這山河?”
“不,我對山河沒有興趣,只要韓主司不反駁我血信子之事就算目的達成?!?p> 韓鑄一凝,旋即又笑了出來,“血信子是什么?洛王知道嗎?古揚,你局鋪得很開,又想管這又想管那,可惜你那根本就是隨時都要崩塌的局,山是山、峰是峰,并非有山之志便能馭峰之雄?!?p> “洛王自是不知血信子這等事,但你何嘗不是崩塌?”
韓鑄大笑,“這世上所有的崩塌都是因為骨架不穩(wěn),放眼洛國朝野,你如何動我?你若想關心,還是去關心絕器的事,朝堂不是你的戰(zhàn)場?!?p> “我也想這么做,可惜朝堂與絕器似乎是同一件事,你讓我如何剝離?”
韓鑄攤手道:“那我還是勸你去定絕器,朝堂的這一套你恐是來不及學習,也最好不要學習?!?p> “這么說,韓主司是認可朝堂和絕器是同一件事了?”
“是如何,不是又如何?”
“血信子,為三生古塢謀天下,絕器如水師,血信子為掌舵。天下無故國,所謀皆新祚。此類人,洛國之土不可容,洛水之舟不可泛,查一去一、查十斬十!”
韓鑄冷哼一聲,“你還臆測了些什么?不妨說來聽聽,讓我看看古主司還能造出哪些危言聳聽之詞!”
古揚悠悠道:此為臆測不假,不過古某更想讓洛王去想想此間之事?!痹陧n鑄寒光盡綻的雙目下,古揚緩緩從袖中探出一物,那竟是一道奏章!
“你要干什么!”
“我剛剛所言,正是要呈于洛王之言?!?p> 韓鑄大為失態(tài),起身將奏章奪過隨即奮力將其撕碎,用力得似是傷了手掌,“古揚!你全無證據(jù)!這是污蔑!污蔑!”
古揚笑道:“韓大人,在當下這個時段,你真的以為古某要查什么需要證據(jù)嗎?”
韓鑄陡然瞇目,他的眼皮在跳,但不是思索的微跳,而是恐懼的狂跳。他忽然想說些“往日相交”“當年茶敘”“同力破驤”“心通意合”之類的話,卻發(fā)現(xiàn)沒有臉面提及。
他自認為是了解古揚之人,甚至在那么幾個剎那他覺得古揚是平生難遇的投契之人,韓鑄心有痛失,為了三生古塢,這長久更顯豐厚的事情突然便徹底終止了,更殘酷的是,他們站在了對立面。
“你究竟要做什么?”韓鑄感覺自己問得好生無力。
“三生古塢的東西,現(xiàn)在大人恐怕不會告訴我,我只希望你專注于瑜派之事,在瑜派你是話事人,但對三生古塢來說,所有的血信子都是棋子。”
韓鑄苦笑,“站在遠端看篝火,人們會覺得它紅烈迷人,但當你站在近處,那不過就是一塊塊黑炭、一串串火星,簡直丑陋?!?p> “大人是想告訴我,血信子為何會成為血信子?”
“哈哈哈!”韓鑄朗笑出來,“老弟,現(xiàn)在我信了,你真的是有絕頂?shù)闹腔?!?p> 韓鑄的夸贊相當自然,甚至沒有覺到自己說到了“老弟”二字,“瑜派確實有昂揚的志向,他們才是活生生的人生,敢爭取、敢抗爭,不信命、不信神,方有現(xiàn)今格局,但總有一天他們會變的和驤派一樣,哪里還有讓我專注的理由?”
“大人如果考慮世間的迭代,一切都是虛無,初心之感、初心之得,難道就不是理由嗎?”
“初心非我韓鑄的初心,寒窗到朝野非我韓鑄所建立,那樣的人天地間只有一個,他感染過我,也無人能夠超越??上覠o法拾起他的初心,那一頁已經翻過?!?p> 韓鑄望著古揚,古揚卻只字不言。
心有沉溺與回思的韓鑄,忽然雙目一睨,他發(fā)現(xiàn)門口立著一個人。
他望了一眼又快速眨眼,直到確定真的是那個人。
“太、太……”
“我是有多么輕薄,就這樣被你翻過?!?p> 韓鑄起身,不小心撞翻了椅子,他的眼中現(xiàn)著一團久遠的火,不信宿命的火、不服權貴的火、不怕殉道的火。
再次看到那個人,仿佛一切都回到了原處。
朝野亦是江湖,朝臣各有風姿,有些人會留下無以磨滅的印記和魅力。
只有他,一字成書眾人皆領;只有他,敢伐權貴敢震朝堂;只有他,出自寒窗敢吞驕陽!
毫不夸張地講,他就是朝堂的“東方游龍”!
駱百山,出獄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