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夜的風很是綿軟,今夜的星好生黯淡。
羅蘭谷盡頭的山崖下,顧九州昂目而視,莫名地這個長者挺拔起來,與從前所見不再是一個模樣。
夜子清在一旁靜靜立著,許多具體的東西她也不知曉,更不明白古揚為何非要讓馬隊經(jīng)過羅蘭谷,反而三生古塢的東西,古揚與她說了不少。
不過此時顧九州的側(cè)影和神態(tài),讓夜子清心有詫然。
那不是守望山川的神態(tài),更像是被山川壓得喘不過氣來,這樣的顧九州,在一夕之間消失了所有輕靈,他變得像多數(shù)人一樣沉重起來。
這是一種堪稱恐怖的轉(zhuǎn)變。
誰能想到,那個童心未泯、侃天說地的顧九州會像一個深淵里的思考者?他瞇起眼,卻是很用力地瞇著,仿佛眼皮之間支著一根簽子,他要奮力把那簽子夾斷……
不多時,他的面龐微微搐動,像蚊子叮到的剎那,他卻一動不動,任由吸走了血、癢得難受。他的發(fā)絲很硬,風刮起來白而有些泛黃,蕩在那里如同淌動的麥穗。
讀不出他的心緒,夜子清只能感覺到一種分外的凌厲,就像世上很多往事成淵的人、籌謀江山的人、身藏絕密的人,總是以一種厚重之態(tài)讓人難以接近。
原來,連顧九州也不能免俗。
那么山川又是什么?真的是他衷心以對的理想?還是他找來的更大一張面具?若是后者,對天下那些以山川為志以及每一個走出羅蘭谷的人,當真是一件不能再殘忍的事。
“古揚,是自何時知曉了這些?!眰?cè)對著夜子清,顧九州發(fā)出低沉的聲音,不知是不是此間氣氛的渲染,直讓夜子清覺得他的嗓音都變了,仿佛胸中塊壘化成了聲音,夾雜著郁結(jié)之物。
夜子清微微凝目,此時的顧九州竟給她一種危機之感,“顧老所問,晚輩實難奉告,您認識古揚也不是一天兩天,別人該知道什么不該知道什么,只有他心里清楚。”
再次說起“古揚”二字,顧九州的感覺完全變了,甚至當那兩字出口時,那眼間的“簽子”最終斷了。
“你既一無所知,又如何能套得秘密,古揚行事怎會有如此疏忽?”
夜子清道:“或許惟有我一無所知,方有眼前局面?!?p> 顧九州冷然轉(zhuǎn)身,未經(jīng)牽引、未有暗示,只是來到羅蘭谷,他便動蕩至斯。看來是自己聞風聲如鶴唳,夜子清此語,倒是不用懷疑這一切都是古揚的手段了。
顧九州的心念回到五年前,那時古揚讓夜子清來請他出山,一件至關(guān)重要的事,他無法琢磨透。
古揚到底是何時察覺了這一切,是請他出山時便知曉此間,還是后來根據(jù)事態(tài)發(fā)展逐漸思慮而成?這對顧九州來說有質(zhì)的分別。
“二十五年前,那座引發(fā)千山狼嘯的懸棺,便掛在那里?!?p> 顧九州不看懸崖,只是單臂一指,夜子清詫然失色,她這時才把鹿角千山與羅谷蘭聯(lián)系起來,是啊,攀上了這處崖壁就是當年六派的盤踞之地了。
而最讓夜子清驚詫的原因是,提到懸棺的人,必然與絕器剝離不開,她無論如何也想不出,這個游離山河的人會與絕器產(chǎn)生什么關(guān)聯(lián)?
可一個轉(zhuǎn)念,夜子清又發(fā)覺他們的關(guān)聯(lián)竟是前所未有的緊密。
他是在游離山河,還是在尋找絕器?為什么他對高皇帝時代的東西那般了解?又是為什么,他是古揚所言的尋找絕器的一個拼圖?
或許,那些身在其中的人也被古揚騙了,如果一個只知山川地理的人,他的思維與眾人乃是斷崖式的,作用必是甚微。
夜子清望著顧九州,有一種碰觸到幕后之人的感覺,鹿角狼嘯是一場意外,但會不會是人為的意外?顧九州在這期間究竟扮演了一個怎樣的角色?
“守棺人不可逾甲子,那年千山狼嘯正是老夫打開了懸棺,那雷宇根本沒有奪懸棺的能耐,是我讓他繼承了下一代守棺人?!?p> 說話之間,顧九州向夜子清走來,夜子清緩退幾步,仿佛這個人隨時都要對自己出手。
“如果沒有東方游龍,任由你們發(fā)揮也得不到那青云帝樽,東方游龍絕才無雙,青云帝樽給了東方家族也算物歸原主,最重要的是它不會被當做殺伐天下的利器,所以此事老夫可以忍下。但你們步步緊逼,要以絕器蕩亂天下,此為孽事!”
夜子清忙道:“顧老,古揚之志不在絕器,只因現(xiàn)今形勢太多人覬覦絕器。尤其那三生古塢之人,要集合四大絕器,此事不得不防!”
顧九州冷道:“看來你也并非一無所知,但四族絕器遠非終點,就算他們集齊又有何用?”
“顧老難道不擔心,三生古塢所尋就是顧老心中所念?”
顧九州哼了一聲,“休要蠱惑,三生古塢離那核心的東西還遠得很!”
“那顧老就不怕,古揚是三生古塢的人?”
立時間,顧九州的淡定消逝一空。
這威脅之語刺進了他的內(nèi)心,他怕古揚是三生古塢的人,可細一想又發(fā)現(xiàn)即便古揚不是三生古塢的人,事情走到這一步恐怕要比三生古塢還要難對付。
“三生古塢偃息千年之久,今朝霸然現(xiàn)身并奪了千羽大烏木,從前我們認為北冥殿是最可怕的存在,而今才知此消彼長,三生古塢早已不把北冥殿放在眼里?!?p> 夜子清心有明悟,她本就是極聰穎的女子,不多時便將“古揚與她說的”“顧九州此時說的”乃至“古揚未與她說的”聯(lián)系了起來。
“古揚窮究絕器,其造詣可比游龍前輩,不瞞顧老,青云帝樽之所以能現(xiàn)世,乃是古揚與游龍前輩合力而為。古揚所擔心的想必與晚輩一樣,就是顧老心中超越四大絕器的秘密還能守到何時?”
顧九州心念電閃,當初那些研究絕器下落的無一不是各自領(lǐng)域的超然人物,若非自己故作偏移,斷不會是一直停滯之態(tài)。而古揚不可能沒有發(fā)現(xiàn)這些,甚至他懷疑自己也與此有莫大關(guān)聯(lián)。
再想一直讓顧九州迷惑的那個問題,這個人對絕器的著手比自己想象中要早的多得多,甚至比他在那三生酒館喝酒還要早,在絕器熾烈之前他已“未雨綢繆”了。
事情不由得又回到夜子清的那句“古揚之志不在絕器”,顧九州忽然生出一個可怕的想法,會不會古揚也是一個知曉一切秘密的人?絕器只是他的手段,他需要的只是在恰當?shù)臅r機發(fā)生恰當?shù)氖虑椋?p> 若是如此,那三生古塢之籌謀遠不能與他相比,一個知曉絕器而不以得到它為目的的人,顧九州無法形容他到底是怎樣的格局。
忽然之間,古揚成了“外人”,大雍的山川湖海都非他之牽念,大雍的絕器圣物都非他之所求。這便生出一個奇詭的心思,這個不可能永留大雍的人——
有沒有可能,成為“外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