曉風(fēng)殘月,不明微光的堅持,但畢竟是月光,若能近些,想必比天地間任何宮殿都要明澈。
黎明的秋風(fēng)也煞是惱人,不大卻很涼,由內(nèi)而外的涼,即便有一盆火也只能暖了手掌、熱了眼眸,一次次發(fā)燙后才有內(nèi)心點滴溫存。
掌刑司大牢。
內(nèi)侍托著一個圓盤,上面置著紫色的酒壺和酒樽,古揚立在魯奇吉面前。
“下去吧?!惫艙P看了一眼內(nèi)侍,但那人雙目圓溜溜直轉(zhuǎn),遲疑許久才把圓盤放下,走出之時一步一回頭,滿目透著憂色。
魯奇吉轉(zhuǎn)過身背對古揚,“不知古主司如何看待崇煙名士,恭維便免了?!?p> 古揚道:“天下名士眾多,崇煙名士震耳欲聾,皆因崇煙閣之名聲。古某有幸與崇煙柱石交過手,各位柱石的謀略才學(xué)在下沒有資格評價,讓我感觸最深的是一種身不由己。崇煙八柱石,古某識得其四,但無人能將自我剝離,來一場純粹的對決?!?p> 魯奇吉笑道:“古主司乃同道中人,甚至可稱高人,豈會不知謀士何來純粹?!?p> 古揚卻微微搖頭,“謀士行事自是難言純粹,不過在下所指的純粹是目的,泱泱亂局已是看不懂,更讓人費解的是卻是亂象之下的狂亂,有那么一個瞬間,在下甚至覺得崇煙柱石好似一個個傀儡。”
魯奇吉身形一定。
“冒犯之處,還請先生見諒?!?p> 魯奇吉睨了一眼酒壺,哂笑出聲,“崇煙八柱石有上下之說,魯某第四,勉強攀到了第一集團。”
魯奇吉把那“四”字咬得很重,讓人覺得他仿佛不甘于這個位置,“古揚,魯某托大道一言,你與老大很像,我相信終有一天你們會有交手的機會。老大是為欒國謀事,你也必定是洛國的不二肱骨,東西土的終極大戰(zhàn)我是看不到了?!?p> 古揚笑了出來,“聽上去先生和你所謂的老大并非一路人?!?p> 魯奇吉轉(zhuǎn)過身來,那水滴紅石在燭光輝映下顯得分外奪目,真有些像第三只眼,“老大只飲西陵少主,你知道為什么嗎?”
古揚雙目陡瞇,“西陵少主剛中生柔,酒意不知所蹤。”
“不止如此,西陵少主乃四合之釀,酒意攀升至盈便能讓人不顧一切,那酒中之柔皆是虛幻,這便是老大的性格。”
“堂堂西陵少主,在先生這里怎成了沖動之引?”
魯奇吉微微搖頭,“四合之酒,一合一跌,北來敗頹者,實則執(zhí)刀人,西來好事者,實是過江鯽,西陵少主最不能抗拒的是那最后一口,如沉淀千秋,縱死無悔呀!”
“可惜今夜無有西陵少主,先生若有憾便常顧墓前,古某定以西陵少主相告?!?p> “西陵少主還是狂酹周天無有分別,只愿古主司再飲此酒時,能想起魯某所言之一二?!?p> 古揚沉道:“可惜無有再聚之機,古某打翻先生的算盤,實是與崇煙柱石處境無異?!?p> 魯奇吉哈哈一笑,“這時候就莫說什么折中的話了,就像魯某現(xiàn)在告訴你與你相識恨晚,你會相信嗎?”
古揚笑個不停,不得不說,魯奇吉之通透前所未有,在自己這里他什么都說了,在別人耳中他成了個臨死也放不下酒的人。更狠的是那句“相識恨晚”,他人縱有疑竇也變成了謀士之間的同道相惜,真真假假、無有答案。
謀士不是性情中人,但臨死的謀士是天地間最性情的人。
魯奇吉走到桌前,為自己斟滿了酒。
沒有抖動、沒有動容,仿佛那是一杯溫水,“老八亂刃分軀,老五百毒攻心,相比之下我這一杯倒是安樂?!?p> 魯奇吉舉起酒杯,透著無可當(dāng)?shù)臎Q然,古揚雙腮一定踏步而前,魯奇吉笑望古揚,“古主司還有話說?”
古揚搓了搓手指,“知曉了你們那般強大的老大,最后向先生道一聲謝?!?p> 魯奇吉笑道:“這些便免了,只希望魯某能對你有所成全?!?p> 古揚無言而笑,魯奇吉的這句成全好似千鈞塊壘,這是最好的方向,卻不是古揚所料到的方向。奇也魯奇吉,無愧“玄斷”二字。
一口酒入了喉,酒樽忽然凝了住,“古揚,老七藏得最深,但你應(yīng)該見過他。”
“什么!”古揚倏然開口,忽又心念電閃,老七非此老七。
魯奇吉第四、方星祖第五、晏平書第六、柴珠第八,除卻崇煙前三,這“崇煙第七”當(dāng)真還是個神秘的角色。
古揚想問,卻又不舍得再問,水滴紅石泡在了酒中,魯奇吉本欲將它一飲而下,卻被突來的毒性卡在了齒間。
鮮血一股股灌了出來,淹沒了水滴紅石,魯奇吉咽之不得竟把它從口中摳了出來,他僵了的目瞳排斥著古揚,示意古揚不要靠得太近,切莫讓那真言切語變成手段,切莫讓其他人把心中所思歪向另一片天地。
古揚立在原地怔怔望著,看著一個人由生到死又在生死的邊緣掙扎。沒有聲音,魯奇吉發(fā)著最后的唇語。
成,成,成。
古揚有些繚亂,那是成功的成,還是成全的成,亦或者,那是成仁的成。
噗!最后的時刻,魯奇吉把水滴紅石吐了出來。那聲音格外刺耳,像酣醉之人噴出滿嘴的魚刺,像壯士斷腕發(fā)出亢烈的呼喊,又像千言萬語匯成一注涌現(xiàn)的無盡不甘。
俯身的古揚正好接住那水滴紅石,這一瞬間,它在掌中游動了起來,那血像泉、那石像眼。
它很熱,也很重,血如粘膜緩緩?fù)巳?,像極了一只正在眨開的眸子。
古揚攥起手掌,握住那紅石,血從指縫滲了出來。
不敢坐在地上,不敢透出絲毫失落,一邊是平靜的魯奇吉,一邊是平靜的古揚。
魯奇吉知曉一切,但他對古揚知之甚少,這反而讓古揚內(nèi)心蕩亂。魯奇吉付出了包括生命在內(nèi)的全部,這未嘗不是一個賭注,他在賭一切瞞過牧青主,達成數(shù)輩人的夙愿。
古揚將水滴紅石擦開,現(xiàn)出清晰的輪廓和內(nèi)紋。魯奇吉是那般安詳,當(dāng)真是一切事不關(guān)己了。
崇煙第四,便是這般下場?
不,這或許只是他的收場。
這世事,古揚也有些看不懂了,但有那樣幾個瞬間,他覺得自己真正溝通了魯奇吉,這枚紅石,仿佛代他而活。
“北來敗頹者,實則執(zhí)刀人,西來好事者,實是過江鯽?!?p> 此刻,此聲如鐘。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