獻擺了擺手,明明二十幾歲風(fēng)華正茂的年紀,一瞬間卻仿佛蒙上了一層老邁的滄桑:“莫提了。我那時常常做噩夢。夢見她在叫我,她在哭。可是無論我怎樣尋找,都找不到她在哪里?!?p> “何在?何在?!卑⑷岽诡^:“原來這樣?!?p> “好了,不說那些不開心的事了。”獻無意識的拍了一下手,再抬起頭來,又恢復(fù)了那蘭風(fēng)霽月般的人物:“天不早了,咱們還是趕緊上路吧。為父明早還要去早朝的?!?p> “嗯?”阿柔的腦瓜子有一瞬轉(zhuǎn)不過彎來。
“為父聽說你來了,日夜輾轉(zhuǎn),寢食難安。知道你在這里落腳,特意連夜趕來接你。怎么?你還不高興么?”
“沒有?!卑⑷岢镀鹨粋€牽強的笑容。倘若他不是一口一個為父,她估計都高興的要飛起來了??涩F(xiàn)在,心中當真是百味摻雜,說不清是什么滋味。
“走啦。”獻轉(zhuǎn)頭在前面走。
阿柔猶豫了一下,邁步跟上。
宋家別院的角門處,早已有侍衛(wèi)牽著馬匹在等候。
獻翻身上了一匹棗紅馬。阿柔也不知自己哪里來的勇氣,忽然緊走幾步,上前拉住了他的馬韁。旁邊的侍衛(wèi)腰刀嗆啷一聲跳動出來,她全然當作沒看見,緊緊拉著獻的馬韁繩,渾身都緊張的緊繃起來:“公子……”
獻居高臨下看著她。
“公子……”她艱難的咽了一口唾液:“我可不可以和你共乘一騎,就像……”她想說就像當年那樣,但是無論如何說不下去。她心中清楚,此時的她,包括以后的她都不可能再回到當初單純的心境。
獻久久看著她不語。
就在阿柔以為他不會答應(yīng),準備松開馬韁的時候。他忽然開口了:“好?!?p> 一瞬間,阿柔渾身猶如電流流過,整個人都愣在了那里。她沒有想到,他真的會答應(yīng)。
獻向她伸出一只干凈的手。
她望著那只手,沒有想象中的喜悅,反而膽怯起來。她怕她將手伸過去的時候,再也忍不住心埋藏在心底的萬千情愫。她明白,這世間有很多看不見的東西層層將人包裹起來,也如同軍法一樣,令倒如山,幾乎沒有人能夠掙扎的過,反抗得過。
她是要保護他的啊。不能因為自己的私心,害了他。
于是,她后退了一步又一步,翻身上了另一匹高頭大馬,故作輕松的笑道:“我和你開玩笑的啦。我已經(jīng)十四歲了,是大姑娘了,能自己騎馬。不信,咱倆可以比比啊?!?p> 獻伸在半空中的手緩緩握起,似乎有那么一刻的不知該往何處安放,沉聲道:“不要鬧了。黑燈瞎火的,安全重要?!?p> “遵命,父親大人。”她努力讓自己活潑開朗的像個十四歲的女孩子。
“嗯?!鲍I應(yīng)了一聲,聽不出任何情緒。
幾匹快馬劃入濃黑的夜色之中,馬蹄聲踏翻夜的靜謐,也將阿柔的少女心踏成齏粉。痛,默默的蔓延開來,卻不能哭。
二百里路在快馬加鞭之下,根本不經(jīng)走。阿柔努力讓自己跑在隊伍前面。夜色很黑,但她還是怕他看出自己的異樣。
“何在。”獻在后面喚了她一聲。她聽到了,卻更加的不知道該如何安放自己心中的痛楚。
“何在。”獻又喊了她一聲。
阿柔勒住馬韁,將自己的表情隱藏在黑暗之下看著他。她忽然喜歡上了黑夜,夜越黑,她越不用刻意隱藏自己。
忽然,一片光亮映照過來。她下意識的抬手遮擋在面前,倉惶的將目中的癡纏收起。
獻挑著一盞馬燈打馬走到她面前:“騎馬的技術(shù)不錯,我都追不上了??磥砝纤囊膊皇且粺o是處?!?p> 阿柔依舊用手擋在面前:“師父對我很好。”
獻點頭:“我相信。老四是我在這世上最信任的人,而你是我在這世上最親的人。他自然會對你好。不過……”他話鋒一轉(zhuǎn):“等回到府里,你一個字都不能再提起他,更不能告訴別人他是你的師父?!?p> “為什么?”一瞬間,阿柔有些委屈。不是替自家,是替師父。
“因為你是我獻親王的女兒。怎么可以跟著一個武夫在邊關(guān)長大?”
“可我明明……”
“有些事,心里知道就好。”
阿柔驚訝的望著眼前的人,一瞬間感覺十分的陌生。在此之前,她雖然只見過獻兩次,但是卻在心中將他當成唯一的親人。感覺在冥冥中已經(jīng)和他血脈相連一般。
獻察覺到阿柔神色中驚訝,舒緩了語氣:“何在,你還小,慢慢就會明白,義父這樣囑咐你,真的是為了你好。”
“可是……”
“聽話?!鲍I看著她,語重心長:“乖。想想你的父母鄉(xiāng)親。想要給他們報仇,咱們父女以后要走的路還長著呢。國仇家恨,如鼠蛇日夜噬人心肺。你只要記住,無論何時何地,義父所做的一切都是有道理的,都是為了報仇?!?p> 阿柔點了點頭:“我知道??墒恰彼雴?,報仇和師父有什么關(guān)系?她見不到師父,為什么連提都不能提?
“好了。”獻打斷她的話:“為父還有事,要先走一步。你先在莊子上住幾日,順便學(xué)一學(xué)府里的規(guī)矩?;仡^到了府里,咱們父女有的是時間說話?!?p> “小姐,請?!迸赃吷蟻硪粋€小個子的中年男人,沖阿柔做了個請的手勢。
獻將手中的馬燈塞進她的手中:“去吧,聽話?!甭曇粢蝗缂韧臏貪?,卻帶著不容抗拒。
阿柔知道,再多說別的也是枉然。但是,剛和他見面這么快就又要分開,她心中的戀戀不舍溢于言表。她提著那盞琉璃制成的馬燈,跨在馬上一步一回頭。直到下了大道,走出去很遠,獻和那幾個侍衛(wèi)的身影還在大道之上佇立著。忽然之間,她的心就被暖流充滿,沉浸在被牽掛的喜悅之中。
就算是這種親人之間才有的牽掛,也足以令身如飄蓬的她感動不已。她心中暗自感嘆:“這樣,其實已經(jīng)很好了。”她不過是一介孤女,能得公子垂憐,已經(jīng)是僥天之大幸??尚λ熬谷贿€妄想和他并肩而立,長相廝守。她怎么這么癡心妄想,不知羞恥呢?
她一路走著,在心中也不知狠狠打了自己幾個嘴巴子。到了一座莊園前的時候,忍不住回頭。夜色晦暗,那大道已然看不見了,她心中卻仍是滿滿的溫暖。
這是個修在山中,不大的莊園。那侍衛(wèi)將她送到莊園門口就回去了。一個五十來歲的婆子將她接了進去。
青磚的甬道兩側(cè),每隔數(shù)步亮著一點昏黃的燈火,在石頭雕刻成的燈罩里搖擺跳躍,給經(jīng)過的人蒙上一層陰森的氣息。
阿柔下意識的神經(jīng)緊繃起來。她的危機感一向很準確。這個莊園里的氣息,令她感到很不舒服,但是,她又相信,獻不會害她。于是努力放松,讓自己保持平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