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下,您回來了!”特蕾莎一見到泰宮,便興高采烈的迎了上去,向他彎腰行了一個禮。“額,還有純子妃殿下也回來了……”
在東瀛,即使是貴為王妃,名字也是可以被身為平民的女官們所呼喊的,只不過一定要記得加上她身份的后輟。在東瀛,可以不被直呼其名的女人,只有三人——太后、皇后、太子妃。
玄月瞥了她一眼,在丈夫給了自己一個眼神后,她伸手扶起了特蕾莎,雖說是伸手去扶了,卻也只是象征性地扶一下罷了,其實(shí)也就是個恩典。奴婢們始終無法讓主子去扶自己,玄月那一伸手的動作,其實(shí)就與直接用嘴對她說:「你可以起身了」是一樣的意義。只不過后者看上去要“和諧”一些而已。
特蕾莎雖曾見過真正的純子,卻也無法用肉眼分辨出這個純子妃其實(shí)根本就是左臣玄月所扮。但是經(jīng)過這一年多的相處,特蕾莎早就知道了一件事,那就是這個純子妃主子可不是個簡單的人物,她不光氣度不凡,而且玩弄手段還頗為厲害著呢。不過哪怕特蕾莎知道了“純子妃”身上的秘密又如何?她背叛組織之后還能投奔泰宮,背叛泰宮之后,又能投往何處?噢,倒是有一個地方投,那就是去投河。
六月的漢江,水溫還是很涼的。
玄月彎下腰,歪著頭,瞄了瞄她那半低著頭的臉,笑道:“這么養(yǎng)眼的一張臉,老在宮里怪可惜的,不如讓娘娘為你謀樁婚事,尋個郎君嫁了吧?”
“王妃殿下!”特蕾莎立即就就在殿里跪了下來,額頭挨著地面,就像只犯了錯,趴在地上等待著主人責(zé)罵的忠犬。
盡管內(nèi)外并沒有其他宮人,玄月卻還是令一旁的尤妮斯關(guān)上了殿門,她蹲下身子,輕輕撫摸了兩下特蕾莎的后腦,問道:“知道自己錯哪了么?”
“奴婢……”
“也罷,親王殿下平時都把你們這些女官們給嬌寵壞了,本妃就算是想叫你自己找錯,你八成也是很難找的準(zhǔn)確了,那就讓本妃來為你點(diǎn)明你的過錯好了——你身為殿下和本妃的近侍,就應(yīng)該同時視殿下與本妃為你之主,可是就在剛剛,你卻沒有做到這一點(diǎn);迎接殿下時,你眉開眼笑,興高采烈,可是向本妃行禮時,臉上的笑意卻淡了許多,就連聲音也比向殿下問安時生分了。你這奴婢,在心里到底有沒有把本妃當(dāng)成過你的主母?”說到這,玄月站起身,用手指輕輕撓了撓身旁丈夫的手心,撓完,她立即說道:“不罰你是不成了,尤妮斯,取王爺?shù)慕涑邅恚 ?p> 啟仁會意,為特蕾莎說請道:“人有親疏遠(yuǎn)近,她先前侍候本王日子久些,進(jìn)幾個月才侍候王妃,況且她歷來辦事用心盡力,王妃教訓(xùn)她兩句便可,無需過多責(zé)罰了。特蕾莎,去,給浴池放熱水,本王要洗澡。”
待到特蕾莎離去后,啟仁又找借口支走了尤妮斯,這才對玄月說:“我剛才觀察了你眼神,你似乎是真的想要用戒尺抽她,我說的對么?”
“哦?”玄月挑眉一笑,道:“課長大人終于想起來自己還會讀心術(shù)這一本事了么,我還以為早在兩年前你就忘記怎么透過別人的眼神跟細(xì)微的神態(tài)變化中讀出別人的心思了呢?!?p> “誰說我忘了,只不過是平常沒必要我不用而已。”
“沒忘就好,就算哪天姐姐死了,你自己也能夠獨(dú)自對付強(qiáng)敵了;那樣的話,我就算是死了也是死而無憾了呢?!?p> “你在這胡說八道的說什么稀奇古怪的話呢,信不信我抽你啊。你忘了我們之前說過要同生共死的那句誓言了嗎?我看你就是待宮里太無聊,你沒話說了你,才會說出這樣話來,你真是有夠無聊的你。不說這些無聊的話題了,看電視,不,我要先去洗著澡,哎,還是先看電視吧……哎,突然又好想洗澡,要不一起去怎么樣?”
“瞧給你緊張的,不就是死么,誰不會死???我只不過隨口提到了一句死,就給你緊張的神經(jīng)錯亂、語無倫次啦?你這未免演的也太假了一點(diǎn)吧。”
“你打算一直穿著它么?”啟仁問。他話中所指,正是那件韓服。玄月解下發(fā)帶,散開長發(fā),拉著他的手,一邊朝沙發(fā)走去,一邊說道:“這種衣服穿在身上最累了,就好比婚禮祭拜先祖那天我所穿的十二單禮服吧,那玩意沉得都快把人給壓死了。不過還好,這幾年之內(nèi)都用不著再穿那東西了。至于這件韓服嘛,雖不比十二單那般沉重,卻也怪麻煩的,那就脫了吧?”說著,玄月笑著解開了胸前外衣上的飄帶。
“披頭散發(fā)的,還穿著韓服,像不像我們上次看的電影「女哭聲」里的「處女鬼」?”她笑著說。
“我清楚的認(rèn)識到我們現(xiàn)在身處的世界是一個具有科學(xué)與邏輯性的世界,所以就算我相信這個世界上有什么變種怪物,也不可能相信這世上有什么鬼怪。你就別想嚇唬我了?!?p> “是么?”玄月松開丈夫的手,往前走了幾步,背對著他,悄悄從懷中取出一包之前在咖啡廳吃三明治時店里贈送的番茄醬,在臉上抹上了兩行“血淚”,回過頭,用一種陰沉沉的表情看著他,哀怨地說:“原來你不相信這個世界上有鬼的么?”
“咕嚕……呵呵呵呵,隔著兩三個身位我都聞見番茄醬的味道了,這種嚇唬小孩子的手段你還是省省吧?!眴⑷收f?!霸捳f你那番茄醬哪來的呀?哦,我知道了,是在咖啡廳的時候,我就說我怎么少了一包沾三明治的甜醬包呢?!?p> “真沒意思,這樣都嚇不到你,”說完,玄月失敗地癟了癟嘴,小聲的問道:“難道你明天面對著這張已死的純子的臉,晚上睡覺的時候都不會做噩夢的嗎?”
啟仁面露微笑,可轉(zhuǎn)而又變回了一副面無表情的模樣,他說:
“我不做夢已經(jīng)很久了?!皦簟边@種東西,只有白癡和笨蛋才會把它視為珍寶,又或是去畏懼它。我乃是……”
話說到一半,殿門外忽然傳來的特蕾莎的聲音:“稟殿下,池子里的熱水已經(jīng)放好了。另外……竹下總督與京城府府尹此時正在殿下的寢宮外等候,竹下總督特托奴婢前來請問王妃娘娘之意,他二人何時方可進(jìn)宮參見親王殿下……”
玄月道:“知道了,我跟親王這就去洗浴。至于那兩個人,也別讓他們在寢宮外待著了,讓他們先去思政殿的大里站著等候吧,本妃待會會親自去接見他們。本妃這話,你現(xiàn)在就去傳達(dá)竹下知曉吧?!?p> 啟仁臉色略微一變,道:“方才就是說著玩的而已,你還真要跟我一起去呀?”
玄月道:“誰要跟你一起洗了,沒個正經(jīng);你去里面洗,我在外面跟你聊天,也好解解悶不是?”
“好,依你?!闭f罷,啟仁攔住了正準(zhǔn)備開門出去的她,手指沾了沾她臉上的番茄醬,放進(jìn)嘴里嘗嘗了,道:“把臉上這番茄醬給擦了吧,甚至出去讓特蕾莎和尤妮斯看見,被她們笑話。”
“好了啦,殿下你先去洗澡吧,我洗把臉然后就來陪你說話。”
“罷了,我一刻也不想你我二人分離。你把臉湊過來,我?guī)桶逊厌u弄干凈吧?!?p> “要怎么弄啊?呀……你這是干什么啊……咦,你來真的呀?!?p> 啟仁用手抹了抹嘴角殘留的番茄醬,說:“不然嘞,這包番茄醬是我的欸。現(xiàn)在你的臉上沒有番茄醬了,不用去洗臉了。”
“話不是這樣說,這張假面皮戴了這么久,也該卸下來清洗清洗,換張新的戴上了。”
“讓你戴著這樣一張假面,作為另外一個人活著,你有覺得過委屈?有沒有覺得,我是一個自私自利又自我的人么?”
“夫君說有,那就有;夫君說是,那就是,同理——夫君說不是就不是,說沒有就沒有。況且這種雞毛蒜皮的小事,我認(rèn)為我沒有回答的必要……”
“見微知著,有時正是這些不起眼的瑣事,影響了歷史的走向。就拿竹下來說吧,我雖然明知他內(nèi)心對我敬畏又加,不敢犯上作亂,但是就他今晚擅開光化門一事,我便真的厭惡上這個人了。我是小心眼了一些,可是你說這人活在這世上,要是都沒點(diǎn)七情六欲,沒點(diǎn)壞毛病的話,那還叫人么?那不就成石頭,成木頭了么?——呵呵,我很喜歡姐姐今天早些時候?qū)ξ艺f的那句話:我是一個會疼會癢;會愛會恨;會喜會怒;有血有肉的大活人。所以……”
“夫妻一年多了,我還不了解你么?夫君就別總是作這樣的虛偽模樣了。其實(shí)就算沒有今天光化門這事,夫君心底里也還是會厭惡著他這個高麗總督,竹下唯一的錯,就錯在他是高麗總督。老實(shí)說從旁觀者的角度來看……夫君未免是過分了一點(diǎn),竹下畢竟是個六十多歲的小老頭了,摸爬滾打也這么些年了,沒有功勞總有苦勞,夫君如果硬要把他往死里整的話,是否有些不近人情了一些?”
“我不近人情?”
“對,說的就是你?!闭f著,玄月?lián)徇^丈夫頭上的一縷長發(fā),將它綁了一個活結(jié),道:“殿下有時就是太關(guān)注與事物的表象了。就拿今天光化門這事來說吧,殿下可知那京城府府尹的公車?yán)锍诵氯胃笕?,還有一個人他是誰么?”
“我管他是誰?!?p> “殿下可不能不管,因?yàn)槟侨苏歉啕愑忻拿t(yī)——金醫(yī)生。竹下之所以會下令封路,并且開光化門,就是想要盡快送這位金醫(yī)生入宮,為殿下看病。殿下先前出宮時不是對特蕾莎說,不管誰來參見,一律稱病么……”
“我都快被你給整糊涂了,總之一句話——這竹下到底是先從特蕾莎那里得知本王染病,所以才封路,送醫(yī)生入宮,還是先封的路,為開光化門來請王命的時候得知的本王染病之事?”
“這些都已經(jīng)不重要了,”玄月說,“最重要的事是現(xiàn)在竹下占著一個忠臣之名,殿下已然無法懲治他擅開光化門一事了。如果殿下一意孤行,懲治了他,那么就會失去整個高麗的人心。”
“你早知道這件事情?為何現(xiàn)在才說!”
“玄月也是剛才聽到特蕾莎說竹下總督進(jìn)宮前來向殿下請安,這才剛剛猜到竹下可能有此一招……”
“剛剛猜到?這一招?我問你這個「這一招」它是什么意思,能給我翻譯一下嗎?”
“好吧,我承認(rèn)了,其實(shí)這一切都在我預(yù)料之中,其實(shí)我今天之所以會拉你出宮,就是為了算計(jì)竹下。這件事情從一開始就是個套,為的就是看看咱們這位竹下總督是不是真的在景福宮里安插了耳目;夫君還記得上個月竹下為殿下送來百十名服侍起居的宮女么?從那個時候開始我就懷疑竹下沒安好心了,他是想要監(jiān)視夫君在景福宮中的一舉一動,以便他提前部署對夫君你向他發(fā)難時的應(yīng)對措施?!?p> “套?你套誰呢?你擱這套我玩呢?你知不知道君王擅自離宮是多大的過失啊,那些東京的言官們會怎么來噴本王啊,本王冒著被人噴成口水人的風(fēng)險(xiǎn)陪你出宮游玩,結(jié)果你卻現(xiàn)在告訴我這一切都只是一場算計(jì)。我說你為什么這么快就想要回宮了呢,原來是為了這件事;既然你早有計(jì)劃,為何卻連一句關(guān)于計(jì)劃的話都不對我說呢!你這個王妃,把我這個正牌的王,當(dāng)做什么?。俊?p> “玩的太開心,所以忘了告訴夫君了……夫君你最遷就我了,一定不會怪我吧?”
“孤累了,想必王妃你也累了,你接下來該干什么就接著去干?!?p> “那夫君……待會還一起看碟片嗎?”
“王妃既這么有主見,自己決定好了,何必來問孤!”
“夫君,當(dāng)心門檻?!痹掃€沒說完呢,啟仁便已被腳下那二十多公分高的門檻給絆的單膝跪在了地上。
他嘗試著想要站起,卻只站到一半,又原模原樣地跪了下去。一旁的尤妮斯本想上前來扶,卻被啟仁用眼神制止。
他回過頭,對著身后的左臣玄月喊到:“看什么看啊,還不快來扶我起來啊,你個臭姐姐?!?p> “哎,來了,姐姐這就來?!闭f著,玄月忍著笑意,朝丈夫走了過去。她小心地邁過門檻,俯下身,將手伸向了他:“抓住姐姐的手,姐姐拉你起來?!?p> 啟仁輕打開了她想要拉自己的手,把頭偏向一旁,道:“誰要你拉我了,莫名其妙?!?p> “欸?不是剛才你叫我來扶你的嗎?”玄月道。
“對啊,我是叫你來扶我,可沒叫你拉我啊,你上過學(xué),學(xué)過國文沒有???拉和扶這兩個字之間這么簡單的區(qū)別你都分不清楚么?”
玄月寵溺地一笑,道:“好好好,姐姐明白這其中的區(qū)別了,那姐姐扶你起來好不好?”
她雙手扶起了丈夫。然而她的手不光沒有松開,還下滑到了啟仁的腰間,踮起腳尖,在他的嘴唇上深深一吻。
“乖啦,對了,剛剛有沒有摔疼呀?挽起褲腿讓姐姐看看有沒有流血和擦破皮?!?p> “當(dāng)然疼啦,這地板硬死了,磕一下整個膝蓋快都麻了?!?p> “叫你走路總是不看腳下。”
“你說什么?”
“啊,沒說什么。摔疼了吧,好可憐,來,姐姐幫你揉揉?!?p> “我又不是玻璃做的,這點(diǎn)小傷何足掛齒。”
“那我記得是誰上次把胳膊肘給磕了,不還整天哼哼唧唧的在那里哼哼了足足一個多禮拜么?”
“那次是從樓梯上摔下來,你試試看從樓梯上摔下來把手肘給磕一下,我不信你不哼一個月才怪呢。”
“切,你還好意思說呢,我要是你的話我就根本不可能讓自己的胳膊受傷?!?p> 他們兩個人打情罵俏的是痛快了,可憐一旁的尤妮斯,被塞了滿嘴的狗糧。尤妮斯雖說是和特蕾莎一起使用假死的手段脫離組織,前來投奔泰宮的王牌殺手,可是她卻不像特蕾莎那樣知道其實(shí)源就是啟仁,啟仁就是源這件事情。
看著眼前這個叫做「啟仁」的年輕人,她總覺得有一種似曾相識,但又說不出到底是這么一回事的那種奇妙感覺。
雖說是組織將自己從路邊救下,給自己飯吃,教授自己殺人技,把自己養(yǎng)大,可是她既然連殺人時都不會眨一下眼睛,那么在背叛時,也當(dāng)然不會有絲毫猶豫了。
從前她對組織的忠心是因?yàn)樽约焊緵]得選,想來也是——一個除了殺人以外什么都不會的人,就算離開了組織,又能做些什么呢?無非是流浪街頭,再一次蜷縮在冰冷的路邊,等待死亡的降臨罷了。她喜歡自己現(xiàn)在的生活,就算同樣是給別人當(dāng)爪牙,但是至少現(xiàn)在她不必再擔(dān)心哪一天正在睡覺的時候就被突然闖入房間的人給殺掉了,又或是一覺睡著,就再也不會醒來。
啟仁之所以愿意給她們兩人投奔麾下的理由是:既然自己的人生可以重來,那么又為何不能給別人一次機(jī)會呢。但是這位泰宮殿下可從來都不是什么人的機(jī)會都會給的,他并非慈悲之人,而只不過是在用自己手中的權(quán)力,跟別人做著一次又一次的交易罷了——
就像是一個,
商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