杯盞里有半杯酒,那蟲子便在酒里呆著,師父捻著那杯盞在一邊的燭火上燒了燒,阮清淵便瞧見那大蟲的腹下又鉆出來一條小蟲。
那小蟲真是極小,不細看都看不見,阮清淵湊近了,便見那小蟲在那酒里漂了漂。
“喝下?!睅煾噶硪恢皇诌f過來一只月白色杯盞,里面也有半杯——不知是水還是酒。
阮清淵伸手去接,猛覺得腕心一疼,他一頓,發(fā)覺真正疼的,是掌心——
“清淵!”有人叫他。
“阮清淵!”
是——確實有人在叫他。
他剛剛接過師父手里的杯盞,手心里便是一陣銳痛,他急急地松了手,杯盞落地,“砰”一聲響。
阮清淵驟然睜開了眼睛。
“清淵——”
是祖父,祖父在叫他。
眸光一凜,阮清淵看見自己的右手掌心豎著兩條傷口,鮮血淋漓。
地上,一把匕首,靜陳。
方才,他誤入幻境了是嗎?這陣法果然厲害,凡是在陣中以武力對抗的,自然進入幻境,連他都沒有絲毫準備。
夜色里,阮清淵清醒的眸子如星星燈火。
地面上,一把一把匕首破土而出,直往阮清淵刺去,那遮在他們頭頂上的樹冠甩下銀針千百根,樹葉沙沙作響,帶著一層一層陣法之力席卷而來。
阮清淵索性起身,右手負于身后,鮮血流過掌心指縫,要么存留袍上,要么落于塵土。那左手長袖一揮,千鈞一發(fā)之際,千百銀針都近身不得。他腳尖點地,即使不用云上輕,他的輕功也已出神入化,匕首快?他更快。
那陣法之力自上方氣勢洶洶而來,周邊的樹皮被震得迸裂,逼近,不斷逼近。
阮清淵倏地停下來,仰頭。
這陣法之力其實看不見,但他知道,這是破法的最后一關(guān)。
破陣法,出陰陽,執(zhí)劍者,行天下。
這是阮山河跟他講的一句話。其實這幻影林,是阮城第十四位城主老年時所住之地,傾九年之力,鑄了一把陰陽劍,說此劍五步以外便可見血,人鬼不論。十四城主死前,又將畢生內(nèi)力留于劍上,并施了陣法,傳了這么一句遺言。
如今已經(jīng)是第二十二位城主,卻還沒有人能破了這陣法。阮山河說,這是無緣。
內(nèi)力與劍,并非人人可輕松駕馭匹配。因此,十四城主早已做好對策。進了陣,必先見血,血為引,若能引出陣法之力,便說明有緣。若未能引出,則自作孽。
阮清淵知道,自己其實已經(jīng)成了。
天地之間,林中陣中,阮清淵直直地飛身,迎著那陣法之力去——
右手一揚,鮮血飛濺,混沌的天色里,一抹亮色自高處而降。
那亮色實在刺眼,阮清淵瞇了瞇眼,耳中聽見微微響動,他踩著已經(jīng)沒了樹皮的軀干直往上走。
相遇時,阮清淵正好穩(wěn)當當?shù)匚兆×藙Ρ揲L的手指一動,便看見自己手臂經(jīng)脈中有暗流涌動,身體里充盈著熱流,他低眉,就著這個姿勢,俯身而下。
劍,穿入土里。
只聽一聲巨響,下一瞬,阮清淵帶著劍,在空中翻了幾翻,那地被震裂了,長劍所刺之處,更是裂出了一個大窟窿。
阮清淵只覺渾身乏累,手里的長劍已經(jīng)沒有先前那般光亮,他的經(jīng)脈也已正常,只是人猶如走了一趟鬼門關(guān)——方才,他覺得自己的經(jīng)脈都要被撕扯開來,那熱流更是熱的他如同被烈火炙烤。
只是那么一瞬。
樹葉四落,他也悠悠地落著。
“明娃?”
他聽見底下的阮山河略帶詫異的聲音,眉心一攏。
他聽到了什么?
費力地低垂眉眼,卻看見自己下落的側(cè)方,一個圓圓的腦袋。
阮山河已經(jīng)跑過去了。
他顧不上自己現(xiàn)在虛空的身體,直接在空中打了個挺,快速落下。
可不就是明在?!
方才長劍戳出來的窟窿處,赫然冒著明在的小腦袋。
“祖父。”看見阮山河,小丫頭一下子哭出聲來,這哭聲,熟悉,親切,肆意,張揚。
“明娃不哭,祖父在。”阮山河已經(jīng)將明在從窟窿里抱出來,阮清淵也正好落地。
“明……明丫頭?!?p> 阮清淵穩(wěn)住自己的身體,一張臉面色蒼白,烏黑的長發(fā)凌亂,長劍撐地,煙青色的長袍上染著幾處血滴,如傲放紅梅,別有一種驚艷。
小丫頭正埋在阮山河的手肘里哭著,聽到這聲輕喚,忙不迭地探出腦袋。
四目相對,僅一眼,阮清淵就將明在上下打量了個遍。
還好,還好,剛剛沒傷著這丫頭。
他松了一口氣,漆黑如夜的眼瞳里映著正往他小跑過來的小人兒。
——很多年后,阮清淵還記得這一幕,她就這么朝他跑過來,不管不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