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貍右膝蓋處的傷口完全潰爛，擴散至整個身體。
她再也跑不動了。
也貍躺在歲榮臨時搭建的小床上奄奄一息。
可她那張稚嫩的小臉卻在微微笑著。
歲榮將頭埋在雙臂里，半晌才吐出一句——
“對不起……”
也貍想要搖頭，卻沒這個力氣。
她一寸一寸地移動著她距歲榮最近的右手，吃力的去推他架在床沿邊的手臂。
歲榮察覺到手邊極輕的觸碰，將頭抬了起來。
此刻的他早已不復(fù)當時初見時的神采。
臉色發(fā)青，眉眼發(fā)梢上都繾綣著一股狼狽不堪的疲倦。
他原本不必如此的。
也貍張了張嘴，話到喉邊，卻怎么也沒力說出來。
又怕歲榮看了擔心，只能就著張開的嘴，給了他一個她盡可能展現(xiàn)出來的笑。
在歲榮看來，這笑容蒼白無助，哀婉凄涼。
“對不起。是我的錯。我不該帶你到處逃亡，我本該帶你去找……對不起……”
也貍閉了閉眼。
“你不用說對不起。該說對不起的，是他們?！?p> 可惜歲榮聽不到。
“如果不是我，你不會受這么多苦……我明明可以阻止他的……我早就應(yīng)該猜到你中了他的魔氣……”
“如果不是你，我在他們口中便是死有余辜，再無轉(zhuǎn)機?！?p> “當初若是我沒有上山，他也沒有跟來……”
“那我與妹妹或許還能活個幾日。不過也是幾日罷了。遲早的事。”
也貍視線落在歲榮臉上，意識慢慢渙散。
“小也？”
歲榮詢問的聲音陡停，一時空氣中的寂靜像是要掐斷了也貍的脖子。
也貍半睜著眼睛，朦朦朧朧的笑著。
“你的恩，只有來世再報了。”
兩行淚自眼角而下，流入發(fā)絲，瞬間沒了蹤跡。
?！?p> 畫面逐漸消失，碗里的漣漪也漸漸平復(fù)，直至能完全倒映出也貍的那張滿是淚痕的小臉。
“阿婆，小也的這碗孟婆湯，喝完了就能忘記一切么？”也貍用袖口擦了擦眼淚，小心的端著碗，撅著嘴問對面的人。
她鼻子酸酸的。
好久都沒聞過這么讓人留戀的味道了，也好久沒這么痛快的流眼淚了。
她明明就是家里那個最愛哭的孩子。
爹娘當時還說，以后見了孟婆，一定要讓孟婆在湯里多下一味調(diào)料，喚做“無淚散”的，讓她下輩子不再做一個哭哭啼啼的受氣包。
那時的也貍還不知道孟婆是誰，問過爹娘很多次，可他們也是模棱兩可的說不清楚。
也貍猜測他們也不知道。
他們只說不論是誰，死后都會到魔族人孟婆那里，找她要一碗孟婆湯。
喝了以后就可以忘卻前塵，不再為俗世困擾半分，隨后便可整裝待發(fā)開始新的人生。
今天她來了。
原來真的有孟婆，原來孟婆真的是個老婆婆。
盡管她沒能看到孟婆的面容，但她猜想，她一定是有著天底下最為溫柔慈祥的笑容，不然怎么會做這份洗清所有人前塵往事的工作呢？
“喝了，便忘了。癡望，怨念，別離，愛恨，遺憾……通通都沒了。”
孟織瑤的聲音沙啞低沉，每一個字都吐得很輕很輕，盡數(shù)灌入也貍的耳中。
也貍抬不起頭，只能在湯里看著自己的臉。
“阿婆，我不懂。爹娘沒有做錯過什么，阿猜也沒有。我……”
“小也，你的親人已入輪回。你也快了。”孟織瑤拽著的綢布隨著她整理桌面的手跳來跳去，跳入了也貍的余光里。
也貍感覺到孟婆似乎在整理桌面，等了半天孟婆終于又多說了一句。
“世間總有善惡忠奸，生死別離，執(zhí)念是帶不走的?！?p> “阿婆，你一定知道什么對不對？能不能告訴小也為什么？”也貍拼命想要抬頭，可脖子像是被定住了一樣動彈不得。
她只能看著一個地方，就是這碗孟婆湯。
“自古往今勢力皆是此消彼長，合久必分，分久必合，又豈是一人兩人可力挽狂瀾的?！?p> 孟織瑤將綢布塞進衣口，啞著聲音說道：“把湯喝了吧?！?p> 隨著湯碗緩慢的上升，也貍陡然想起歲榮。
像是深淵里一盞蠟燭散發(fā)出來微弱的光，歲榮在光里十分模糊，看不清臉。
“那個……人族少年呢？”
孟織瑤見也貍有點不愿意喝的光景，索性又多說了一段也貍?cè)耘f聽不懂的話。
“世間有靈者皆入輪回，不入輪回者，或不死不生，直至破土，乃為重生?！?p> “遠古相爭，兩敗俱傷?；I謀萬年，皆為執(zhí)念。地下惡，終有出。入天靈，必將回?！?p> 也貍不懂。
她豎起了耳朵，溜圓了眼睛也聽不懂。
便知道這是孟婆故意如此，好讓她知難而退。她只能淚眼婆娑的將湯往嘴里倒。
湯正灌入半碗，腰間的匕首陡然發(fā)亮，嚇得也貍將湯灑去了半碗。
碗還未落地，也貍便已經(jīng)倒了下去。
她整個身子軟軟地倒在一個人懷中。
這人身上白素一片，干凈得一塵不染。
“你回來了?！?p> 孟織瑤從地上撿起她的碗，用綢布去擦碗邊沾染的土，皺了皺眉。
“織瑤，好久不見，你又老了?！?p> 白衣少年大笑一聲，將懷里的也貍輕放在了身側(cè)的椅子上。
孟織瑤出于本能地想去摸自己的臉，意識到這不該是她應(yīng)該有的舉動，便低頭說道：“魔君說笑了。”
“魔君？”束莊扭頭去看孟織瑤，恍然大悟般的拍了拍大腿，笑說，“是了是了，我現(xiàn)在便是魔君了?！?p> 說完便捏著自己的下巴興致勃勃的上下打量起也貍。
“吾等恭迎魔君回殿?！?p> 束莊被嚇了一個激靈，回身一看，齊刷刷的人并排跪著，頭低得很是誠懇。
他點點腦袋。
“我稍后便回殿內(nèi)處理政務(wù)。你們先回?！?p> 話落見無人動身，暗暗癟了癟嘴，只能先妥協(xié)一步，悄悄對孟織瑤說：“讓她再活一次?！?p> 孟織瑤握緊了手中的碗，一個“不”字卻怎么也說不出口。
束莊擰了擰眉，又小聲說道：“她救了我一命，我怎么著也得還她不是？魔君哪有這么小氣的道理！”
“魔君。”
一人走上前來，束莊認出這是跟隨上任魔君的元老，便不動聲色的抬眼看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