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 吳桐不堪的過去

　　當(dāng)一個女人把自己的耳環(huán)遺落在一個男人車里，這似乎是對一段感情出現(xiàn)了某種轉(zhuǎn)折的暗示。不好的預(yù)感像煙霧一樣緩緩彌散。

　　一個女人匆匆與情人分別。在女人住所的門口或樓下。他們親吻，擁抱，不舍又心有旁騖。因為分別即在眼前。分離像一扇玻璃門阻擋在兩人赤裸的靈魂面前。分離過后，女人與男人都回到自己的家庭。這段愛情告一段落，兩人各自回歸自己原有的生活。這是一個悲傷的開始，一個完全的悲劇，如果你沉浸其中難以自拔。

　　你慌亂上樓。發(fā)現(xiàn)自己的耳環(huán)少了一只。你記起剛剛那醉心的親吻。你依舊上樓。你什么都不能做，你只能任由那個男人回家，而你自己也回到自己的住所，那里有黑暗和孤獨等著你，還有寒冷。

　　已經(jīng)是黑夜來臨的時分，樓梯上一片黑暗，就像你與那個男人的愛情。你不想睜眼看什么，你依照慣性拾級而上。你不會被絆倒，因為只要你慢慢走，機械地抬起腳，你就不會被絆倒。就這樣你到了你的房間門口。你掏出鑰匙，旋轉(zhuǎn)，開門，關(guān)門。這一切的動作就是生活，要死不活，根本用不著思考和猶豫，你就可以回到屬于自己的房間內(nèi)。

　　愛情也會變成這樣嗎？愛情最終也必須變成這樣嗎？它融入你的慣性里，它自然而然地存在著，不需要驚奇。就像死亡。對于每個人它都會在某個時刻等著你。你不必時時刻刻擔(dān)心它的到來或是偶然造訪。反正它會來的，在它該來的時刻。你欣然接受，因為別無他法。

　　你在不久前做了一個夢：世界末日在某個周日來臨了。你絕望地等著他的到來。他來看看你，歡快地離去了，因為這是他陪伴家人過周末的日子。不管是什么日子，他也要陪家人度過周末。你哭著醒來。任何人都有可能在你的末日全然無知，繼續(xù)他的生活和歡樂。任何人都有可能在世界的末日全然無知，繼續(xù)他們的撒歡和尋歡。你醒來將夢說與他聽，一同感受哀傷。你哀傷，因為他只是他，不是你。不能成為你，不能成為最終的依賴。他哀傷，因為，在你眼里他只是個過客。

　　今天你又想起這個夢。

　　你迷惑于這樣的愛情。

　　你為一只遺失的耳環(huán)而悲傷。另一只耳環(huán)還在你的右耳上晃蕩。顯得滑稽笨拙。

　　和表象恰恰相反，情婦是被拋棄的女人，而不是被寵溺的女人。她們在選擇了一個情夫的時候，就同時被自己的丈夫和這個情夫拋棄。她們是十足的傻瓜，雙重的孤家寡人。她們的丈夫?qū)λ齻冏兊每瘫±涞?，她們的情夫只在需要她們的時候找上她們而不會在她們需要他們的時候及時出現(xiàn)。

　　以上兩個片段是東方巖在吳桐的筆記本里無意中看到的。那個遺失了耳環(huán)在情人車里的女人就是她自己。起初，她對“三角關(guān)系”的過分關(guān)注引起了東方巖的輕微懷疑?！澳切┲皇俏姨摌?gòu)的故事而已?！眳峭┑坏卣f道。東方巖從沒問過他們初次見面的那天，她為之哭泣、喝醉、傷心的那個男人到底是個什么樣的人。

　　他們曾經(jīng)為此爭論過。

　　“只是一個不值得的，過去的人而已。我不想再提起那段。我也沒有問過你的前任啊。”吳桐分明不想坦白自己的過去。

　　“我的過去，很簡單。交過4個女友。大二一個，畢業(yè)后交了3個，都是我被甩。”東方巖的話引起了吳桐的不耐煩。

　　“停停停，打住啊。我可不想聽你輝煌的戀愛史！”

　　“別人的女友不是都很在意這個嗎？”

　　“我跟她們不一樣吧。我并不關(guān)心你的過去，我只在乎你的現(xiàn)在。在乎我們的現(xiàn)在?！彼f著抱住了他，去吻他的脖子。他的情欲之火被她挑動起來，他也以同樣熱烈的方式回應(yīng)著她的唇。

　　但他心里還是存著疑慮。雖然說他其實并不在乎吳桐的過去，也不是不能接受她過去曾經(jīng)做過一些傻事，犯過一些難以饒恕的錯誤。但是他心里已經(jīng)做好了最壞的準備，不管吳桐經(jīng)歷過什么，他都能以現(xiàn)在的愛來愛她，保護她。

　　不能說每一次東方巖去吳桐單位樓下等她的時候沒有抱著一些別的心思的。他想知道吳桐跟同事們在一起的樣子，也想認識她的同事、朋友。請他們吃過幾次飯后，他如愿以償跟吳桐的兩個同事建立了聯(lián)系。但私下里，他們幾乎從來沒有說過話。東方巖總覺得這樣冒然打探吳桐的過去十分不妥，這種行徑甚至是可恥的。直到有一次，吳桐親自對他和盤托出了所有的一切。

　　那天也許并沒有什么特別的，東方巖并沒有特別準備什么禮物或營造好了什么獨特的氣氛，吳桐卻突如其來有了傾訴的愿望。

　　照例是東方巖在她家做了飯，兩個人慢慢悠悠地邊吃邊聊。天南海北地聊著。吳桐開了一瓶紅酒。

　　“是單位領(lǐng)導(dǎo)送的?！?p>　　“你不能喝吧？”

　　“我怎么不能喝了？”

　　“看來某些人，選擇性不記得自己喝醉丟人的事了。”東方巖故意說。

　　“切！”吳桐白了他一眼?！罢l還沒醉過那么一回兩回的？人生自古誰無死，但愿長醉不復(fù)醒！知道不？”

　　“哎喲喂！不愧是編輯出身，這么鬼斧神工的嫁接能力，在下佩服！佩服！”東方巖拱手作揖。

　　“小case！閣下不必過于景仰，免得傷身?！眳峭┳鲖趁臓?，向東方巖拋了個媚眼。

　　“??！好傷身啊！小女子你好傷身！”東方巖把她抱到床上，吻了起來。

　　“你個色鬼，我不過是要你陪我喝點紅酒，你就趁人之危?！眳峭昝撻_他，嬌嗔地說道。

　　“第一次有人叫我色鬼！”東方巖被吳桐這么說有點不好意思了。

　　吳桐刷完了鍋碗，他們盤腿坐在床上，吳桐的頭輕輕靠在東方巖的肩膀上。那瓶紅酒已經(jīng)喝了一大半。

　　“你悠著點喝，我看今天就喝這些吧。咱們明天再喝行嗎？”東方巖有點擔(dān)心。

　　“沒事。我還沒喝好呢。我有點暈了?！彼木票煌?，灑到了床單上。

　　“哎呀！你看你。都醉了還不承認?！睎|方巖趕緊接過她手里的酒杯，把她扶到沙發(fā)上。去她的衣柜里取出干凈的床單，準備幫吳桐換上。誰知吳桐制止了他，還死死抱著他不放。

　　“怎么了，親愛的？”他懷中的女人激起了他內(nèi)心無限的柔情。

　　“……”對方?jīng)]有回答，只是一個勁地吻他的脖子。

　　“出什么事了嗎？是工作不開心還是怎么了？”東方巖不放心，擔(dān)心也許是她工作上出了什么麻煩。

　　“……”對方還是沒有回答。他感到自己脖子上熱乎乎的，不是嘴唇的溫度和鼻子里呼出的溫?zé)釟庀?，而是更熱、更潮濕的液體在沿著他的喉結(jié)往脖子里流。

　　“你哭了嗎？”東方巖捧著她的臉?！霸趺纯蘖?？”他拿抽紙給她擦眼淚和鼻涕?！拔揖驼f吧，你一喝多就哭，看看！看看！還不信！”

　　“巖，你知道這酒是誰送的嗎？”吳桐抓住了他的手。

　　“不是你領(lǐng)導(dǎo)嗎？”

　　“是的。他就是我的領(lǐng)導(dǎo)。我的上司。我不過是一個助理。”

　　“怎么回事??？”東方巖越關(guān)切，吳桐就越羞慚。但是她已經(jīng)打定主意要把這一切言明。她清醒地認識到自己對愛情的看法依舊沒變。只要她愛上了一個人，那個人便是她的全部。她絕對不容許自己的心里還殘留有別的人的影子。她要的是自己100％的愛，而不是99％。

　　99％和100％的差別太大了。在吳桐看來，就是0和1的差別。要么是全無，要么是全有。沒有中間狀態(tài)，沒有過渡。她自問愛東方巖這個西北的傻小子有幾分，若滿分為10分的話，她可以清晰地聽見自己的回答便是10分。毫無保留?？墒撬X得東方巖并不懂得10分與3分的區(qū)別。他曾說遇見了吳桐，他找到了人生的三分之一的意義。剩下的三分之二她無法去想。3分。在她看來這3分就是0分。多傷感的0分?。∷坏貌怀姓J，這0分是多么失敗和刺眼?？v使他說因為她，他的人生第一次找到了奮斗的方向。那保留的7分卻是如此的自私，也許東方巖害怕全部付出后自己會受傷。他在愛情中還保留了這么清醒的理智讓吳桐覺得可恨。

　　“論到喜愛，不知為何我一次只能喜歡一樣。比如說我現(xiàn)在喜歡的是古老的金手鐲，那我就不會喜歡銀子了，在我喜歡這一樣的同時，我是絕對不會去喜歡另一樣的，不管它多么誘人。又比如說，我現(xiàn)在喜歡一個人，我也不會同時對別人哪怕多看一眼，這世界就只有他一個男子，我的目光就只追隨著他一個人，我的心也只跟著他。”

　　雖然聽得一頭霧水，但東方巖沒有立即做出回答。吳桐繼續(xù)說道：

　　“這是我每次戀愛時都會重申的信仰。也許這是一種性格缺陷，或者偏狹?？傊揖褪沁@樣的人。你也許會笑我幼稚、不懂得兼容并蓄，不懂得從眾多的事物中一一發(fā)現(xiàn)它們的美好吧？是。我不會，也不想懂得那種淡然處之的態(tài)度。尤其是對愛情。我可以認清每一樣事物的優(yōu)劣。但是對于自己不喜歡的事物，我永遠不會喜歡。但是我能接受他們的存在。存在即合理。

　　我喝多了點，說到哪了？”吳桐臉頰緋紅，動作和語速都比平時慢不少。

　　“存在即合理?！睎|方巖適時提醒道。心愛的人會把自己帶向何處，他既好奇又不免有些擔(dān)心。

　　“哦！對！存在即合理！這不是我說的。是薩特說的吧。好像是。存在即合理。”吳桐有點語無倫次。“我每每進入一個群體，我立馬分辨出那些我喜歡的人。因為他們的存在，我才獲得了繼續(xù)下去的愿望。因為那是我所未知的世界，有著各種發(fā)展的可能性?？墒俏姨菀灼＞?，厭惡，我不斷的拋棄他們，同時，也被他們所拋棄。

　　沒錯。巖。我并不是你說的那樣純真可愛。你知道嗎？我不過是……不過是一個被人拋棄的女人……”看得出，吳桐正用力咬著嘴唇。但她這次靈魂的告白必須做完。

　　“我的領(lǐng)導(dǎo)。大學(xué)畢業(yè)我就在《新思者》工作了。我的上司看中了我，我就做了他的助理。他有三個助理。一個負責(zé)外事對接，一個負責(zé)內(nèi)務(wù)，我負責(zé)他的私人安排。我并不喜歡這個職務(wù)，但我有什么辦法。我總是得跟著他出差，自己的行李箱里裝的是他的西裝套裝和皮鞋。我自己的東西都沒有地方放?？墒怯惺裁崔k法呢？我必須干好這份工作。這份在外人看來光鮮亮麗的白領(lǐng)工作。他說他喜歡我。他給我許諾了更多更美的未來。我們持續(xù)了三年。這是我的初戀。太可笑了。我的初戀。”吳桐顫抖著去摸床單上灑上紅酒酒漬的地方。好像在祭奠她失去的貞操和單純。東方巖則緊閉著嘴唇一言不發(fā)。

　　“我真的沒有想到，我竟然做了小三。當(dāng)初我還恬不知恥地以為我是多么幸福。我不知道我給他的家人帶來過多大的痛苦。他曾信誓旦旦說要為我離婚，然后跟我結(jié)婚。我一開始并沒有讓他離婚的想法，后來慢慢地就變得渴望他盡快離婚好跟我結(jié)婚了。我還跟他妻子理直氣壯地交過鋒。后來他害怕鬧起來，提出和我分手。也就是我第一次喝醉的那次。那一天是我們正式分手。”吳桐說完了，不安地打量著東方巖。

　　“你的這件事跟這瓶酒有什么關(guān)系？”東方巖似乎在麻痹自己不去過多的思量發(fā)生在吳桐身上的過往，而是先選擇了像鴕鳥一樣，把頭埋進沙子里。

　　“這酒是他今天送的。他調(diào)走了。去了別的單位?！?p>　　“哦。調(diào)走了。”東方巖呆呆地重復(fù)道?！澳銈儐挝坏娜硕贾滥愫退氖聠?？”他目光呆滯地看著床單上的花紋。

　　“不知道。我們都很注意。也許會有些風(fēng)言風(fēng)語吧，但我沒放心上。巖，你看著我。你是不是覺得我厚顏無恥？”

　　“……”東方巖沉默了一會，才開口：“桐桐，我……并沒有這樣想。你愿意說出來，我就很感激了。只是……”他不確定自己腦子里想的是不是自己想說的。

　　“只是什么？”

　　“只是，你今天為什么還會因為他而哭呢？上一次你喝酒就是因為他哭。”

　　“我不是因為他哭。我是因為你哭的?！?p>　　“我？”東方巖用充滿疑惑與痛苦的眼神重新打量著吳桐。

　　“是啊。我一直很想告訴你我并不清白的過去。我想在你愛上我之前，我把一切都說清楚，讓你選擇。但是我的自私讓這一切拖延到了現(xiàn)在。我最怕的是你為此而傷心。巖，我愛你。”

　　東方巖痛苦地閉上了眼睛。嘆了口氣。那氣息里都是苦澀的味道。

　　愛和孤獨、死亡一樣具有最悲傷且不可逆轉(zhuǎn)的性質(zhì)。愛是神靈最偉大的魔術(shù)?？雌饋硎强鞓沸腋?，但真相卻是一個巨大的深淵和空洞。

　　因為對愛和自由的追尋會遭遇現(xiàn)實的背離。理想、愛，和生活之間有很大的不可調(diào)和。愛也很容易在生活中變質(zhì)、消散。在那一剎那，東方巖不知怎么地忽然想起了第一次讀《呼蘭河傳》時那種悲涼的感覺。也是在那一瞬間，他似乎確信了蕭軍應(yīng)該是最愛蕭紅的，但他也會愛上別人，而愛又不可能容忍分享，所以他們必定痛苦。

　　蕭紅的一生很孤獨。她說除了寫作，沒有更快樂的事做。

　　東方巖很喜歡宋佳演繹的蕭紅。蕭紅是他最喜歡的女作家，沒有之一。她終其一生都只是一個女孩。有著孩子般的天真和厭倦。還有真實。

　　愛是短暫的，是幸福的，但濃烈的愛背后有一個巨大的深淵，這個深淵可以吞噬很多東西。愛的本源即是孤獨，愛是一個孤獨找到了另一個孤獨，一個孤獨緊挨著另一個孤獨，是兩份孤獨在四周無人回應(yīng)的寂靜和黑暗中劃出的火花，碰擊出的音響。

　　他第一次聽到了那種音響。讓他不寒而栗的那種音響。

　　此后一段時間里，東方巖維持著與吳桐的戀愛關(guān)系，但他的內(nèi)心似乎一直有那種音響在回蕩。他仿佛看到自己愛上的是一個現(xiàn)實版的蕭紅。愛上的是一團巨大的孤獨組合而成的女人。

　　愛情的價值和重要性都被他高估了。在臨近30歲之時，東方巖顛覆了過去的許多看法。他覺得自己并不是長大了成熟了，而是快要死了。那種感覺令他厭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