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日進到了靈安縣,離靈安寺不過大半日的腳程,日近正午,肚子有些餓了,便找了家路邊飯館歇歇。店家見他是個出家人,便給他來了些素面素菜,又給倒了一大碗熱茶水。枯木吃飽喝足,坐下歇腳,卻見店家一直拿眼瞧他,見他也瞧過來,便背過臉去,一副欲言又止的樣子。
枯木寬厚一笑:“我說店家,我一出家人,又不是大姑娘,您總瞧著我做什么?”
店家尷尬一笑:“沒什么。師傅,您歇著。”抬腳便欲走。
枯木上前一步,“店家,我看您這欲言又止,金口難開的樣子,怕是有什么話要對我這和尚說說?!?p> 店家回頭,見左右四下無人,方小心說了一句:“這可是你自己要拖著我說的,回頭可別怨我?!?p> “不怨你,什么話,直說吧?!?p> “看師傅這個樣子,怕是要上靈安寺吧?”
“嗯,所言不錯。這附近除了靈安寺,估計也沒個收容和尚的地兒了吧。”
店家似乎被駭了一跳,驚恐地瞪著他:“你真的要上靈安寺?”
“嗯。如何?這靈安寺是龍?zhí)痘⒀?,上不得??p> “以前不是,現(xiàn)在可比龍?zhí)痘⒀ㄟ€恐怖。我勸你,大和尚,趁著天色還早,早早離開,去往別處,不要去什么靈安寺了?!?p> “這可就奇了,和尚跟這靈安寺少說也有二十年的緣分了,倒是第一次聽說他是個龍?zhí)痘⒀ǎp易上不得?!?p> 店家一聽他本就是靈安寺的和尚,霎時如鬼魂附體,臉色煞白,連聲音都變了:“大和尚,咱這飯錢也不要了,你要走趁早走,可別怪我沒提醒你?!闭f完,店家一掀簾子,再不肯出來了。
枯木一聽這話,面上雖還笑著,心下卻起了疑,回身放下一串銅錢,便加緊往靈安寺趕去。
還在遠處,便覺著四下莫名地安靜。靈安寺雖然只有百多個出家人,不算大廟,但平常人來人往,寺里又有早晚功課,所以并不是個死寂之地。今日卻不見人來往,也沒有鐘響。初冬的寒風吹過荒野,更襯得這靈安寺又如無人野廟一般荒涼戚靜??菽静挥傻丶泳o了腳步。
待走到寺門前,卻見大門倒了一邊,似是被人強行破開,門上紅聯(lián)也是斑駁破敗,不像日常有人打理??菽拘囊痪o,嘴里呼喊著“師傅、師伯、師叔、師兄、師弟”,幾步跨入內院,沿途不見半個人影,院中到處是袈裟碎片,地上依稀可見暗紅血跡??菽靖有南麓嬉?,飛快幾步上了正廳,卻見菩薩的頭被砍去一半,身上也有刀劍痕跡,似是有人在菩薩像前猛烈打斗。
枯木的心此刻終于揪緊,他放慢腳步,走入內堂,嘴里不再呼喊,心里更加惶然。內廳的文殊菩薩像也已被推到,殿內血跡斑斑,門檻、窗戶、佛像上到處都是刀斧利劍留下的痕跡??菽绢澏吨郑崎_了東邊偏殿的門,卻見幾排無頭尸排列于地,身上皆是黃色袈裟,還有灰色僧服??菽疽幌赂文懢懔?,欲哭無聲,他不知眼睛該看往何處,只得閉上眼睛,眼角卻掃到了腳下,卻是一排頭顱。
枯木一下癱坐在地,這一排頭顱皆是師傅的同輩,無頭尸身背后另有幾排頭顱,卻是與自己同一輩的弟子??菽狙蹨I涌了出來:“師傅!”他猛地起身,撞開了西邊偏殿的大門,果然,里面也是幾排人頭,中間幾排無頭尸身。枯木又沖入了后殿,打開東西偏殿大門,顫抖著聲音,不住口地哭喊著:“師傅師傅!”
“枯木師兄,師傅在這里?!焙蟮铋T后,一聲微弱的回應??菽拘睦镌俅我痪o,拉開門,癱坐著師弟安木。他滿身血漬,雙腿顯然已經(jīng)齊膝斷了,手臂也只剩下一只。安木用僅剩下的一只手,勉強拖著一個物件,示意枯木??菽镜拖律碜?,雙手接過那東西,卻是師傅——靈安寺主持靈智和尚,的頭顱!
枯木一下放聲大哭!
安木卻沒有眼淚,用僅剩下的那只手從懷里艱難掏出一封信,遞給了枯木。
“師兄,這是師傅在事發(fā)前一日給我的。他托我去找你,囑咐我務必把此信交托給你。只可惜,我走遲了一步,沒能出了這寺門?!彼A艘幌?,看著枯木,像是微笑了一下:“不過,也好,這樣就可以跟師傅師叔們,還有師兄弟們,死在一起了?!卑材菊f完,閉上了眼睛。
“師弟!”枯木的哭嚎如同孤狼,如同傷虎,響徹在這冬日的郊野,回音經(jīng)久不息。
“枯木,枯木,枯……”一聲焦急的女聲在這山野中響起,像是一只疲倦的鳥在呼喊另一只回家,聽得人心里一陣陣顫抖。
突然,這聲音停止了呼喊。她看到了枯木,在冬日里赤著上身,在寺里菜地中獨自揮鏟的枯木。那一下下鏟土的動作,節(jié)奏是固定的,到后來似乎成了機械反應,讓人懷疑揮鏟的人是否還真有呼吸。
“枯木,你果真在這里?!?p> 枯木不做聲。巧云便不再多話,拿起了另一把鏟子,也開始鏟土。兩個人從正午忙到日落,才終于挖出了一個大坑,勉強可以放下枯木的師伯師叔了??菽景徇\來無頭尸,放入大坑之中,再把頭顱搬來,一個個安好,再把他們的衣服小心地弄平整,填上了一層土,再放第二層,第三層……
巧云在看到第一具無頭尸時,便暈了過去。
醒來時,巧云發(fā)現(xiàn)自己在菜地的小棚中,稻草床邊,有小小的一堆火,用瓦片隔開?;鹕霞苤粋€鐵水壺,正冒著熱氣。巧云起床給自己倒了一杯熱水,水剛沾到嘴唇,滿腹穢物傾瀉而出。她略略清理了一番,掀開簾子尋找枯木,卻見一個高大的人影躺在了新墳的黃土上。冬日的月光照在了那人的身影上,慘白慘白的,似乎是某個人的眼淚被霧化了,把那人全身都裹在了其中。
巧云回轉身,在稻草鋪上躺下,任眼淚無聲流下。
第二日一大早,巧云便去山下買了足夠兩人三天的干糧,放在了菜地邊。她跟著枯木一起挖坑??菽静徽f話,巧云也說不出來。從昨晚見到第一具無頭尸開始,她便知道,一切的言語都是多余的??菽粳F(xiàn)在誰也不需要,誰也幫不上他。
到了傍晚,坑挖好了,枯木去搬運尸體和頭顱的時候,她便遠遠地躲開。那些干糧,她知道枯木一口也沒吃,她自己也只是每天勉強咽下幾口,維持著基本的體力。
到了第三天傍晚,所有的尸體都已經(jīng)被埋葬??菽惊毆氂滞诹藘蓚€小小的新坑,略大一些的,他把師傅的尸體和頭顱放了進去;略小一些的,則留給了安木。做完了這一切,枯木便對著所有的新墳,緩緩跪下來,磕頭,一個,兩個,三個??耐甑谌齻€頭時,枯木身子往邊上一歪,整個人便倒了下去。
巧云似是早已料到了這一情景。她端來了一碗米粥,撬開枯木的嘴唇,小心地灌粥湯進去。枯木皺著眉頭,喝了兩三口米湯,便不肯再喝了。巧云找來一床棉絮,勉強蓋住枯木的身子,便由著他在這新墳堆里睡了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