鯉魚話音剛落,滿場水族眾人皆大吃一驚。
冰凝從元風袖口探出腦袋,看得真切。
但見那玲瓏公主怒目圓睜、拍案而起。
伴著一聲“可惡的炙弦狐貍,豈有此理!”,公主甩袖而去。
龍王皺眉,緊隨那公主也出了宮門。
元風將冰凝的腦袋按回袖中,緊跟其后。
冰凝雖安穩(wěn)地呆在袖袋之中,然則聽聞炙弦的名字,心中登時萬馬奔騰,有驚訝、有興奮、有忐忑、有擔憂。
公主、龍王、元風,再算上那帶路的小鯉魚和袖兜中的冰凝,一行五人快步來到一處滿是閃電之聲的地方。
想必就是小鯉魚說的水銀籠了。
冰凝心知炙弦在此,拼命往袖外擠,好不容易擠出一道縫隙,可以看清外界。
元風見她如此執(zhí)著,便沒再將她推回寬袖里側(cè)。
水銀籠內(nèi),一只鮮紅火靈狐半懸立于籠中,九條富麗赤紅的長尾在身后肆意瀟灑,仰脖張口不斷吐出火球。
伴著像是閃電一般劈里啪啦的巨響,灼灼火蛇爬至閃著藍光的水柱牢籠,那條條藍光便像被刀斧所斬的水蛇一般迅速黯淡。
而那狐貍的眼睛布滿血絲,雖然依舊有神,但難掩疲累憔悴。
胸口莫名襲上一陣剜肉般的疼痛,冰凝目不轉(zhuǎn)睛地盯著炙弦,余光瞥見元風袖中的那五根纖長的手指逐漸握成了拳。
“公主意欲何為?”
元風清冷的聲音中帶著不易察覺的怒意。
那公主倒是理直氣壯。
“炙弦君三月十五闖入我宮中,誣賴我抓了他的侍女。還說什么我向來嫉妒美貌少女,定是我綁了他宮中之人!”
冰凝回憶了一下,那日似乎正是被元風的一方手掌攏著,在這東海鐵板橋附近被那可惡的度厄星君守株待兔。
玲瓏公主哼了一聲,接著道:“他說他在這里找到了他侍女的紅面紗,不是被我綁了就是被我手下綁了。真正可笑,難道蒙著臉我便也能知道她是美是丑?還心存嫉妒?想我堂堂東海公主,豈能被一只狐妖誣陷???”
冰凝暗想,面紗的確是不知何時丟了,應(yīng)是元風將變成白兔的自己放在袖中,從刑妖鼎出去時,不甚遺落在東海這里。
不想炙弦竟也追蹤至此,難怪他冤枉了這公主。
元風袖中的拳頭似乎更緊了,但聲音依然沉穩(wěn):“就因為區(qū)區(qū)誤解,你便用水銀籠關(guān)他至今日么?你我炙弦三人相識多年,你怎的如此狠心……趕緊開籠放了他?!?p> 公主冷冷一笑:“是啊,相識多年,積的仇也不少呢,這次跟他一并結(jié)算!他居然敢說我配不上你……僅憑此話,我便是剮了他也不為過!”
“你到底放是不放?”
元風語氣怒意漸濃。
“玲瓏,你太過分了!竟敢私自關(guān)押天界炙弦神君,還不趕緊拿鑰匙開籠!”
龍王怒不可遏道。
“公主,趕緊拿鑰匙開籠吧。他再這般燒下去,水銀籠怕是要毀了啊……”
那鯉魚小兵小心翼翼地挨近公主輕聲提醒。
“本想關(guān)他百天出氣,不想才九十九天,這狐妖便耐不住,居然不惜現(xiàn)出真身動用真元來破我水銀籠,簡直可惡之極!不關(guān)他一百天,難解我心頭之恨!”
凌厲氣勢話畢,但見她念咒舉手,指尖迸出道道水柱,似是在用真氣靈力加固那籠子。
而炙弦的火勢也毫不示弱,水火對峙,難解難分。
冰凝忽覺天旋地轉(zhuǎn),原來是元風在揮袖作法。
登時,風卷水波,潮流涌動,所有人都站立不穩(wěn)。
一道咒語攜著刺目金光飛躥向那水銀籠——
“破!”
“太子切莫強行——”
龍王話音未落,元風短促一聲破,冰凝只覺四周波濤洶涌水花炸開,瞬時心中一墜,腦中白茫茫一片,一股血腥在腔中彌散開來,再無知覺。
*
迷迷蒙蒙中,冰凝似乎逐漸有了意識,但睜不開眼,張不開嘴,四肢動彈不了。
耳邊回蕩著海浪輕輕拍巖之聲,她努力感知著周遭事物,心中默默祈禱自己千萬不要就這樣死去了。
良久,除了海浪之聲再無其他。
他們?nèi)四兀繘]人來救她么?要這么死了么?
一陣急促腳步聲靠近,溫熱的手撫住了冰凝的一只前爪,似乎在摩挲著她的腕部。頓感腕部有一圈真氣環(huán)繞,身邊人似乎倒吸了一口氣。
緊接著,冰凝前額的兔毛被那人的手撥開,冰凝瞬間感到那手開始震顫。
“冰凝?”
是狐貍的聲音。一聲不是疑問的輕問好似一口氣剎那哽在喉頭,飄渺虛幻,游絲一般。
片刻靜默后,他用再清淡不過的調(diào)子平鋪直敘道:“原來你的真身,竟是如此潔白可愛。”
一句無風不起瀾的空曠表述,帶著滲入骨髓的凄涼之意,點滴入肺。
有人咳了一聲,似乎也是受了傷,音調(diào)不穩(wěn)。冰凝感到這人似乎就在不遠處。
她努力凝神感知那聲咳的方位,逐漸感受到那人均勻舒緩、淡雅綿長的氣息正在緩緩向自己靠近。
“我的錯?!?p> 三個字如流水濺玉、無平無仄。
“是你的錯,既有婚約,卻還招惹于她?!?p> 狐貍言語冷靜得駭人。
哎,直到現(xiàn)在,他依然執(zhí)著地堅信著冰凝深愛這元風太子。
一片無言靜默。
冰凝正納悶元風怎么被扣上這么一個花心公子帽子,卻不作任何解釋,僵硬的身子便落入一個溫暖的懷抱。一雙冰涼徹骨的手輕柔撫上了她的臉,小心翼翼,夢囈一般。
“我的錯,我會救活你。”
熟悉的懷抱,滿是元風的氣息。
元風抱著冰凝,兩根手指輕觸她的眉心,冰凝頓感有徐徐不斷的靈力緩緩進入體內(nèi)。
元風的靈氣綿密溫和,入體內(nèi)不過轉(zhuǎn)瞬間,便覺舒適安寧。
身邊狐貍君亦靠了近來,只是氣息紊亂錯雜,不言不語。
隨著靈氣入體,冰凝的神智越來越清明。然則可能是因為這副兔子軀體不是她自己的,無論她怎么努力,皆是不能動得半分,眼皮也張不開一絲縫隙。
“她死了?!?p> 狐貍的聲音,滿是悲涼。
“不會。”
元風的聲音,堅定中難掩凄然。
哎,這糊涂的狐貍無時無刻不在瞎猜瞎想。先前冰凝是不愿解釋,現(xiàn)在卻是無力解釋。
一滴、兩滴、有兩顆沁涼的水珠滑落冰凝的頰畔。
其中一滴落在她的唇上,滲入口中,舌尖嘗到淡淡的咸味。
冰凝不知曉是他們哪個為自己落了淚,抑或是一人一滴分配得恰到好處。
她心中竟生出一絲不合時宜的歡欣,自己也覺得很是怪異。
陣陣困意襲來,想是風神太子的真氣竟有催眠之功效,真正匪夷所思。反正動也動不了,死也死不了,不如先睡一覺吧。
?。?p> 這一覺睡得無波無瀾,冰凝只做了個不甚新奇的夢,夢的大致內(nèi)容就是有個細聲細氣的聲音一直在央求自己給它個什么東西。
冰凝醒來之時,睜眼便看見象牙白的天穹頂,上面飄著淡淡的白霧,四周還有陣陣清風環(huán)繞。
轉(zhuǎn)轉(zhuǎn)她的兔脖頸,但見霧氣繚繞中一個白衣少年盤腿坐在她身側(cè),面色清冷,雙目微闔,半披的墨發(fā)帶著風的形態(tài)。
正是元風。
不知他這般模樣是在做什么,正疑惑間,那雙眼兀地打開,寶劍出鞘般銳光四射,著實嚇了冰凝一跳。
元風伸過手,瑩且直的指尖搭在她的脖頸處,不緩不急地命令道:“屏氣凝神,內(nèi)運十二周天。”。
冰凝聰慧,即使此時是一只兔子身形,仍能照做。
元風的方法果真有效,冰凝頓覺靈臺清明,身子大好。
過了一會兒,元風似抱嬰孩兒一般捧起冰凝,輕聲細語。
“之前是我大意了,本想讓你多多見識一下外界,盡快提升仙識靈力,不想竟差點害你殞命。”
元風將冰凝放回塌上,拂了拂衣擺站起身來,捏了捏眉心,溫和道:“以后你便就呆在這里修煉,時機成熟之前,就別再出去了。”
冰凝心中一驚,這把她變成兔子不說,現(xiàn)在竟還打算軟禁她么?
元風果然和他的未婚妻子一個德行,都喜歡關(guān)人。如此看來,自己和狐貍君竟同是天涯淪落人了。
元風招來一個小仙侍吩咐:“夜羽,從今往后,她便由你看管,仔細著些。”話畢,邁步離去。
看著個頭雖不高,年紀也不大,但卻一臉陰郁、氣質(zhì)沉穩(wěn)的夜羽,想到此后的幽禁兔生,冰凝一時大慟。
六界通史、六界全書、六界演義、六界物種大全、六界神靈傳記……
既然只能在這廂房與門外一方庭院活動,冰凝便靜下心來,仔細研讀元風拿來的這些,比兔身子還大的卷軸書籍,收獲頗豐。
這夜羽真是個訓(xùn)練有素的優(yōu)秀仙侍。即使看見一只兔子孜孜不倦苦讀書冊,也一臉沒什么奇怪,默默按照元風的吩咐給冰凝拿書,放書。從不見他對元風多問些什么,僅能聽見簡單的是、好的、殿下、明白,這幾個字從他嘴里迸出。
元風雖不再攜冰凝于身邊外出,雖不像炙弦那時在火云宮那般多的陪著冰凝,但每天必會擠出時間來看她。
元風有時會將公文帶到冰凝住處,仍將她抱至腿上,然后埋首在累牘公案中處理公文。
冰凝覺得上次東海之事讓元風謹慎得有些過頭了,連玄穹宮其他地方都不讓冰凝去,寧可麻煩地把公文從書房搬到她這里,且每次離開都會在冰凝那庭院大門外布下好幾道結(jié)界。
當然元風來了也不只是自顧自辦公。除了教冰凝些修煉竅法,還時常寫下一些梵天咒、無相心經(jīng)、剎娑訣之類的紙遞于她看,叫她背熟。
哎,這對冰凝來說雖不是什么難事,可是,一只兔子背書,多么的荒謬??v使冰凝銘記于心,因不能說話,也沒法讓元風檢查課業(yè)啊。
每次寫下新的要背誦內(nèi)容之前,元風便又會禮貌的問上一句:“上次寫的可是記全了?”,不等冰凝點頭搖頭他便又開始在紙上寫新的記誦內(nèi)容。
日子過得平鋪直敘。除了夜色降臨時,冰凝依然想念炙弦,依然揪心凍天城,其他時候便也平靜安寧。
冰凝心想,炙弦會不會以為她已經(jīng)死了?縱使元風與炙弦看上去關(guān)系不錯,也難保元風因為某些原因不讓炙弦來見自己。
至于元風,又是為什么待她如此?
就因為大義凜然覺得身為天界太子就應(yīng)該保護凍天城么?
元風作為兒子、作為臣子,不該聽從他父帝的話把自己趕出天界嗎?
這一切的一切都是為什么?冰凝心中的謎團如雪球般越滾越大。
不夸張地說,即使現(xiàn)在是一只兔子,縱然天生仙根,冰凝修行仍是十二分努力。日日盼著修為早日提升,早日沖破這兔子身軀、早日靈力高強仙術(shù)高超到恢復(fù)真面目也不怕任何人認出她。她冰凝就是他們一心找到、滅掉的天寒玄冰!
到時候,她要去西天佛祖爺爺那里問個明白,到底為何要造她,為何她的額前有傷,為何炎烈那些人上天入地也要至她于死地,為何要傷害她的凍天精靈,為何?
?。?p> 滄海變桑田,桑田變滄海,變來變?nèi)?,無甚新意。
年年陌上生秋草,日日樓中到夕陽,云水渺茫,一百年彈指而過。
冰凝既還是那如玉無暇的毛絨白兔,卻也不再是那被區(qū)區(qū)東海水花就能炸成重傷的弱兔了!
?。?p> 今日元風未來看冰凝。
火辣辣的日頭剛過,暮色便如傾巢而出的蝙蝠,煞那間,鋪天蓋地。
可能是元風今日未來令她心中忐忑,冰凝竟覺這夜晚來得如此快而洶涌。
冰凝跳出了房門,到庭院里,蹲坐于一株梨花樹下。
樹下還有一片和月影輝映的漾漾碧水。
這梨花樹白日里清新出塵,好似一個白衣少年立于天地之間。
有時望著它就像見到了同樣出塵、一身潔白的元風。
而有時,這梨花飄落在碧水中如一艘小白船,也會讓冰凝想起火云宮中,那與朵朵粉云交織成畫、色澤融為一體的桃花落英。
既然睡不著,便閉目養(yǎng)神吧,也許她不僅僅是閉目養(yǎng)神,而是在等元風。
似睡非睡間,聽得隱約腳步聲。
冰凝欣喜地應(yīng)聲望去。卻終是失望地看見了瘦小而陰郁的夜羽,帶著比平日更加陰沉的臉色,正在向她走來。
夜羽很是沉穩(wěn)仔細地抱起冰凝,低語了一句:“殿下今日在書房遇襲,受了不輕的傷,不能來看你了。”
冰凝心中一怔,帶著一絲穿刺疼痛。
不知從何時起,她竟已一點都不怨恨于元風將自己變成現(xiàn)在這般模樣,反而每日盼著見到元風。
她依然每夜思念炙弦,但百年間的相依相伴,今日元風反常的一日未來,竟讓她更加思念那一襲白衣。
元風怎么會遇襲?是魔界的人打聽到自己在這里嗎?元風是因為自己受的傷嗎?
再多疑問也問不出口,只得由著夜羽將她放回小床。
今夜注定無眠,百年前的一個夢境也現(xiàn)實上演。
還是那細聲細氣的少女聲音,氣若游絲,斷斷續(xù)續(xù)。
“還給我……我快死了……冰凝,冰凝,求求你,還給我……”
這廝怎么竟知道她叫冰凝?
驚嚇中,冰凝跳下小床,用靈力燃起一盞燭燈,四下張望,空無一物。
“救我,冰凝,求求你,還給我……”陰森的,細若游絲的聲音,還在繼續(xù)。
冰凝只覺自己的兔子皮上已立起一排疹子。
“你是誰!”
突兀冒出的聲音把冰凝自己也嚇了一大跳!
她居然可以說話了!
也許,她早已修煉得可以說話,只是她自己不自知而從未嘗試。現(xiàn)下,因一時情急竟然脫口而出!
此時冰凝顧不得欣喜自己可以說話,仍在努力尋找著那細聲細氣的聲音來源。
她凝神運用靈力嘗試開天眼找尋,無奈靈力仍然沒有達到那境界,依然什么也看不見。
“你是誰,顯出形來!”冰凝急道。
“我無形,我快死了,冰凝,救我,求你了?!?p> “你不告訴我你是誰我如何救你?”
“我是白澤兔,你穿著的,是我的衣服……”
游絲之聲帶著哽咽。
冰凝又一驚,自打她做了兔子,便再也沒有穿過衣服,那游絲之音莫不是指的……
“你竟是我這白兔之身的主人?!”冰凝的聲音也帶著驚異的微微顫抖。
“嗚……嗚……嗚嗚……”
少女不答,竟哭將起來。
冰凝一時慌神,連忙問道:“是與不是?你可是從刑妖鼎中逃出來的?你可是想要回你的身體?”
“我,我叫白澤兔。以前,以前,他們都叫我,小白……我,我不該,不該離開家。不,不該,不該離開妖界……我,我闖了禍。我誤殺了一個凡人,我不是故意的,我……”
聽著這個沒有開始沒有結(jié)尾且殘破不全的故事,冰凝大致猜得這兔妖想是因為闖了禍,被武陽帝君裝進刑妖鼎。機緣巧合,也該她倒霉長得可愛,偏偏被冰凝看上……
無論如何,這少女此番狀況皆由冰凝而起。用了她這么久的身體,害她如此虛弱。
冰凝也心懷歉疚,語氣放緩道:“是不是我把這身體還于你,便可救你?”
“嗯……可以嗎?”少女怯生生問道。
其實冰凝也不知道可不可以,一則,她并不知道自己現(xiàn)在的修為到達了什么境界,是不是有實力以真實面貌面對外界。二則,她還真不知道該如何運作將這皮毛從身體剝離了還于那少女?!?p> “你且告訴我,怎么將身體還給你?”
少女不答,靜默良久,忽地一道白光迎面而來,沒入眉心。
腦袋像是炸開了花,還是那少女的聲音,只不過這回不再斷續(xù),而是鏗鏘有力地問話。
“冰凝,你可愿將此身歸還于我?”
鬼使神差,不假思索,愿意二字脫口而出。是不是基于理智的回答冰凝也已不甚明朗。
一片混沌,迷迷瞪瞪,朦朦朧朧。
冰凝再次睜眼時,周遭的物什像是突然都變小了不少。腳邊一只白色小兔子正興奮地圍著她蹦來蹦去。
“太好了,太好了,謝謝你,謝謝你,冰凝,謝謝你!”
顧不上聽她千言萬謝,冰凝飛跑著沖出房門,奔至梨樹下碧水,惴惴不安地彎腰看水面。
月光下,白衣女子,仙袂飄飄,面如開蓮,膚若凝脂。
很美,但不是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