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1.天使入關(guān)】

　　“噠……噠……噠……”涼州城外，厚厚大雪覆蓋的官道上，傳來了似有若無的馬蹄聲。

　　在一旁野地里摸索的呂包子搖了搖頭，自言自語道“都凍餓出幻覺來了，這種鬼天氣，哪還有人往涼州來?！彼c衰老的父親一同尋找厚厚大雪與凍土之下埋藏著的植物塊莖，赤著的臂膊上幾乎結(jié)了一層冰霜。

　　家里的糧食已經(jīng)見底，母親病了沒有奶水，不到三月的弟弟餓的直哭，那孱弱如同小貓似得聲音抓的他心如刀割。

　　“包子，快來，這兒好像有！”正當他陷入痛苦時，父親興奮的低喊了一聲。呂包子急忙跌跌撞撞地爬過去，與父親一起挖開厚厚的積雪，從硬如石頭的凍土中掘出一塊孩童拳頭大的塊莖來?！翱欤蘸昧?，別叫別人看見。”父親用佝僂的身體擋住他的動作，他不著痕跡地將那小小一團塞進懷里。

　　這塊莖味道干癟苦澀，但是可以食用，比起草根樹皮，更是很有養(yǎng)分的。呂包子捏著懷里的東西，剛露出點欣慰的笑意，就被父親一把按住腦袋，踉蹌一下跪在了官道邊。

　　“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突然，他聽見父親顫抖的聲音吶喊著。

　　什么？……皇上？皇上來了嗎？皇上居然到了他們這苦寒饑餓的涼州……有救了嗎！呂包子激動而小心地微微抬起頭來——兩面金黃色的蟠龍旗烈烈地揚在涼州冰冷的空氣里，緊隨其后的是兩匹棗紅馬拉著的紅木大車，再往后是清一色的黑馬，馬上的大人們都穿著黑色的狐裘披風，挎著長刀，面色如冰雪一樣冷，偶爾被寒風吹起的披風下，可以看到銀閃閃的鎖子甲……

　　那狐裘披風定是很暖的吧？

　　要是妹妹也有那樣一身披風，定不會在去年冬天凍死……呂包子呆呆地想著，馬蹄在離他腦袋不遠處飛速掠過，濺了他一臉泥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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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天使入關(guān)是大事。林夔止早早就召集了臨近幾個縣的縣官，在涼州關(guān)南門十里外等待。原本該是找個黃道吉日，凈水潑街、披紅掛彩以示恭迎，但涼州的情況——就算宣旨天使是代表著當今皇上而來，地位尊貴無比，也照樣是個怕冷的凡人。

　　王準裹了一身銀灰色的貂裘，寬敞的車廂外垂著厚厚的棉布簾子，四角都燃著銀炭火盆?？杉词故沁@樣，他依舊覺得冷，尤其是手指腳趾這些肢體末端，幾乎凍得失去了知覺，只有盡力窩在車廂一角，全身蜷縮如母胎中的嬰兒，才能堪堪護住心口一絲暖意……該死的涼州，該死的崔始宸！一路從南方行來，便感覺氣溫直線下降，半月前在靈州軍營，便讓他感覺已是極限，可沒想到比起涼州來，靈州的冷簡直不值一提！

　　“王大人，涼州牧林夔止已在前面接駕?！泵薏己熥颖晃⑽⑾崎_一角，行在馬車一側(cè)的侍衛(wèi)的話語，乘著寒風鉆進王準的耳朵，讓他感覺腦仁一陣冷痛。

　　“知道了知道了，”王準不耐煩地揮揮手，“告訴他，本天使身體不適，不能再見風寒，等到了關(guān)內(nèi)再說！”

　　于是詭異的一幕發(fā)生了——涼州牧林夔止及屬下六縣的官員靜靜地站在官道邊，微弓著身子準備接天使圣駕，可天使卻視若無睹般徑直往門內(nèi)去了。直到儀仗大部分進了城門，隊伍中才分出一個面白無須的宦官，尖聲對林夔止等人道“涼州寒氣大，天使是安京人，從未見過如此冰天雪地，凍僵了身子，一時半會兒難能回轉(zhuǎn)。還請各位大人多加體恤……有什么話兒啊，咱還是進了屋子再說吧！”

　　這能說不嗎？林夔止暗自低頭苦笑，轉(zhuǎn)身向下屬官員招呼了幾句，獨自策馬追上天使的儀仗。

　　“哈欠！”號枝大大打了個噴嚏，揉了揉鼻子，放聲叫道“防葵啊，叫人去把府門口的積雪掃一掃……掃不動就拿鏟子鏟，老朽估摸著天使待會兒會像見了天光的老鼠一樣滾進來，可小心地滑把他摔個好歹的！”

　　“哎喲！號枝姑娘，可不敢聽您這樣說！”防葵被她的大膽言論嚇得小臉慘白，急忙伸手去捂著她的嘴“要是真被天使大人聽見，是要掉腦袋的！”

　　號枝便翻了翻白眼“防葵喲，這兒是州牧府的后院，隔著大門好遠。天使又不是驢耳朵，能伸那么長聽見里邊兒的動靜嗎……等等，好像是到了?！?p>　　原來驢耳朵的是號枝姑娘您啊……防葵瞪大眼睛，半晌才用衣袖遮著臉笑起來。

　　正如號枝所料，天使儀仗未在涼州府街道上停留半步，而是直接進了州牧府的大院。剛停穩(wěn)馬車，隊里又分出數(shù)個隨行仆從里里外外地搬運銀炭火盆，棉布暖爐等物，好半天后，紅木大車里才鉆出個裹得渾圓的人形，腳不沾地地跑進客廳里，感受到數(shù)個銀炭火盆的暖意之后，那人才堪堪舒坦地嘆了一口氣。

　　此人正是崔始宸御封的宣旨天使王準。

　　“涼州關(guān)州牧，林夔止，參見宣旨天使。王大人，別來無恙？”林夔止站在會客花廳的門檻外，領(lǐng)著下屬二十幾名官員，先對王準躬身一禮。

　　王準呆了呆，這才發(fā)現(xiàn)自己舉動似乎有些無禮了，便掛上一臉笑意，向門外眾人虛扶了一把“林大人不必多禮，這涼州實在冷得邪性，本官雖說是武人，奈何也從未領(lǐng)教過這俞國極北之地的風寒，還讓各位見笑了。來，別在門外站著了，都進屋暖暖吧。”

　　眾人站在門檻外，卻無一人移步。

　　林夔止垂著眼簾，依舊保持著躬身行禮的動作“王大人說笑了。眼見涼州天寒地凍，百姓苦寒之中掙扎求生，觸目所見皆是慘烈，為官者哪還有能擁著銀炭火盆，一派融融暖暖的道理？”

　　這番話已經(jīng)不下于指著鼻子罵人。

　　王準臉色頓時一陣青白，暗暗咬緊牙關(guān)——當初他還是一個安京皇城北門的一個守門小兵時，就聽說過年僅十四的林夔止以火計大破南夷策麗港，被先帝御封宣威將軍的事跡……十年過去，他從一個名不見經(jīng)傳的守門小兵一步步爬上四品屯騎校尉的武職，他以為終于可以揚眉吐氣，終于可以以“殿上人”的身份給這些落魄貴人一發(fā)下馬威，何曾預(yù)料到此時光景？

　　“呵呵，呵呵。這倒是本天使的不是了?！蓖鯗拾l(fā)出兩聲干笑，腳下卻不挪地方。他又清咳了兩聲，然后從袖袋中拿出一封明黃色的卷軸，雙手高舉，“涼州牧林大人，接旨?！?p>　　“微臣接旨?！庇闪仲缰範款^，眾人動作整齊地跪在王準面前。

　　這感覺好極了——王準高昂著頭，四顧了一圈，盡情享受了一番受人膜拜的舒爽之后，才展開圣旨，慢悠悠地念了起來。

　　林夔止將圣旨的每一個字都聽在了耳中，心卻一點點地下沉：鵲城如此大功，崔始宸竟克扣到底，只肯賜些無關(guān)緊要的雜物。唯一尚有些分量的黃金，除去給王準及眾隨行官員的“孝敬”外，余下部分對涼州來說也只能是杯水車薪。

　　想到這里，林夔止并沒有伸手去接王準遞來的圣旨，而是低垂著頭，以只有近在咫尺的王準才能聽到的音量，輕聲問“王大人，左羊丞相他，可有東西要交于本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