呂包子原本和父親一起在城外的雪原上尋找植物塊根，聽說涼州關(guān)的州牧林大人要開倉放糧，本來是興沖沖地想混進(jìn)流民中一起去看看的。但是卻父親攔著他，搖了搖頭。
“阿爹，為啥咱不去？聽說關(guān)里有米吃，還有白面哩！”呂包子不解，只覺得父親大約是體弱，害怕被人群擠壞了，“阿爹，您身體不好，我去排隊就成！我也十二歲了，不怕被人欺負(fù)！”
父親拿滿是皺紋的手捂住他的嘴，皺眉低罵“臭小子莫要胡說！根本沒有開倉放糧接納流民的事，你從哪里聽來的！”
呂包子被罵得莫名其妙“一路來的流民都這樣說啊，咱村里的大牛一家也都去關(guān)口排隊了，咱也快去吧，遲了就沒了！”
父親滄桑的臉上便抽搐了一下。孩子還小不懂事，他可是清楚的——涼州牧林大人早就把能放的糧食全都放出來了，要是再開了關(guān)口接納流民，也只會流落個所有人一起餓死的下場。
他瞇著老眼看向昏暗的天空，喃喃道“要變天了……”
————————————————————————————————————————————————
“大家聽我說！”衣衫襤褸的人群中，一個身穿單薄短打的漢子跳上一架木車，居高臨下地喊道”三個月之前涼州牧林夔止攻下鵲城，奪來了無數(shù)金銀財寶！皇上下了賞賜，隨天使儀仗一同入關(guān)，一路風(fēng)光，大家可都曾見過？”
聲音并不大，但是寒冷的北風(fēng)把他的聲音傳播出去很遠(yuǎn)，足以讓眾人都聽進(jìn)了耳朵。有幾人便出聲回答“對，我見過的。”“天使的車隊好不貴氣，每一匹馬的顏色個頭都一模一樣?！?p> 那漢子聽到有人附和，便更大聲了“如今，關(guān)內(nèi)的白米白面，堆積如山！為何涼州牧不肯開關(guān)接納流民？他難道要看著大家伙兒都活活餓死在這關(guān)門口嗎？”
此言一出，周圍便是嘈雜一片。
“是呀，我們一路走來風(fēng)餐露宿，已經(jīng)吃不消了?！薄霸疽詾闆鲋蓐P(guān)是個活頭，沒想到連門都不開……”“我的兒，嗚嗚，我的兒啊……”
慢慢的，嘈雜變成了抱怨，抱怨變成了憤怒。
“那姓林的狗官，一定是克扣了朝廷的賑銀和糧食！他管自己吃肉喝酒玩玩女人就行了，哪里會管我們的死活！”“不錯！要不為啥還不開關(guān)門放糧??！就是要眼睜睜看著咱們死絕啊！”
“撞門！咱們攻進(jìn)去！我就是拼了這條命也要砍下那狗官的狗頭！”
“撞門！撞門！撞門——！！”
人群中憤怒地吼聲此起彼伏，有人找來樹木和麻繩，綁成簡易的攻城錐。在這些被怒火沖昏了頭腦的災(zāi)民面前，就算有幾聲“林大人是好官”、“林大人早就把糧食放下來了呀”的反駁，也很快就被淹沒在了潮水般“撞門??！”的呼喊里。
任務(wù)完成了。那個身穿單薄短打的漢子嘴角突然挑起了一絲不為人所察的笑意，縱身從木車上跳下，緩緩?fù)巳ト巳褐?，逐漸藏起自己的身形。他的手指在腰帶里摸索了一下，捏到那個硬物之后，眉間更是起了得色。沒想到這么容易……
“咻……”
什么聲音？
那漢子正想轉(zhuǎn)頭去看，卻發(fā)現(xiàn)自己的脖子動不了了，然后手指也動不了了，腿腳也不聽使喚了。他猛然睜大眼睛，眼見著地面朝自己砸來——不，是自己的身體重重地摔在了地上！
“呃，呃……？”他的身體不自覺地抽動著，眼球向上翻，看到了高高城墻上那個身著黑衣的身影。
啊，那就是“鐵面烏鴉”，報喪之鳥……
一瞬間的寂靜之后，下面的人群中爆發(fā)出恐慌和騷亂。
“箭……？是勁弩??！”“難道那狗官要?dú)⒘宋覀儐幔。俊薄翱炫肯?！別動！”“這幫狗官——老天爺，你開開眼吧?。 ?p> “咻……”“咻……”“咻……”
林夔止如同一塊磐石一般站在原地，淺色的瞳孔將發(fā)生的一切盡數(shù)烙印眼底。他平靜地看著號枝像是農(nóng)夫收割麥穗一般干脆利落地收割生命，她前臂上那只銀色的小弩每次發(fā)出聲音，便有一條人命隨之消散在寒風(fēng)里……
“別盯著看了，林大人。”號枝面色古怪地將衣袖向下擼了一把，掩去林夔止的視線，“這是‘迦樓羅’的東西，多少錢老朽都不會賣給你的。”
……誰說他想要了啊。涼州牧的眉頭抖了一下“你這算是什么？”
“先宰幾個殺雞儆猴再說?！辫F面烏鴉給他說廢話，又將內(nèi)力灌入聲音大聲向下喊道“還有誰要攻進(jìn)來的！先問問老朽手中這把勁弩答不答應(yīng)！”
人群如鳥獸散，許多本不是清蒙縣災(zāi)民的人遠(yuǎn)遠(yuǎn)逃開，頓時散了一小半去。
一個被人群推搡了幾把，撞得滿臉是血的漢子聽見了號枝的呼喝，仰著頭大罵，“這還有天理嗎！你這毒婦好生心狠，居然生生斷送了十幾條人命！我們都是受了難的災(zāi)民，難道想活下去也有罪嗎！”
“呵，這亂世里災(zāi)民多的是，不值錢。不聽話的災(zāi)民，更不值錢?！碧栔淅涞鼗貞?yīng)，隨即臂上勁弩又發(fā)了一聲響，那出言反駁的漢子應(yīng)聲而倒，“還有哪個有問題？老朽一律給你們回答了！”
這哪里是什么“回答”，分明就是威脅?。〈蟛糠秩俗罱K都瑟瑟發(fā)抖地跪了下去。就在這時，人群中又生變故，一個滿頭銀發(fā)的老婦雙膝跪地，一步一顫地爬到剛才被勁弩射死的漢子尸體前，顫巍巍地摸索了一番，突然如瀕死的夜貓子一般尖利地哭喊起來“我的兒啊——！！”
“我兒啊，醒醒啊……你死了娘怎么辦！你讓娘還怎么活！”似乎是感受到了周圍人群被吸引過來，老婦哭得更凄慘了“我們孤兒寡母住在清蒙縣安平村，此次雪災(zāi)壓垮了大半村子，是我兒把我這個瞎眼殘疾的老婆子從雪窩里挖了出來，是我兒背著我走到這涼州關(guān)！”這一番話說得動情，引得許多人隨之落淚，“他一路上把僅有的糧食都給了我，自己還餓著肚子，就這么死在了涼州關(guān)前！你這毒婦，殺人兇手，你不得好死！你不得好死——！”
“沒錯，這毒婦不得好死！”“你不得好死??！”
人群跟隨著老婦，紛紛如索命的惡鬼般面目猙獰地詛咒著，無數(shù)枯瘦的手指遙遙指著城墻上的鐵面烏鴉。那老婦還待張口罵更惡毒的話，突然從喉嚨里“咯咯”兩聲，“嘩”一下吐出大口的血來?！斑溃肋溃?，夔……”老婦不可思議地扣著自己的喉嚨，雙目圓瞪著倒了下去，直到死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死的。
“嘖，銅蕓的藥效果有點(diǎn)慢啊?！碧栔@才往下看了一眼，解釋道“弩箭上有藥，散播開來后，一盞茶的時間里，五米之內(nèi)見血封喉。凡是接近尸體的皆認(rèn)作同黨，要真死了幾個無辜的，也只能算他們倒霉，反正咱正為了流民太多傷腦筋呢。哎，林大人，您總不至于為幾個倒霉鬼動了隱惻之心吧？”
“你還蠻忍得下去的。”林夔止沒有正面回答。
鐵面烏鴉便轉(zhuǎn)過頭來眨了眨眼睛“你是說剛才那奸賊罵老朽不得好死的事兒？哎喲，老朽好怕呢。這涼州是林大人的地盤，您可要保護(hù)好老朽?！?p> “哼?！睕鲋菽劣质抢浜吡艘宦暎敖酉聛碓趺词請?？”
“林大人您請，您請?！碧栔Ρ阈χ鴱娘w檐上跳下來，端端正正地立在他身后，伸手推了他一把“黑臉老朽都唱完了，紅臉留給您?！?p> 這個位置剛好能讓林夔止對門樓下的情景一覽無余，也讓下面混亂不安的災(zāi)民都看到了他的身形。
那十幾具被號枝射死的尸體身邊又多躺了幾十人，再無人敢靠近了，人們都瑟瑟發(fā)抖地離遠(yuǎn)了跪在地上，小心地抬著頭仰望著?！翱?，是涼州牧林大人！”有人認(rèn)出了他的身份，切切嘈嘈地小聲談?wù)撝?，心驚膽戰(zhàn)地等待著迎接他們的會是什么命運(yùn)。
待下方噪音稍定，林夔止緩緩開口“天災(zāi)當(dāng)前，百姓受苦。朝廷撥了糧食下來，關(guān)內(nèi)已經(jīng)在熬制米粥，人人有份。因災(zāi)民太多，怕你們?nèi)腙P(guān)哄搶踩踏，這才遲遲未開門。”他平淡而堅定地說道，“剛才被勁弩射死的那十幾人，口里說著一路如何凄慘，到了我涼州關(guān)下，卻中氣十足地哄著你們撞門攻城。你們可知，一旦拿了武器攻入關(guān)內(nèi)，你們就不是災(zāi)民，而是造反的暴民！此時關(guān)內(nèi)還有天使，本官有權(quán)調(diào)度守關(guān)的衛(wèi)兵，將你們一網(wǎng)打盡，就地誅殺！”
“對啊，一旦咱們真的撞進(jìn)門去，咱們可就是造反??！”
“造反可是誅九族的重罪……”被憤怒沖昏頭腦的災(zāi)民們，終于漸漸清醒回來。
“這些哄抬砸門的人到底是想干嘛？”
“他們究竟是什么人？我也是清蒙縣安平村的，可從來沒見過這對母子！”
林夔止見時間差不多了，便又喊道“這些賊人定是收人錢財，故意哄抬造反，他們居心叵測，死有余辜！毒藥藥效已過，你們有膽大的，就去翻找一番，若有金銀就歸你們?！?p> 話音剛落，就有愛財?shù)娜擞仓^皮去翻找尸體的衣服，不僅找到了金銀，還有信件、武器等物。林夔止便派人下去將信件取了，在眾多災(zāi)民眼巴巴地等待中，他嘆了口氣，低聲對錢甄多吩咐道“開門，但別讓人沖進(jìn)來。分發(fā)木料和油布給災(zāi)民，讓他們就地搭棚?！?p> “嘿嘿，順便把尸體拖出去找個顯眼的地方燒了，火越大越好?！碧栔牧仲缰沟纳砗笊斐霭雮€腦袋，對著錢甄多陰森森地笑“最好再派幾個人在旁邊鬼叫，要是還有些打小算盤的，就把他們都嚇到尿褲襠！”
涼州牧伸手把那顆腦袋按了回去“……莫聽她瞎胡鬧，尸體都堆到義莊即可?！?p> “哼，林大人真是卸磨殺驢兔死狗烹，用完了就嫌棄老朽！”
“……那你是驢還是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