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千兩白銀不算多,在數(shù)以千萬計的安京太倉中,連九牛一毛也稱不上。
但這案件的重點并不在于失銀數(shù)量上。外圍是琉璃衛(wèi),里圍是少府的庫兵,而太倉內(nèi)部,只有赤身裸體的苦役能夠進出——如此嚴(yán)密的監(jiān)控之下,到底是怎么把銀子從太倉里帶出去的?
湯五炬面色鐵青,看的謝瑯心里發(fā)憷。
書生沉思一番,低聲問道“湯大人,確定不是庫兵監(jiān)守自盜?”
“太倉的庫兵乃是世襲。”湯五炬冷冷地回答,“每一次輪崗,都由庫管大臣親自點卯,在點卯之前,誰都不知道今天是誰值守。就這一點上來說,是不太可能湊得到時間準(zhǔn)備犯案的。”
謝瑯聽聞點了點頭。既然是世襲制,那便全家性命都在官府控制之下,若要真的盜銀被查出,便是滿門抄斬。再說太倉庫兵的待遇可不差,為要竊銀搭上一家老小,并不值當(dāng)。他面上沒有表現(xiàn)出來,又看了幾眼那些搬運的苦役——他們一絲不掛,進出太倉銀庫更要蹦跳叫喊,根本藏?zé)o可藏……一絲不掛?
書生想起自己以前閑暇時讀過一些前朝雜書,里面記錄了有府庫苦役盜取庫銀的手段。那些苦役都是罪官家屬,在天牢吃過大苦頭,為了減免一些刑罰,便千方百計地討好牢頭。他們到太倉做活之前,先求牢頭給些燈油,從肛門里灌入以作潤滑,進入太倉后,便將銀錠塞進體內(nèi),由此躲避耳目,將庫銀帶出太倉。
這種手段說來是有些惡心,而且腸內(nèi)帶上銀錠這類重物,還要蹦跳喊叫,那定是極為痛苦的。聽說為了能練出谷道藏銀的手段,苦役們一開始會用雞蛋練習(xí),之后換成鴨蛋、鵝蛋、石頭……直到能在肚子里塞上許多銀子活動而面不改色。
再說那天牢,雖然名字里帶了個“天”字號,卻不是皇家親屬的。
俞國《囚律》規(guī)定,罪官所繳身家全部歸入少府管轄。這少府和廷尉本就是同級,有這一層關(guān)系在,便更親近了些。主管天牢的廷尉內(nèi)官是那趙姓右監(jiān),當(dāng)初娶了開洺公主為正妻。也因有這層關(guān)系在,城門失火殃及池魚,在崔始宸稱帝不久后便被隨便找了個莫須有的罪名流放去臨近南夷的錫州做苦役。數(shù)月后,那錫州發(fā)了大疫,死傷數(shù)萬,趙右監(jiān)也在此列……
謝瑯狠狠擰著眉頭,低聲問“湯大人,恕小生冒昧,那廷尉正和左監(jiān),可是申屠庸那老貨的人?”
“謝小友莫非有些頭緒?”湯五炬疑惑道。
“暫時……還不好說?!敝x瑯仔細(xì)盯著門外搬運銀子的苦役,那兩人臉色蒼白,小腹微微鼓脹,明顯是在肚子里塞了東西。不過現(xiàn)在還不是時候,貿(mào)貿(mào)然打草驚蛇,那便是因小失大了。
湯五炬點了點頭,低聲吩咐那綠衣校吏“不光是賬面,將要入庫熔煉的銀子也翻出來檢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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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說強迫苦役以谷道藏銀的手段偷竊太倉官銀是“螞蟻搬家”的話,那么此時的廷尉正白赫和廷尉左監(jiān)賈子厚便是在“大象搬家”。
“嘖嘖,你看這上好的雪花官銀!”白赫手里拿著一塊亮閃閃的銀錠,在太陽底下不斷折射出閃眼的光澤,“這官銀有十兩,這碎銀也是十兩。都一樣,都一樣,對吧,賈大人?”
“那是那是,白大人不虧是行家里手,不用上稱就知道這銀子有多重!”賈子厚嬉皮笑臉地又打開了一箱封裝好的贓銀,嘆道,“哎,您看這些貪官污吏,想著法子克扣百姓骨血,這一箱贓銀少說也有一千兩吧?”
白赫卻搖頭“我看沒有一千兩,大約八百兩足以。”說著,他毫不客氣地將那箱贓銀遞給了站在自己身后的小廝手上,然后用下巴指揮著下人將一筐顏色暗淡的碎銀抵了上去。
這些從“罪官”家中抄出的金銀細(xì)軟,無一不是成色極好,含銀量極高的官銀;而在白赫、賈子厚等人手中一過,便成了顏色暗淡,成色低劣的散碎銀子。這種斂財手法隱蔽,一旦銀子入了太倉,與稅收的官銀混雜在一起融了,那便再也看不出端倪。就算是熟練的老銀匠,也發(fā)現(xiàn)不了那么一點點的成色差異。
雖然重量未變,可這含銀量就大同小異了——成色好的官銀,十兩便是實打?qū)嵉氖畠桑怀缮畹乃殂y,十兩或許只值九兩八兩??蓜e小看這一兩之差,積水成海,積沙成山,日久天長下來,天爺知道這兩個廷尉內(nèi)官分吃了多少肥肉。
想起自己苦苦耕耘的“收獲”,白赫忍不住瞇起了原本就細(xì)小的眼睛,露出個心滿意足的笑容來“賈老弟,近日來查抄罪臣辛苦了。今晚叫上弟兄們,咱們醉仙樓一聚可好?”
“哎,醉仙樓的楚羽仙早就走了,沒有美人可看,菜價略貴,對咱們這種兩袖清風(fēng)的小官小吏來說不甚劃算!”賈子厚惺惺作態(tài)。
“賈老弟,話可不是這樣說呀!古人云‘人生得意須盡歡,莫使金樽空對月;天生我材必有用……’接下來是什么來著?”
“‘千金散盡還復(fù)來’!哎,白大人這番豪氣心腸,是我等怎么也學(xué)不來的呀!”
“哈哈哈,賈大人真會說話。那可說定了,晚上我做東,你們必定要來!”
三言兩語間,他們定下了醉仙樓一聚。
待回家換了便服,大搖大擺地踏進醉仙樓一剎,白赫和賈子厚等人驚奇地睜大了雙眼——雖然那作為樓中招牌的琴伎楚羽仙已經(jīng)不在,可這生意依然如荼似火,根本沒有衰敗之色??!
“喲,白大人,賈大人!”那嘴上留著兩撇老鼠胡須的掌柜見了兩人,立刻親自從錢柜后面迎出來,笑著作揖,“兩位大人好久不見!今日得空賞臉醉仙樓,小的萬分激動呀!來,來,里面請,上好的坐席還留著吶!”
掌柜的態(tài)度很熱情,哄得白赫和賈子厚等人露出笑瞇瞇的舒服神色來。他一邊躬著矮胖的身體引路,一邊熱心地介紹著“這會兒剛好是玉先生說書的場子,您看這人滿為患,可都是因他來的!”
“哦,有這么精彩?玉先生?這名字我等尚未聽說過啊?!卑缀蘸闷娴爻髲d正中搭建的矮臺上張望。
“這玉先生是醉仙樓新請的——楚姑娘自贖了嘛,咱們做小生意的,還是有點噱頭來的好。他原本是北方人,剛來安京討生活,也正是攢名氣的時候咧?!?p> 聽了掌柜的解釋,白赫和賈子厚的好奇心到底是被勾起來了,便想看看這能與名動安京的楚羽仙相提并論的“玉先生”到底有些什么本事。
就在這時,那大廳正中的矮臺上,傳出一聲撫尺拍響,“啪”地一聲似乎開堂奏起,名角登場。
白赫遠(yuǎn)遠(yuǎn)看去,屏風(fēng)后轉(zhuǎn)出一高大人影,身著淡青色長衫,手中拿著一紙折扇,端的是一番風(fēng)流倜儻的貴氣公子做派。難道這就是那“玉先生”?倒真是有幾分精神氣兒……白赫還未想完,只聽那玉先生笑著開口,聲音脆朗“話說——那曲不為直終必彎,養(yǎng)狼當(dāng)犬看家難,墨染鸕鶿黑不久,粉刷烏鴉白不堅。錢,錢,錢,千古一過,君子失德小人常樂,一文錢難倒了英雄漢!今日我定場醉仙樓,諸位聽我張口言,今日咱就說這孔方通神,惹禍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