幾日后,陽光正好,街上游人如織。
本是容玦約伏音游玩,最終卻演化成四個人的出游。
畫燭拉著伏音滿街逛,往往把玩些稀奇古怪的玩意兒,即使是一個殘破的毫不起眼的石頭也可入其法眼,并花下重金買下。這闊綽、這“當機立斷”不知羨煞了多少旁人;付小林當屬“旁人”首列,等畫燭買來,他顛了顛,羨慕收了幾分,終嘖嘖嘴道:“這西城小郡主的品位就是獨到……”畫燭未發(fā)覺此話有何不妥,忙拿回她心中的“玉石”,擺擺手,做不好意思狀:“那是,那是?!?p> 見畫燭如此,小林抑制不住笑意,溜到容玦旁,湊到耳邊:“那不過是塊破石頭?!崩^而哈哈大笑,卻見容玦默然凝望前方,目光中摻雜著復雜的情感,令小林不由暗自唏噓,順著他的目光望去,只見得立于紙鳶車旁的二人。
街鋪林立,紙鳶斑斕,他們站在街角一側(cè),任憑人頭攢動,任憑風亂發(fā)絲,宛若謫仙,竟讓付小林產(chǎn)生了一瞬間的錯覺。
“真是一對璧人,”小林看癡了,竟忘了自己在誰的身邊,“小音子臉上的疤,嘖嘖,可惜了?!?p> 自從聽付伯說小啞巴是個女子,小林驚訝了幾天,便開始了嘴上的“憐香惜玉”,變得悲天憫人;如今意識到自己身處何處,不由訕訕轉(zhuǎn)過身去,想說個安慰人的話又想不出,最后眼珠一轉(zhuǎn),醞釀下情感,堆了個舒心的笑,卻見一旁人收了目光,聽其淡淡說句:“走吧。”
聲音無悲無喜,卻聽得小林心頭一陣酸楚。
他抬眼看了看分立在不同“陣營”的兩人,心中茫然,聯(lián)想到多日未見的依荷,越發(fā)無措,正想著,卻聽見一熟悉女聲:“小林子。”嬌媚可人,似夢似幻,小林呆呆地轉(zhuǎn)頭,繼而癡癡地笑了,眼前人正是他所思所想的依荷。
“在這里碰到你真好。”小林由衷道,臉上不由一紅,喏喏道,“你、你想不想吃紫米糕,我?guī)闳?,我們原來……不不,我是說……我?guī)闳ヒ患业?,那里的很好吃。?p> “哦?”依荷微微挑眉,幾近嫵媚,“正好,我想吃?!闭f罷,便被小林拉到一家攤位。
光線柔和,透過林間的縫隙,一層一層,旖旎而下。
“小林,又想在我這兒偷學手藝嗎?”
小林看著依荷專注吃糕的樣子,不禁心中一蕩,被攤主這樣一問,面上掛不住,支支吾吾敷衍過去。
“今天只有你一人來嗎?”依荷像是漫不經(jīng)心地問他一句。
他搖搖頭,咬了一口紫米糕,含糊不清道:“還有白臉他們,對了,你知道嗎,小啞巴竟是女子?!币娨篮蓻]有過多的驚訝,為了防止氣氛的尷尬,小林問道,“你、你來街上做什么?”
依荷笑而不語,看了他一眼,又掩嘴作笑,道:“慢慢吃,又沒人跟你搶?!毕肓讼耄值?,“我來這兒,是為了赴約,見一個人,可惜他好像另有安排,只好換一處了?!?p> 說得小林面上紅透,像是熟透的蘋果。
伏音找到小林時看到的就是這樣的畫面,不由無奈地搖搖頭,對一旁的赤凌道:“看到了吧,這孩子一見到依荷就是這般模樣,你們男孩子都會如此嗎?赤凌你出游這么久,有沒有喜歡的女子?領(lǐng)來讓我叫聲嫂嫂吧?!?p> 說得眼睛彎彎,亮如翡石。
赤凌聽得一怔,隨即笑如春風:“我本以為,你不只把我當成哥哥;如今看來,是我多心了?!?p> 笑容僵在臉上,伏音自感心臟漏了一拍。
赤凌不是哥哥,她一直都知道。
……臘月飛雪,梅香肆溢。
“你是誰?”她趴在圍墻上,望著院中央的錦衣少年問。
“一個質(zhì)子罷了?!蹦巧倌晷θ菟?,使人聽了如沐春風,心情舒暢。
“質(zhì)子?那是什么?”她歪著頭趴在那兒,弄得瓦礫泠泠作響,見少年不語,便轉(zhuǎn)而發(fā)問,“是皇子的一種?我的小哥哥?”
問完后,見那少年搖搖頭,她眨眨眼睛,疑惑更甚。
那少年不再解答,走近她,將她小心翼翼地從圍墻上抱下來,俊朗一笑,煞是好看:“伏音,我是赤凌。”
……伏音,我是赤凌。
他這般告訴她,她便信了。
于是,她從來都不叫他哥哥,即使后來她知道了質(zhì)子的真正含義,即使后來父王認他做義子,即使這幻璃宮上下唯獨她一人喚他赤凌。原來那時就已埋下了禍根,她固執(zhí)地認識到他不是哥哥,也習慣同他一起玩耍;若不是后來的南北大戰(zhàn),她跟他又怎會聚少離多,難以相逢?
如果赤澤攜一眾臣子逼迫父王的時候他在,該有多好?
還有,他剛才為何要這么說?為何要露出那種表情?
伏音思緒翻涌,冷不丁聽一聲音憑空冒出:“瞎想什么呢?”
伏音抬眼一看,卻見容玦神色冷淡地看著自己,想到自己前幾日因救他而病倒,他卻一連幾日對她不理不睬、不做解釋、不發(fā)感謝,不由將剛才紛雜的心事拋擲腦后,怒氣緊跟著上涌,不冷不熱地說了句:“容護衛(wèi)多心了,我不過是乏了,發(fā)了一會兒呆?!币娙莴i抿嘴不語,又故意調(diào)侃道,“對了,畫燭呢?她都找上門來了,你什么時候走?。扛恫m愛熱鬧,但天才客棧容量有限,你看……”
“郡主嫌累,便先回去了?!比莴i似是沒被激怒,神色依舊冷淡,“當然,等你臉上的傷治好,要我走隨便?!?p> 她想不到他會信以為真,忙扯扯他的衣袖做安慰狀:“子夜乖,我開玩笑的,別生氣嘛?!?p> 料他容子夜平素正經(jīng)地很,定經(jīng)不起女子這般賠罪。
嗯,定能讓他起一聲雞皮疙瘩,然后將那無厘頭的怒火丟一邊兒去。
果不其然……
撒嬌完畢,見眼前人如神色怪異盯著自己半響不語,伏音心里頭暗爽:
嘿嘿嘿小樣兒,我還不了解你,怕了吧?
她故作不解,眨巴眨巴眼;他卻扭過頭去,不再瞅她。
此時容玦的內(nèi)心很復雜,一方面是因為伏音突如其來的親昵舉動,一方面是因為,自從赤凌回來后,伏音又好似變回了原來那個伏音,但若是他查出赤凌的真實身份并不是伏音所想,她又該如何?
“子夜子夜,”伏音走到他另一側(cè),湊近冒出頭看他,“之前說要去找依荷,為什么?”
“她有法子治好你臉上的傷?!北凰⒅?,容玦難免有些不自然,卻聞到一股若有若無的清香。
香氣凜冽,勾人魂魄,不禁令容玦皺皺眉。
眼看著近前的人晃悠得厲害,他脫口問道:“你今天涂了什么脂粉,這么香?”
伏音抽回手,低頭仔細聞了聞,疑惑道:“沒什么味兒呀,怎么了?”
又咂摸出點別的什么,怔怔看著他,卻未其察覺,殊不知容玦正因香氣分神——
細細品來,卻是梅香,明明是颯爽的秋日,怎會飄來梅香?有古怪!朝周圍看去——行人嬉笑如常,店家吆喝不絕,街鋪緊挨林立;品茶茶的,作畫的,討價還價的……
一一望去,味道又散去,并無異象。
“沒事?!彼唤?jīng)意回應(yīng)著,側(cè)目,卻見赤凌拎著一紙鳶緩步走來。
他長袍及地,如皓月般盈目,朝著伏音走來,笑容俊朗,眼神寵溺。
在那一剎那,容玦就意識到,赤凌對伏音絕非單純的兄妹情誼。
心里有什么炸開了,嫉妒、慌張、驚懼,一個個如同爪牙般嚙噬他的身體,竟讓他不想留意伏音注視那人的表情,卻忍不住在腦海中猜想:是感謝?是驚喜?亦或是傾慕?
種種思緒紛亂過后,他才明白自己對那個曾經(jīng)的小主上是存有怎樣的心思。
怎么會?!
下一秒,他這般想,反復地在心底安慰自己:不會的不會的,這頭腦簡單四肢發(fā)達的小家伙有什么可肖想的,一定是哪里搞錯了。
抬眼間卻見赤凌嘴唇微動,手持紙鳶,輕聲問他家主上:“喜歡嗎?”
容玦一時氣惱,趕在伏音之前接過,淡淡道:“多謝。”
“喂,你干嘛!”看著到手的紙鳶被他人搶了去,伏音不禁失聲道。
拿來后,他便后悔了,暗惱自己行事竟如此沖動。
氣氛一瞬間莫名的尷尬。
“子夜兄也喜歡紙鳶?”忽聽見赤凌問,聲音雖聽起來如春風般和煦,但說是疑問,倒不如說是詰問。
想起前幾日,朔月向他報告,說赤凌“行蹤無處尋覓,做事滴水不漏。”,容玦眸色轉(zhuǎn)深。
滴水不漏嗎?
“喜歡?!蹦┝耍盅a了句,“很喜歡……咳,那赤凌兄,若是你不介意,我便先帶走舍妹了。”
語畢,又聞到一股梅花香,濃烈,并帶有殺氣。
“舍妹?”赤凌疑惑,“伏音沒告訴過你,我不是他兄長嗎?”
伏音吐舌:“咿呀,忘跟你說了?!?p> 容玦覷她一眼,不語。
“也罷,你們?nèi)粝胝乙篮?,她就在那里?!背嗔韬Φ溃⒁阅渴疽狻?p> 他怎知我想找依荷?
伏音先一步問出容玦心中所想,卻得不到回應(yīng);容玦心中疑惑,看了一眼街邊吃著紫米糕的依荷跟小林,又轉(zhuǎn)眼看著赤凌,卻見他笑容淺淺,只是揉著伏音的腦袋,濃情蜜意仿佛都能釀出水來。
只是那時,梅香更勝了。
容玦皺皺眉。
而且,只有他一人聞得到。
*
風雅樓內(nèi)。
“茀苡,上古神草,你倒真找到了,難為你了。”依荷擺弄著手中草藥,悠然道,“只可惜,我是騙你的?!?p> “騙我?”似是聽到了一個笑話,容玦抱臂緩緩走向她,“那你為何之前不說明,還讓伏音沐浴更衣、靜候佳音?”
依荷抬眼看著他,神情淡漠:“我是想支開她,有些話她能夠聽,有些話則不能。你若是想感謝我,念及過去饒你一命,就現(xiàn)在說吧,免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