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愈將丁如海、莛薈和葉桻接回胥口,擺宴給莛薈壓驚,丁如海不管別的,先飲了七八碗酒,葉桻動了幾筷子,胃口泛泛。
神鷹教此番明刀明槍,杜愈已經(jīng)傳信各方,明日他會加派人手,護(hù)送莛薈回衢園,等穩(wěn)住陣腳,再議對策。
一場勞頓,眾人都已困倦,歇宿之前,杜愈將一個包袱交到葉桻手中,“林姑娘留在小船上的,被舵中艄哥送了回來,你替她收著?!比~桻道謝接過。
半夜丁如海鼾聲如雷,葉桻輾轉(zhuǎn)反側(cè),難以入睡,伸手將包袱拿近,撥開看了看,“這丫頭,成天丟三落四,衣裳銀子都在這兒,要用的時候找誰去?!?p> 他翻出那對布偶娃娃,不禁一頓,“這么大的人了,還帶著這些。”
窗外檐下風(fēng)燈微晃,葉桻拿起青衣布偶,借著燈光細(xì)看,見娃娃的眉目又被重新潤刻過,衣服上添了精巧的縫補(bǔ)針腳,多少年了,她小心呵護(hù)布偶,一成不變。
葉桻眼眶一濕,十幾年間,除了這對布偶娃娃,自己真的沒給過她什么東西,因為太熟太近,這些事情都淡漠。
今晚她突然飛身離船,他象被掏了魂,怎么從湖上回到岸上的都記不清。
他放下青衣布偶,拿起白衣布偶,一瞬間,忽然有好多話想問白衣娃娃。
燈光搖擺,白衣娃娃似乎隱藏在飄忽不明的霧里,與他再也不是同一個天地。
葉桻胸口絞痛起來,這是燕姍姍的那一箭在作怪,可又仿佛是更深的痛。
丁如海喝多了酒,睡著睡著憋醒,離床起夜,回來見葉桻對著白衣娃娃悶躺發(fā)愣,忍不住一頓牢騷:“葉九,我光看你這副樣子,就被活活憋死了,你拎起劍來象個痛快人,離了劍比泥巴還窩囊。你若擔(dān)心她,就去找她,你若放得下,就相信她的甄選,讓她過自己的日子?!?p> 葉桻心里煩悶,彈身坐起,拎了劍和包袱走出門,“老海,我自己靜靜,你和杜舵主帶小薈回去,不必等我?!?p> 他來震澤舵求援時,把馬留在了這里,此刻去馬廄牽了坐騎,不管方向,縱馬馳出,仿佛風(fēng)快力疾才能讓自己清醒。
沿湖的一座座港鎮(zhèn)碼頭急飛倒退,一直到天光微明,他才放慢騎速。
街市寂靜無人,馬蹄踏在青石板路上,發(fā)出寥落的回響,婆娑樹影映于路面,象一幅幅交疊的剪紙。
葉桻左右張望,發(fā)現(xiàn)自己到了太湖南岸的小鎮(zhèn)廟都,出廟都往西,不就又回到小菰口了?
緩緩策馬而行,拂曉微光中,沉寂的諳梅居如水墨白描一般現(xiàn)于視野。
葉桻不想驚動守宅老仆,下馬輕輕一翻,躍過院墻,片刻后,他又立在那株綠萼白梅之下了。
莛薈鋪在阮雯墓前的零碎雜物已被老仆收走,兩日不見,梅花謝了不少。
葉桻疲累的坐下,靠在墓碑上睡了一會兒,醒來茫茫然望著天空。
“雯兒,我這是怎么了,魂不守舍,我不僅不懂她,連我自己也弄不懂……手足連心的妹妹有了中意的人,從此喜怒哀樂系于那個不知從哪兒冒出來的小子,做兄長的想必都會郁郁失落吧?”
梅枝微動,似在柔語解答。
梅影中現(xiàn)出十七年前一個和煦的午后,小巷深處的林家舊宅滿院清香,院中立著一棵高大的白玉蘭樹,花重如雪,壓彎枝頭。
樹下坐著的婦人等待已久,自己跟著師父一進(jìn)門,那婦人便起身迎上前來,眼圈微紅,眼中滿是憐惜,“好孩子,你就是葉家小九吧?路上累不累?”
師父道:“小九,這是師娘,我早在信里告訴她了,你別拘束,她可心疼你呢?!?p> 自己正要跪下磕頭,被她一把抱住,她身有殘疾,左臂干瘦萎縮,象發(fā)育未足的孩子,右手卻是世上最完美的女人的手,溫暖光潤,觸之心安。
“小九,我和你師父都隨便得很,這里就是你自己的家,我不知你愛吃什么,做了三四樣菜等你來嘗,你還喜歡什么,想要什么,待會兒慢慢告訴我?!?p> 師父左右張望,“咦,崚丫頭呢?”
師娘身后轉(zhuǎn)出一個玉雕似的白衣娃娃,梳著兩個抓髻,笑得比樹上最絢爛的白玉蘭花還好看。
師娘笑道:“這丫頭,聽說有小哥哥要來,既不肯玩兒,也不肯睡,就在那兒巴巴的望著。崚丫頭,你等了好久的小九哥哥來啦,快問小九哥哥好?!?p> 娃娃伸出白藕似的小手,“小九哥哥?!?p> 他當(dāng)時鼻子便酸了,老天待他太狠,奪走了父母和八個哥哥姐姐,是為了補(bǔ)償他,才送給他這樣一個仙靈般的小妹妹嗎?
他緊緊攥著拳,拉纖的手又黑又糙,怎敢去碰她雪嫩的小手?木呆呆的背手不睬。
雪崚以為他不喜歡她,哇的哭出,他慌了神,“小妹妹,我手太臟,碰不得你,我給你當(dāng)驢兒當(dāng)馬騎,你別哭?!?p> 雪崚止了淚,低頭一拱,鉆到他身后,噗的捉住他的手,活象小貓兒初次捕到老鼠,又開心又得意,還把他的手放進(jìn)小嘴里啃咬。
師父笑著將她拎開,“四歲啦,被寵得不象樣,小九,你這做兄長的可不能讓著她,明白嗎?”
做兄長,一眨眼做了十七年,不是沒想過勝似血親的妹妹總有一天會離開自己,他經(jīng)常打趣,要她嫁給狀元郎,自己好給她抬轎子,她拒親無數(shù),他笑她偷懶貪閑,貽誤終身之事,可自己心里,可曾真的好好準(zhǔn)備過她離開的這一天?
她陪他共闖險關(guān),共歷災(zāi)難,自然得象日出日落,默契得象他的影子,這一切都將改變,還是已經(jīng)悄悄變了?
葉桻長嘆一口氣,也許是自己近來太寂寞,想得太多。
他捋捋思緒,雪崚每次提及青龍寨都匆匆草草,想必和那家伙有關(guān),她這人不能對誰有虧欠,否則內(nèi)疚無比,她捅了那人一劍,想探探他的傷,也不奇怪。
清晨第一縷曙光灑進(jìn)梅海,黎明總是振奮人心,無論如何,先找到她,確定她安好再說。她絕不會在赤羽綠眉上久留,定會設(shè)法離開,燕姍姍傷重,船上著火混亂,雪崚又有奇怪的隱身衣,想脫身一定辦得到,現(xiàn)在她不在湖中某個島上,就在太湖周邊,震澤舵到處打探,過不了多久就該有消息。
想到此,葉桻舒暢了許多,站起身,拂去墓碑上的花瓣,淡淡一笑,“雯兒,我去找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