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粼月仍在河心礁上與公孫灝激斗。
他發(fā)著低燒,被暴雨一淋,身子虛飄,好幾個制敵之機(jī)從青龍劍下溜走。
一聲警訊響徹東嶺,江粼月扭眼一看,閃電光中,鷹澗河如痛苦扭動的巨龍,鐵角車船的影子沖破雨幕,象叮在巨龍身上的吸血甲蟲,正向要害堅(jiān)定不移的逼近。
青龍寨雙面臨敵,江粼月躍身一劈,劍身劃了一道又直又薄的寒光,混在密密的雨柱里,難以分辨。
“破龍取膽”!
公孫灝的眼神慢了一瞬,手中木槳百密一疏,青龍劍奪路而進(jìn)。
他旋身閃退,已然不及,被這一劍削中腰腹,可并未受傷出血,外衣破裂處露出一層貼身韌甲,是絲錦坊所織的天蟬甲。
天蟬甲數(shù)量很少,分攻入峽的五路人馬,每路分得的不到十件。這世上難有真正刀槍不入的寶甲,天蟬甲輕若無物,貼體合身,這么薄的軟甲能將重傷消成輕傷,輕傷消減至無,已是武者大幸。
江粼月冷笑,“依仗這些東西!”
公孫灝略一抱拳,“今日是攻戰(zhàn),不是公平切磋,沒什么不光彩!”槳舞如風(fēng),復(fù)又攻上。
公孫灝是一塊難蒸難煮的骨頭,又有韌甲護(hù)身,江粼月正被拖得頭痛,半空橋上飄下一條套馬索。
“死小子,就知道你挪騰不開,快上來坐鎮(zhèn),履水壇主交給我!”
江粼月手拉套馬索,飛身回到半空橋,“瘸子,你要逞當(dāng)年勇,我不攔你,別把命逞丟了!”
紀(jì)鐵離拐杖一點(diǎn),跳到河心礁上,斷肢處接了鐵打的假腿,鐵拐加鐵腿,迎著木槳上擊下掃,倒也虎虎生風(fēng)。
江粼月仍不放心,讓角宿使者到河心礁上助紀(jì)鐵離一臂之力。
紀(jì)鐵離做寨首時,操練可比江粼月勤快多了,他以角、尾二宿為佐,呼喝傳令,將尾火部原本平庸的小卒全都調(diào)動起來,布成前后夾擊的龍牙陣,公孫灝和攻上礁的履水壇槳手頓時吃緊。
江粼月見河心礁穩(wěn)住,略略放了心,轉(zhuǎn)到橋的另一側(cè),面對鷹澗峽。
角木部弓弩齊架,冷光森然,耐心等待鐵角車船進(jìn)入射程。
履水壇也就罷了,七江會可是卯足力氣要血洗青龍寨,江粼月攥起拳頭,暴雨如鞭,雷轟水震之聲已經(jīng)聽得麻木。
后趾澗喊殺震天,鷹澗峽卻截然相反,一刻甚似一刻的緊繃,沉靜可怖。
馮雨堂令角弓營在船頭和兩舷豎起防箭草人和包著熟牛皮的擋板,后趾澗的廝殺聲順著峽谷傳入耳中。
閃電耀處,半空橋如跨越河谷的長虹,構(gòu)造離奇,雖然相距還遠(yuǎn),橋上嚴(yán)陣以待的殺氣卻鋪水而來。
林雪崚眼前浮現(xiàn)出和江粼月在橋上拼斗的情景,今日青龍寨的陣勢,不是七宿有本事張羅得出來的。
她反復(fù)提醒自己不可多想,可手心微微發(fā)顫,渾身濕冷。
底艙中,莛薈的心卜卜而跳,“夫人,霄哥哥的傷怎么才能治好?”
寧夫人默然不語,莛薈吸了口氣,“夫人,他怎么說都是我名義上的夫君,喝過喜酒,拜過天地!”
莛薈經(jīng)歷變故,比以前堅(jiān)強(qiáng),寧夫人迎著她的目光,“那你聽好,他內(nèi)功奇寒,自侵自蝕,若在發(fā)作之初有高人替他化去一身武功,消除內(nèi)力,尚有一線生機(jī),現(xiàn)在寒氣反噬蝕骨,散遍經(jīng)脈,已經(jīng)太晚了!”
莛薈身僵如木,嘴唇抖了兩抖,“可是夫人,太白山這么多能人,又有奇花異草,靈丹妙藥,一定有辦法救他!”
寧夫人搖搖頭,“太白山雖是藥山,卻沒有哪種花草能克這樣劇烈的奇寒。據(jù)我所知,世上的確有一種珍貴的花,說不定能保住他的性命,不過這花生長在遙遠(yuǎn)的寒苦之地,花季早就過了。”
“什么花?”
“昆侖山有一種千峋紅蓮,只在絕頂冰峰上盛開,花性劇熱無比,可惜花期不長,只在臘月或正月最冷的時候才開,即使一摘下來就用冰匣子存著,藥效也不過三四個月?!?p> 莛薈夢囈般道:“過季了……我不信,我對著流星許過愿,霄哥哥不會死,一定會有一朵紅蓮,專門為他而開!”
這一絲渺茫的希望占據(jù)了她的心,她只恨自己身處船艙,不能生翅飛到昆侖,去為心愛之人采來珍貴的奇花。
丁如海匆匆閃進(jìn),將一樣?xùn)|西丟給莛薈,“小頑婆,快穿上,利落些!”
莛薈如夢初醒,低頭看去,那是一件輕薄短衫,寧夫人道:“天蟬甲,防身用的,他們早已令我穿上了?!?p> 莛薈轉(zhuǎn)頭問:“丁三哥,霄哥哥穿了嗎?他受傷失了武功,他穿才最要緊!”
馮雨堂之前就讓鄺南霄穿天蟬甲,可鄺南霄知道自己命不久長,天蟬甲留給別人才值,一口回絕。
丁如海皺起眉頭,“廢話那么多!叫你穿你就穿!”
莛薈一聲不吭,抓起天蟬甲沖上甲板,七江會和角弓營的人紛紛攔阻,“夫人,快到青龍寨了,外頭危險!”
莛薈才不顧,拳打腳踢,誰也不敢真的碰傷了她,只得放她一路奔向船頭。
她看見鄺南霄傷痛之下依然俊挺的背影,眼中淚水糊成一片,心中高喊:“霄哥哥不會死!不會!不會!”
林雪崚、鄺南霄和馮雨堂聽到騷亂,全都回過頭,此刻鐵角車船離半空橋只剩不到一里,蓄勢待發(fā)。
鄺南霄見莛薈出來生事,他脾氣再好,聲色也變得嚴(yán)厲,“小薈,亂跑什么,趕快回去!”
莛薈充耳不聞,徑直沖過來,一頭撲在他身上,嘴里狠狠念叨了一句:“不會!”
肩頭起伏,退開半步,拿著天蟬甲,“霄哥哥,你把這個穿上,否則我不走!”
鄺南霄見過她撒嬌耍賴,痛哭流涕,卻沒見過她這樣不容異議的堅(jiān)決。
車船飛進(jìn),眾目睽睽,片刻也不容耽誤,鄺南霄只得抄過天蟬甲套上身。
丁如海一把揪住莛薈,將她拉下船頭,“你再這樣,當(dāng)心我點(diǎn)你的穴,堵你的嘴!”
距半空橋還有半里,鄺南霄雙眉一沉,“馮壇主,橋上的人以逸待勞,咱們先亂他們的陣腳。”
馮雨堂身高臂長,壯如鐵塔,他展肩搭箭,手中弓長六尺,弓身由牛角、木胎、牛筋、溶銅、樺皮幾十種材料經(jīng)上百道工序打制,射程百丈,弦上涂有防潮蠟脂,他手上套著打糙的牛皮護(hù)指,以免打滑。
仰身張步,彎弓一開,山繃水緊,有撼天之勢。
一箭射出,擦風(fēng)破雨,向半空橋呼嘯而去。
江粼月瞥見雨線翻旋,一道筆直電快的黑影飛速襲來,利勁撲面,喝聲“小心!”
只聽轟然石裂,一聲慘叫,橋上防壘崩塌了一片,一個角木部小卒躺在亂石之下,胸口插著一枝烏黑的鐵箭,尺寸足是普通羽箭的兩倍。
江粼月心中痛怒,如此駭人射程,絕頂猛力,除了羿射壇主馮雨堂的撼天弓,還會是什么?
從防壘缺口向外看去,第二枝箭飛射而至,嘩啦啦聲響,結(jié)實(shí)的石筑防壘如遭砲擊,又倒了一片。
江粼月咬牙伸手,“拿硬弩來!”
青龍寨的硬弩射程不及撼天弓的三分之二,可若不還擊,這橋上防壘便如齏粉。
第三箭破空而來,快如厲電,噴濺的雨珠顯露了它的軌跡。
江粼月立在缺口處,身前無防無攔,抬起硬弩,手扣懸刀,弩上鐵矢疾射而出。
鐵矢不及撼天弓的鐵箭沉重快速,可力道精準(zhǔn)巧妙,兩箭在空中相擊,暴開一叢雨花,各自偏向斜墜,落入河中。
馮雨堂瞠目,“好小子!”
變換角度,又射兩箭,都被江粼月用硬弩阻截。
鐵角車船進(jìn)入普通弓弩的射程,天地間如響號令,橋上、船上萬箭齊發(fā),往來穿梭,比暴雨還要酷烈。
角弓營強(qiáng)弓猛勁,半空橋防壘又被射塌幾處,中箭者混著石塊從橋上飛墜入水,角木部來不及修補(bǔ)防壘,只得用橋面上的尸體掩堵缺口,那些平日嘻嘻哈哈的水匪被冷冰冰的疊摞起來,身上射得無法辨認(rèn),暴雨洗血,江粼月紅了眼睛。
鐵角車船上也好不了多少,防箭草人橫七豎八的插滿了箭,半空橋畢竟占著高勢,很多箭俯沖而下,越過草人,將明艙和甲板射得如同刺猬,角弓營和七江會躲在擋板之后,中箭的痛叫聲仍是不絕于耳。
情形險惡,上官彤將心一橫,令船再度加速。
鄺南霄問:“上官舵主,你真的有把握沖破絆龍索?”
血戰(zhàn)一開始,七江會與青龍寨數(shù)十年的新仇舊恨全都在暴雨中蘇醒。
上官彤?dāng)蒯斀罔F:“此時不沖,更待何時!哼,絆龍索年久失修,他們真的以為這兩道鐵網(wǎng)鐵柵能保他們一世?”
江粼月見鐵角車船卯足力氣全速沖來,冷笑一聲,“自尋死路?!?p> 一道閃電劈過,藍(lán)光森森,河谷之中蕩出一聲石破天驚的巨響。
鐵角車船猛沖前撞,將半空橋之北靠外的絆龍索撞豁了一個大口,牽扯之力地動山搖,拉得兩側(cè)的山都似晃了三晃,半空橋上落石簌簌,砸入水中。
再撞第二次,這道索必破無異,上官彤正要下令倒船,整個船身忽然傾斜,失去平衡。
震蕩劇烈,甲板上的人驚叫滑滾,馮雨堂撼天弓幾乎脫手,林雪崚和鄺南霄滑向一側(cè),被傾覆的草人埋住。
林雪崚撥開亂草,鄺南霄道:“這船被做了手腳,馬上要沉?!?p> 江粼月放聲笑出,心宿使者的“鬼鑿船”將船底的三條主板銷松了釘子,行船之際沒有感覺,此刻車船巨震,釘子松脫,主板暴裂,河水從狹長的縫隙中噴涌而進(jìn),洶不可擋。
七江會幾位舵主撲進(jìn)水中,連關(guān)四道隔水密倉,可豁口太長,來不及補(bǔ)救,船向進(jìn)了水的一邊猛傾,槳手、腳夫全都淹在水里,斷木橫飛,混亂之極。
魯子賢知道無可挽回,對上官彤搖搖頭,“放小船吧!”
鐵角車船上的小船數(shù)量遠(yuǎn)遠(yuǎn)不夠,只有讓水性欠佳的先上船,可角木部哪給他們從容逃生的機(jī)會,飛箭如蝗,壓得人抬不起頭,死傷激增。
車船一尺一尺傾斜下沉,別說反擊,站立都難。
馮雨堂借著草堆穩(wěn)住身子,操弓連射,其中一支箭的羽翎上做了手腳。
此箭射出,路徑詭異,從半空橋防壘的缺口當(dāng)中擦邊鉆入,突拐斜插。
江粼月胸口發(fā)麻,他半憑警覺,半靠預(yù)感,側(cè)身一躍,揮劍一擊,將突襲而至的鐵箭斬落在地。
倘若被這一箭射中,不死也會終生殘疾。
他一身冷汗,這半途變向的“鉤腸箭”手法極難,卻被馮雨堂在動蕩將沉的船上信手射出。
角木部與角弓營連番互射,半空橋上的箭所剩不多,江粼月讓角木部緩了攻勢,身邊的小卒吹響號角。
丁如海把莛薈和寧夫人從淹水的底艙拉上甲板,鄺南霄見箭勢忽緩,橋上響起號角,“一環(huán)扣一環(huán),他們要攻船了?!?p> 林雪崚探頭一看,魯子賢和霍青鵬在船尾放了兩條小船下水,船中多是重傷者。
號角一起,水下忽然嘩嘩作響,兩條小船被掀了個底朝天,數(shù)道飛錨從水中射出,勾住大船船舷。
潛伏已久的箕水部手持利刃,躍攻車船,舷邊的射手猝不及防,被接二連三砍入水中。
箕水部早就藏身在絆龍索以北的兩座水門內(nèi),鐵角車船來到之后,他們悄悄升起水門,潛至河底,此刻出水攻船的只是先鋒,更多后援源源潛至。
七江會見慣風(fēng)浪,早盼著與青龍寨殊死搏斗,眾人各持兵刃,刀閃血濺,與箕水部在船上水下殺成一片。
劉氏兄弟聯(lián)手圍攻箕宿使者,劉卜的算命幡卷住了箕宿使者的龍爪劍,劉薊的判官筆正要刺穿箕宿使者的喉嚨,船身劇烈一晃,劉氏兄弟立足不穩(wěn),向后一個趔趄,被箕宿使者反手奪出劍來,削向二人頭頸。
林雪崚飛身擋在二劉身前,接下這一劍,“我來料理!”劉氏兄弟轉(zhuǎn)攻他人。
箕宿使者持劍搶攻,卻覺脖子一涼,一把流光隱閃的無形之劍寒氣逼人,架在他頸上。
林雪崚低聲喝問:“這一環(huán)一環(huán)的計(jì)策,都是江粼月布置的?”
箕宿使者啐道:“怎么,你現(xiàn)在想找他求情?只怕你脫光了衣服,他也不會回心轉(zhuǎn)意了!”
要武功有武功、要品貌有品貌的青龍寨首,居然被女人傷了心,還有天理嗎?箕宿使者當(dāng)面辱罵,出了一口惡氣,滿心痛快。
惡匪不去岳州,做回了寨首,林雪崚恨得牙癢,斜掌一推,一記“引瀑移巒手”,將箕宿使者掀入水中。
馮雨堂護(hù)在鄺南霄身邊,丁如海和羅雋從水中鉆出。
羅雋肩頭受了傷,翻上船對鄺南霄搖搖頭,“鄺公子,你讓我們?nèi)ヌ剿T,他們早有防備,我和老海各自帶了七八個人繞潛過去,那門是上下升降的大石,只在底下留了縫,潛鉆進(jìn)去之后,能看見兩邊的水面上都泊著小船,可剛一冒頭,就有帶倒鉤的冷箭射過來,與我同去的人,有四個被鉤出水去亂刀砍殺,其余的全受了傷,水上面的人哈哈大笑,說‘寨首早知道會有黃鱔鉆籠?!?p> 鄺南霄歉然,“羅舵主,是我低估他們了!”
大船將沉,小船不夠,便是與箕水部拼出分曉,也很難再繼續(xù)進(jìn)攻,倘若七江會這一路無功而返,履水壇勢單力薄,更無勝算,除非設(shè)法奪到青龍寨的船只,才能扭轉(zhuǎn)劣勢,可偷襲之計(jì)被反料在先,沒有得手。
幾個人的心和這車船一樣,越沉越深。
正在這時,半空橋上忽然忙碌錯雜,后趾澗局勢有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