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十大壽那天,東海奉旨,借助夜色,發(fā)了難,直把茫茫大地,淹個干凈。
好個夜叉,大難臨頭各自飛。妻兒正睡的深,忽而一浪,沒了。蒼狗扒住懸梁,倒獨活了。
竇小卿佩的一縷金鳳墜,燁燁發(fā)光,隨洋東去。蒼狗忙游了去。金墜就是娘子,娘子就是金墜難辨,哈,正是,天作孽,叫你死,不得生!
三日游,至一島,葉若銀針,木若肉筋,土生仙草玉蘭,上架翡翠天宮,鳥獸伏行,祥云蓋中,嗬,又一罕至福地。
蒼狗老兒拾了墜子,喚:“娘子?娘子?”無答。近宮,宮匾字:鶴不動。入宮。
宮不大,卻雕梁畫壁、金杯玉臺、明燭暗火俱全,中放一爐,高五丈,寬一丈,島上祥云,俱從口中來。爐刻了八字:不奉天第一十七仙。
老兒又喚:“娘子在否?”忽而三鬼打爐后轉(zhuǎn)了來,指著他,笑道:“何太癡也,打這天之棱、海之涯、無俗無塵中,除了你我,再沒活物了,還妄尋愛侶?”呵,此三鬼:
矮三尺,蛤蟆皮,各一顆顫巍巍、晃顛顛大頭顱,轉(zhuǎn)溜七竅,作八竅用。一抹蜜嘴兒,指星劃月,顛東倒西,直把天地哄騙;四肢節(jié),上撈撈,下探探,只作歹祟不作善。
喜樂的,名“沒由來”,一喜哀的,名“沒牌位”,一喜怒的,叫“沒分寸”,三鬼曾捅了大災(zāi),故囚于此,算來,已人類生而滅,滅而生,八回了。
老兒一嘆,道:“既無娘子,且走了?!?p> 一三鬼聞言,一下哄了來,扯將住,笑道:“嗨,適才一婆兒叫海推了來,卻忘了,咦,她可是你娘子?”
老兒一喜,道:“定是了,在哪兒,速帶我見去。”
三鬼指向大爐,作出怯意,道:“此鼎專采**,那婆兒一近,就叫吸了去,想必,正煉著呢?!?p> 老兒叫三鬼慫恿著,去掀了爐蓋,欲救妻兒,哈,縱使蒼狗叱咤一世,臨老了,也作個昏頭,只一掀,那爐內(nèi)就蕩出一片汪洋火海,把這巍赫赫仙宮,燒上七天七夜,化了塵,一風俱散。三鬼在火中狂舞,瘋叫:“十萬年,十萬年了——”遂化為污臭黑煙,往中洲去。
一丹打火中生,滾到地上。
蒼狗叫燒的百骸焦爛,忽而摸到了,遂御火不侵,可內(nèi)火又上了去,蒼狗經(jīng)不住,索性吞了。又往外跌,終出了去,可雙目熏壞了,火燎燎的疼。蒼狗哀叫:“瞎了,瞎了!”抱住一石,又叫:“娘子,娘子……”渾渾噩噩一陣,至月清夜明時,他覺身縛一物,忒緊窒了,就使勁掙去,開了,忙爬出,低頭一看,竟是一金蟬殼。自查身子,猶如十八壯年。復(fù)看四野,空茫茫一島,上見天外天,下見地下地,中有陰陽真氣,若江流霧轉(zhuǎn),人鬼蛇神,各生一點顏色,正是:
肉身火中死,真性蟬中開,天地與神母,俱在三眼海。
蒼狗自立四碑,作無名冢,道:“好一個禿老天,倒奪了俺所有念想?!钡粝乱坏螠I,罷了,捉一龜,借它回岸。夜叉見大劫已過,自又歸來。一賊一馬,左竊右偷,一如往昔。
后知李家敗落,人散人亡,遂又立一碑。五碑立罷,蒼狗一夜笑,又癲了。
瞧他混不澀一毛頭,抹了蜜的甜,全忘了娘子。逢了幾女,俱散了,逢了幾兄,俱恨了??湛諆魞?,于一夏,入一蟬城。正吃酒時,聽得誰喊:“刑天來了——”
刑天無頭,憑肚臍言語,蒼狗倒想去看看,遂擲了酒,出門。尋常百姓,俱往外去,獨蒼狗反著來,往里鉆,沒幾步,但見漠漠云、凄凄風、隆隆雷,撲了來,正中,奔來一八尺須髯大漢,舞一柄陰煞煞大刀,口喚著:“祭刀來,祭刀來。”
蒼狗見此漢生了頭,一怒,罵:“你可自稱刑天?”那漢也叫:“是,怎地,敢吃俺一刀?”蒼狗又罵:“饒你這個烏溜湫三寸村夫,也作得神明,莫多言,打一場試試!”
大賊往囊中一探,也摸了一刀,與野漢打了三回,只覺骨散肉麻,眼一昏,險些栽了,忙暗叫:“打不得,他非人,是魔了?!蓖系毒团?。
漢子見大賊退了,叉腰大笑,問:“孫子,可服爺爺?”
蒼狗眉目一轉(zhuǎn),也笑了,道:“空一身莽力,卻殺不得人。”野漢一怒,叫:“爺屠殺了九州城,三江水,怎殺不得?”蒼狗道:“我且丟了刀,由你殺,若殺了,囊中十萬億歸你,若殺不得,且封了刀,作一閑民?!?p> 野漢大怒,道:“十萬萬億也不稀罕,若真殺不得你,爺爺認了作孫子輩?!彼焓沽耸謩牛瑲⑷?。
好個蒼狗,使一化影法,人兒須臾就沒了,那漢子一下丟了方向,破口罵了,道:“鱉兒,你好不痛快!”蒼狗一笑,摸到漢子身后,拿戒尺“咚咚咚”敲了三下,又忙匿了形。漢子后撲去,撲個空,也不動,豎了兩只耳,把四方察明。
哈,蒼狗往東邊丟一鞋,人往西邊去,揪了漢子褲衫,擰了疙瘩鼻頭,直叫他,忙的跌昏了,惱著叫:“好伶俐,好伶俐,俺認了。”
蒼狗見他嘴上討了巧,面上閃著陰光,心一緊。近三步,那漢果真發(fā)了難。蒼狗卻早備好了,一抹腳,人又躲了。刀劈了地兩半,蒼狗一把奪住,卻拎不動分毫,大驚。那漢子真搓盡了銳氣,一拜,道:“俺裘風候,可認了?!?p> 蒼狗卻拉他起來,笑:“我活了百余年,作你爺爺,倒也不占便宜。卻說著不雅,不若大哥好。”遂道了名號。
裘風候喜道:“真?zhèn)€不打不相識?!倍怂煲孕值芟喾Q,去空蕩蕩酒家,自提了滿缸酒,自切了大盤肉,好吃一頓。談起彼此身世,俱離奇坎坷,又都有俠義,故相逢恨晚。
忽又聞黃鶯叫,蒼狗心一動,笑道:“裘兄,上次聞此音,正如此心此境,三傻七癲,去鳥那兒看,卻見了神仙娘子,巧,妙?!濒蔑L候道:“何不再去看看,興許,又得一姻緣?!?p> 蒼狗經(jīng)不住他拉扯,騎了夜叉,尋音去。
當下一座空城,一片靜音。鳥兒在上,在下,在左,在右。兜轉(zhuǎn)了好些功夫,在一避陽棚處停了。那黃鶯在大木上,鶯仔墜地了,回不上去。
“好一只有家不能回的孽仔?!鄙n狗笑了,托了雛鳥回巢。
忽聞一笑,好入耳,遂回身,卻見竇小卿正真真的站眼前,只換了身庶民衣,道:“大人好心腸。”
蒼狗一呆,不動了。
裘兄這個直性子,見哥癡了,心燎火烤的,忙扯了姑娘,道:“妹兒,若嫁了呆子,俺當牛做馬供你?!钡懒T,擎了刀,對住手,叫:“若假一分,俺自剁了?!?p> 女子懼了,道:“忒不知羞!”扭頭走了去。
蒼狗醒了來,追喊:“菩……菩薩,可認得我?”
那女子自言:“一兇,自作牲畜,一癡,認我菩薩,好是花巧,我真走了,倒顯冷薄?!庇只貋?,答:“我不是菩薩,我是丫鬟,公子你,我是從沒見過的?!彼蓊?,細看,與竇小卿二分不像。
蒼狗罷了,只笑:“造弄我,造弄我?!睋u了頭腦,騎了夜叉,欲走。裘兄不明所以,也上了馬,不言。
那女子正是竇小卿投胎者,當年溺亡后,入幽冥澗,飲了孟婆湯,自將前世相忘。入塵,卻叫一黃鶯引來,遂見了前世的人,入了前世的孽。
女子頭一痛,心一震,追了去,道:“公子,你真熟悉,可哪里見過?”蒼狗大喜,道:“何止見過?你我勝似鴛鴦,賽過神仙!”拉了王氏,改原名“竇小卿”,當場結(jié)發(fā),又作夫妻。裘風候笑岔了氣,連呼:“斬不斷,斬不斷?!?p> 那真?zhèn)€,生難滅,死難分,三情鑄在千年時。
裘風候、竇小卿彌留之際,俱與蒼狗笑說:“再來過,再來過?!鞭k喪,不哭,且笑。世人道蒼狗瘋傻薄情,蒼狗笑世人不知死無涯。
蒼狗鬧了一代又一代,世人道:“蒼狗一名,由他子孫頂了。蒼狗本人,早死了去?!庇只蜓裕骸胺餐蹈`者,皆自稱蒼狗?!鄙n狗卻笑:“天下獨一個?!?p> 八一年核爆,文明倒退三千年,蒼狗幸存,與生還者重建。不題。
蒼狗之來由,三情之緣,潦潦草草,大抵講完。至于當事人,活的忒久,大抵九分都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