幾日后,珅兒來到寺中。
禪房里的昭爰正望著綾絹扇出神,珅兒還記得那日她拿著這把扇子與昭爰說笑了半日,此時再看,只剩下無限傷情啦。
“姑姑在做什么?”
屋內(nèi)有些凌亂,到處擺放著書畫,應該都是傅聲送與她的。
昭爰沒有回頭,將手中的綾絹扇收好。
“出寺?!?p> 珅兒上前了兩步:“姑姑要去哪里?是……是獨自前往嗎。”
“我要遷去傅聲的宅院。”
“什么?”珅兒驚呼,“大哥才下旨給你賜婚,你就……”
“你慌什么!”
昭爰打斷她的話,仍整理著手上的畫軸。
“傅聲離京啦,那座宅院我買下啦?!?p> 珅兒稍稍放下了剛才的著急,她覺得那傅聲此時離京倒也是正確的。
她在昭爰身邊蹲下:“事已至此,姑姑何苦還要沉溺于前情舊事里呢?萬一大哥知道啦……只怕會懷疑你還對他念念不忘。要是被當作有意抗旨,恐怕會害了傅聲?!?p> 昭爰終于停下了手上的事情。
“只要你不說,皇帝就沒空在意我住在何處?!?p> 這一句讓珅兒明了一切,原來她不僅是在怨王誼,也怨自己當初的多嘴。
如今自己留下也只會讓她煩心,還是離開吧。
誰知起身時碰落了身旁的一卷畫軸,那畫軸掉落在地立即鋪散開來,珅兒伸手去撿,卻晚了昭爰一步。
珅兒看著她淡漠的樣子,深知此怨再難以消解。
回去的路上,她總覺得隱隱的不尋常,卻又尋不出蛛絲馬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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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子漸漸熱了,葉叢中的知了聲也變得猖獗起來。
晌午后,王誼正往書房去,見珅兒在那樹蔭下認真做事,便朝她走去,誰料珅兒竟未察覺到他。心中不免好奇她為何事如此專注,便對一旁扇扇的亦釋做了噤聲的動作。
亦釋見此,與禾鸴禾翡一同退后了兩步。
王誼無聲上前,看見她手中的衣物與針線時卻愣在原地,一個玉葉金柯的公主竟會為他做起這等貼心之事。
“我還當是眼花了?!?p> 珅兒被這聲音嚇得抬起頭,見是他便用衣料輕打了下他。
“嚇我一跳?!?p> 王誼順手接過那衣物,在她身旁的石凳坐下。
“一件薄衫就讓你喪失了警惕,這繡花針果真比刀劍還難握緊嗎?”
珅兒不怎么情愿的將那衣服奪回:“知道我手法不濟,你也不必特意過來嘲諷我吧?!?p> 她長這么大,與之相伴的除了那些經(jīng)書就是刀劍,除了那年繡的手帕,她就再沒做過別的啦。
王誼并未表露心底的那股感動。
“那為何還要做?”珅兒別扭的看著他:“還不是為著你可憐。”
知道他為這句話不解,珅兒主動解釋:“幾位姐夫都穿著皇姐做的衣裳,我卻什么都不會,唯一一條錦帕還繡的你都不忍帶在身上。前兩日我還見二皇姐繡長袍呢,為了不讓你為難,這件里衫我一定要讓你舒心穿在身上?!?p> 這緣由實在稚氣,不過這心意卻暖了王誼全身。
“從前我是不知這錦帕的存在,如今我可是好好的收著,怎還能冤枉我?”
珅兒提醒:“我是說你那年看見那塊錦帕的時候,我一說要你整日佩戴在身,你臉色變得多難看你自己都不知道吧?”
王誼莞爾。
“這如何相提并論?那時的你在我眼中不過是個孩童,我也只當那是你的隨性之作。可今時你是我妻,無論好壞,都是為我所做,我都喜歡?!?p> 見她因這句話微怔,王誼眼睛一轉(zhuǎn):“再者,你當日只說這錦帕是為駙馬所繡,卻不提前告知我就是你的駙馬,不然我早將這錦帕視若珍寶啦?!?p> 珅兒羞笑,“我若早知道才不給你看呢?!?p> 王誼看著她臉上的笑意,卻添了感傷。
“而今我是萬分慶幸你將這錦帕交給了我,不然還不知你此時能不能認出我來?!?p> 突來的傷意讓珅兒恍然驚覺,她撒的謊自己都快要忘啦……
她只好小心的遮掩那抹心慌,低頭看著那衣料上的針跡。
“就算沒有它,我也會想起你?!?p> 她堅定的語氣讓王誼的雙眸再起了柔情,可望著珅兒的發(fā)心,又突生急意。
“珅兒!”
珅兒被他大力扳直了身子,看著他的濃情,只能疑惑羞對。
“怎么啦?”
王誼盯著她的雙眸:“珅兒你看著我,你想起我了嗎?”
珅兒微愣,這謊要如何圓下去呢……
“這么久還是全無印象嗎?”
她臉色變的太快,以至于王誼擔心的慌張起來。
珅兒看他這模樣,實在不忍心再欺瞞下去,折磨他這么久也夠了。
“其實……”她遲疑了很久才敢啟口,“在你回京之前,我就記起你的模樣啦?!?p> 果真,她看見王誼的臉色霎時就變啦。
她絞著手里的衣料:“就是你寄來那副畫的時候,看到那畫中的我,忽然就記起了與你初遇的時候?!?p> 她慢慢露出了羞意。
“在遇見你之前,這世間的男子我只覺得二哥最好看,你雖比不過他,卻偏偏就被我記下啦,也許就是那一面的記憶太過強烈,所以再次看見時就刺激的記憶豁然明朗啦……”
她甜甜說著,轉(zhuǎn)眼看到臉黑的王誼立即收斂了笑意。
不過王誼雖驚愕難消,倒沒有真生氣的跡象,只是陰沉著臉。
“記憶中的翩翩公子走至跟前已是滿鬢風霜的老學究,你怕是大失所望吧?!?p> 聽著他暗暗咬牙切齒的語氣,珅兒想起他歸來那一日的情景,忍不住拿起衣物遮掩自己過于失禮揚起的嘴角。
“我可不曾這么說過。不過我與你成親時你就不是當年唇紅齒白的模樣啦,明明是我的夫君,我卻錯過了你最俊朗的時候,多不公啊?!?p> 王誼真是拿她沒辦法。
“從前我們又非沒有見過,何來錯過之說?!?p> “這怎么能一樣。”她較真兒的放下衣物,“那時你于我而言只是旁人,我什么都不曾多想,也不曾多看?!?p> 她伸手握住他的短須。
王誼雙眸下移,卻沒推開她不安分的手,反將她抱在自己腿上。
“那只能如今補償給你啦,我就在此,隨你如何想如何看都好。”
這話過于曖昧,珅兒拿起衣衫遮住他的嘴,以防他再亂說什么。
誰知王誼不肯罷休,湊近她繼續(xù)低聲說著那些讓她羞澀的濃情蜜語,珅兒被逗弄得連連失笑,那輕靈的歡聲落入王誼耳中宛若一曲誘人心弦的歌調(diào)……
兩人的歡語太過親密,以至紓饒都未曾聽見就突然將它打破。
“公……哎呦!”他趕緊低下頭去:“老奴該死,打攪了公主與駙馬的清閑。”
聽到紓饒的聲音,珅兒趕緊站起了身,倒是王誼神色淡然。
“何事?”
紓饒低頭笑答:“稟公主、駙馬,娘娘從宮中來信啦,過兩日便是太后出宮進香祈福的日子,公主切莫忘啦?!?p> “要去多久?”
王誼并不知此事。
珅兒親昵的牽著他的手:“三五日吧……”
見兩人笑語相對,紓饒識趣的靜靜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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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后離宮,京城街道熱鬧非凡。
翠庭下的琴聲飄飄落下。昭爰一身白衣宛若零落的繁花,只有眼眸不似這盎然的時節(jié)。
“砰”的一聲,她手下的琴弦盡斷,梢頭吃食的鳥兒也被驚去一片。
…………
夜色漸深,路上已很少見到行人,王誼與一群好友在酒樓告別,他醉的不輕,一坐進轎中就昏睡過去啦。
一路的顛簸讓昏沉之意更甚,不知走了多久,他迷糊睜開眼睛,轎子似乎已停止多時,他不知為何自己仍在轎中。
“弗雀……”
久久無人應答,他迷離著伸手去找轎簾,然后用力揭開,四下并無人影,他的醉醺瞬時被穿進的涼風吹醒大半,也終于想起方才飲酒時就已讓孚凝弗雀離開。
此刻他心中已有不好的意測,蹣跚著步子走出轎子。
他努力看清周圍的一切,目中所及盡是湖水,轉(zhuǎn)身后望亦是茫茫荒草。
他知自己已落入他人陷阱,可又是誰要害他。
沒等多久,一股寒烈的殺氣便強勢靠近,他猛地轉(zhuǎn)身,果然見身后已有一人等待,只是看清那人容貌時,他反而放下了一些警惕。
昭爰的臉色并不清明,只有那身暗紫色長裙在夜叢中蕩起張揚。
“你要殺我?”
他的疑惑令昭爰怒意翻涌:“這令你意外嗎?!?p> 王誼勉強站直身子:“我未做不該之事,憑何要死?!?p> 昭爰握緊了拳頭,只眼中殺意幾乎已夠?qū)⑺槭f段。
“傅聲骨肉未寒,你就忘了手上的血嗎!”
王誼神色漸漸平肅,“你對他就傾情至此?”
“他讓我看見這世間冰清之情,也讓我認清了你的虛妄面目。”
“哈哈哈……”王誼望天冷笑:“你如何就斷定他是冰潔之心,或許他真不該離開,就該讓你了然他的一切,可能你會發(fā)覺他還不及我……”
一記耳光如利刃割裂寒夜的平柔。
“你這個畜生?!?p> 他的不知悔改徹底崩碎了昭爰最后一絲猶疑。
“憑你這雕心雁爪,早死一日也是解脫珅兒一日!”
話畢,她便毫不留情地將王誼踢進湖中。
水中霎時掀起巨大波浪,卻不能消弱昭爰眼中的殺意,為傅聲,為珅兒,為自己……王誼都死不足惜。
直到湖中央慢慢平靜,她猙獰的臉上慢慢劃出一道星痕。
“人意薄于云水,是你教會我的……你的絕情寡意與我錯負的情意本應葬身這流水間。”
最后的回憶隨著消去的水花一同散盡生命,湖面轉(zhuǎn)而映出漫天晨星,浮飄如海物,而她臉上的淚光已不足一提。
昭爰受著割心之傷飛身離去,夜下再無音息,直到那平靜的水面再起喧嘩。
精疲力竭的人影一步一步爬上水邊,之后再無一絲氣力栽倒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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