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看著天帝的嘴一張一合,聽著他說出來的每一個字,在腦中卻拼湊不起來一句完整的話。兀異,第十九代妖王,該是在五百年前就被暗殺的妖王,該是此刻躺在墓冢里的我的父王,卻頂著一張?zhí)斓鄣哪槨⒅簧硖斓鄣姆?,完完好好地站在我面前宣告他還活著,他若不是信口開河,那能解釋通的怕是只有亡魂附體。
天帝環(huán)顧屋內(nèi),見眾人或驚恐、或疑懼、或茫然,甚是滿意自己營造出來的氣氛,索性換回成一身玄色的妖王妝扮。
我望著那張熟悉的臉,恍若隔世,從未想過,還能再見到他,從未想過,會在此處見到他,我卻喜悅不起來,心空得可怕,我聽到自己艱澀的聲音,“父王……”
妖王朗聲笑道:“好兒子,我們一會兒再敘話,”他的目光落在燕泰身上,“燕泰賢侄,如今看來,我對你還算不錯吧?”
燕泰卻不似方才癲狂,亦無失魂落魄,淡然望他,點頭道:“是,只是你既知是我殺你,為何還要留我一命,是怕殺了我會在天界引起麻煩?”
妖王搖搖頭,笑道:“不殺你正是為著今日,你父君死得太倉促,到閉眼都不知是發(fā)生了怎樣的變數(shù),他活著,我與他糾纏,他死了,我也該挑個合適人選去告訴他變故在何處?!?p> 燕泰道:“原來如此,妖王請說,侄兒定把話完完整整帶到。”
妖王道:“如此甚好。”
父王從如何與天帝相交相怨開始說起,我憶起那日父王與我從盤古開天敘起的長談,如出一轍的敘事風格讓我對他再無一絲懷疑,我凝神聽著,聽父王從故事說成事故,聽父王全程都細細批注的心理活動,心下一片寒,他不再是我記憶中那個不拘小節(jié)、行事坦蕩的仁俠王者,取而代之的是一個滿腹陰謀詭計,做事不擇手段的鄙猥小人,天帝與他相互算計,終是天帝棋差一招。
燕泰聽完,良久方道:“你詐死后,到了天庭將天帝取而代之,確是高招,可是你就不怕玄吉會練成魔手么?還是你有必勝的把握?”
妖王道:“他雖有一統(tǒng)六界的雄心和堅韌,但是有你和木谷,斷不會容許他練成,就算有萬一,我也有封印之法?!?p> 燕泰不以為然,“愿聞其詳?!?p> 妖王笑道:“我很早就勸誡過你,讀書只挑揀你想看的書、只學你想知道的部分是不行的,不觀整體難知全貌,不知全貌,讀再多也沒用。天庭的藏書閣包羅萬象,連我妖界只有歷代妖王才知曉的秘密都能搜集到,可惜碰上了你和你父君這樣的草包,”妖王從懷中取出一小卷軸擲給燕泰,“這上面清清楚楚記載了燃燈古佛如何封印魔手,當年我看后真是驚出一身汗,雖未敢取走這卷,卻在上面封了結(jié)印,只要有人動它,我便能知,誰知,它竟安穩(wěn)放置了五百年?!?p> 燕泰低頭看著手中卷軸,沒動,應是一只手不很方便展開卷軸,我想他大概會后悔自己方才剁手剁早了。
關(guān)鍵時刻,那還得是患難與共的兄弟,木谷二話不說,上前接過卷軸,展開與燕泰一同看起來,我眼看著他倆的眉頭愈皺愈緊,眼看著卷軸上的手愈握愈緊,布帛在它四周旋出一紋紋的痕。
那卷軸也不算長,依我估算,約摸著也就百來字,他倆硬生生地看了三盞茶的時間,若目光能化利刃,這卷軸非被戳得千瘡百孔不可。
燕泰偏頭詢問地望著木谷,木谷微微搖頭,他想一回,恍然望向妖王,“是你拿走了佛珠?”
妖王笑道:“你倒也不糊涂,只要佛珠在,魔手就無法異動,玄吉又哪里有可趁之機,你們既迫不及待地想讓玄吉弒父取魔手,我又怎能不助一臂之力?”
燕泰點頭道:“原來如此,妖王,你果然心機深重,我燕泰自愧不如,敗在你手里,我心服口服,動手吧,我該去見父君了?!?p> 妖王笑道:“也好,見了令尊代我問聲好,你如此中意這魔手,讓你死在它之下,也算不枉了罷?”他話說得溫和,下手卻狠辣,那魔手經(jīng)他一擲,迅疾地向著燕泰的死穴去了,真可謂是快、準、狠三者俱備。然,那魔手最后還是沒有插進燕泰的胸膛,因為木谷替他擋住了。
燕泰本已抱了必死之心,這樣的變故讓他有些恍惚,失神地望著委頓在地的木谷,“木谷……”
木谷費力喘息著,血水順著嘴角延連成線,“公子,我在人間苦修一萬三千二百年,方才有了飛升成仙的機會,那么漫長的修行,換來得卻只是個低微的小仙,我不甘心,為此我不惜參與暗殺妖王,可結(jié)果呢,立功后的我還是隨行官,他們還要我感恩戴德,賜我名說這是‘錦繡前程’,呵,呵呵……”
許是因著傷,木谷的聲音無力又沙啞,像是一個破損不堪的風箱,不知什么時候就會完全散掉。
木谷休息一回,繼續(xù)道:“在這天界,只有公子是真心待我,能得公子青睞,木谷此生也不算枉過,正所謂‘士為知己者死’,今日能為公子而死,木谷死而無憾??墒枪?,你是天族貴胄,萬不能死在卑賤的妖人手里!”
木谷的話有情有義又大義凜然,但我總感覺他這事兒辦得有些不厚道,他倒是殺身成仁,落了個“士為知己者死”,只是這“貴胄”要如何才能在此等境況下逃出生天呢?長上三頭六臂怕是也難,靠意念么?
妖王戲謔地望著燕泰,“貴胄,你怎么說?”
燕泰苦笑著搖搖頭,“多謝木谷兄好意?!彼謸粝蜃约旱奶祆`蓋,晃了幾下也跌坐在地上奄奄一息。
妖王笑道:“賢侄如此明白事理,那我不妨再告你一件事罷,我之所以對蓮生如此器重,并非因他是蓮花所化,只因他是我兒玄寧,五公子玄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