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阿元醒來時,便聽得窗外雨聲唰唰,雨勢不小,想來這場雨后,天兒就要轉涼了吧,也快入秋了……
京城的這場雨綿延了數(shù)日。
帝師府,封媞的心情和這雨天一般的陰沉,沉悶得讓人壓制不住想要爆發(fā)。
“燕兒,小姐這都摔碎多少東西了?!柄L兒皺著臉,有些肉疼。別的就不說了,前兒個碎了粉彩魚紋鏤空轉心瓶,昨兒個還有個元青垂肩折枝紋梅瓶,今兒個,里面啥樣兒還不清楚,希望小姐高抬貴手,放過那個漆釉玉盤,它真的是無辜的!這都多少銀子了,把她賣了也沒這么多錢啊……
燕兒看著鶯兒抓在自己胳膊上的手,屋里碎一個物件兒,她這手就顫一下,顫就算了,為什么越握越緊!她抽不出胳膊先不提,連鶯兒的手指頭都摳不開,她是招誰惹誰了,這么不招人待見,一時悲從中來,竟哭了。
鶯兒覺得有什么溫溫的東西落在了她手上,忙轉頭,松開手,卻見燕兒眼淚汪汪,好不可憐:“燕兒,你這是咋的了?”
燕兒抬起被捏疼的胳膊,抽出帕子,擤了擤鼻涕,咬牙說了句:“我心痛!”
鶯兒深以為找到了知己,“聽你這么說,我竟也有此感。”說著,抽出帕子,抹了抹眼角。
卻說屋里的封媞,一想到那天晚上母親的話,就氣得心肝兒疼。
封沁封沁,不過一個妾生子!她有什么資格和她相提并論!禁足養(yǎng)性,準備說親?什么丞相府公子,品貌再好又如何!還說什么,為了大哥,為了父親,那她呢!她怎么辦!
啪——那個漆釉玉盤終難逃厄運……
……
封銘有一妾,名寧素,除了封銘,沒有人知道她確切的身份,即便秦氏屢次問起,也從未得其回答,后見寧素安分守己,不滋事,便也隨她去了。
封沁自進來,便看著姨娘跪在佛龕前,雙手合十于胸,閉著眼誦著佛經。
每次來這里,心里都會很平靜,不知道是這檀香安撫人心,還是姨娘誦的經文果真渡人。封沁捧著丫鬟倒來的水,看著搖搖晃晃的水面終歸于平靜。
“二小姐來此,可是有事?”寧氏起身。
“無?!狈馇叻畔虏璞氐?。
“既無事,便早些回去歇著吧,妾此處,無趣了些。”
封沁聞言,并未動身。
“姨娘…其實,我是有些害怕……”封沁低著頭,看著膝上交疊的雙手。
寧素聽到女兒的話,有些微驚,第一次聽她說這種話啊……可常年浸于香火,心緒也不過微微一動罷了。
“二小姐,妾只知,有所求,才生怖,無所求,自無所畏?!蹦恪蟮氖鞘裁??
“有所求么?”封沁低喃了一句。
寧素細細地看著眼前的姑娘,她的孩子都長這么大了,細眉瓊鼻,溫婉沉靜……想來夫人教養(yǎng)得很好。
封沁沉在自己的思緒里,沒有人知道,其實她最羨慕的人并不是封媞,而是宋元……那個笑起來明媚自由的姑娘,會拉著她的手,一起去撿槐花的元表姐。
封沁抬頭看了眼窗外,確實不早了,是有些擾人了:“我這便回,姨娘早些歇了吧?!闭f著叫了從一,往外走去。
一道門,隔開了寧素歉疚的目光。
……
自城門一別,如今封岳陵避開官道,行于山野,而后取道荊州,南下云南。無奈連日陰雨,山野林間泥路難行,幸得山腳有獵戶居于此,便與廖光投宿在此地。
“老丈,這是您孫兒吧,瞧著真結實?!蹦菨h子一臉絡腮胡,笑著問道。
“是啊,結實點兒好。”封岳陵拍了拍坐在自己旁邊的廖光,回道。
“老丈,您這幾日就安心住著,這地兒不常有人來,如今倒有些人氣兒。”又轉頭道:“英娘,我去山上看看,你好好招待客人,虎子,爹出去會兒?!蹦菨h子說完,便披著蓑衣出去了。
“老丈您先坐,我去弄點兒吃的來,山間野菜,您別嫌棄。”英娘還不待封岳陵道謝,便轉身出去了,留下封岳陵二人。
廖光看著門外的雨,濺起的泥蹦到了階上,不自覺撫著左手掌心,傷口結痂得快,如今長新肉,有些麻癢。
“廖光啊,你也知道,不會有結果的?!狈庠懒瓿脸恋貒@了口氣,都是自己看著長大的孩子,唉……
“太爺,廖光自知身份,絕無非分之想!”廖光驚道,忙屈膝。
“快起來!如今你可是我孫兒?!狈庠懒隉o奈:“你這孩子,悶得很。怕是自己悶了許多年了吧……那年,也是在山上啊……”
阿元十歲時,隨著外祖離開膠東,看著突然出現(xiàn)在外祖父身邊的這對雙生子,好奇得很。想著也比自己大不了多少啊,怎的一個比一個悶?苦于分不清誰大誰小,便干脆仗了一回勢,逼著廖光系條帕子,這勢仗得足了些,廖光因著這條粉帕子,足足大半年沒和阿元說過話。
直到后來,阿元在秋明山走失。
那日,封岳陵在秋明山會友,阿元道出去尋些野菜,廖飛陪著太爺,廖光無奈之下,只得隨在阿元身后離開,只當時因著還和阿元賭氣,便不曾上心,待轉回身,卻不見阿元身影,心底有些慌了。
雨勢漸大,卻始終找不到阿元,廖光一急,結結實實在泥里滾了好幾圈,心里止不住得擔憂,莫不是被人擄走了?還是遇著了狼?
“小姐——”終還是忍不住,大聲喊了出來,雨水敲在臉上,只看得到素來寡言寡情的廖光紅了眼。
找不到,一直找不到那個身影。
廖光跑了近半個山頭,黑袍上滿是泥漿,那條粉帕子,不知落在了何處。
“廖光!”
雨勢大,那人的聲音卻依舊能直直入耳。
終于——看到了那個姑娘,坐在小山洞口,頭上還頂著來時編的藤草。
“廖光,快進來躲雨!”那姑娘有些著急。
廖光當時想的是什么呢?還好狼沒嚇到這個姑娘,不過一條粉帕子,能讓她認得,也值了。
阿元看著單膝跪在自己身前的狼狽少年,有些慌張,也有些愧疚。無奈起身有些難。
只得低著頭,懇切的說道:“廖光,怪我貪玩兒,沒追上你,我和你道歉。”卻還是忍不住小聲辯解:“只我后來真的去追你了,不過,不小心崴了腳,沒能追上。真的……”
廖光忽的抬頭,紅著眼看著阿元。
阿元有些急了,以為自己嚇到了少年:“你別哭,我不疼的?!庇旨泵Τ槌鲎约核匕椎呐磷?,替廖光擦掉了臉上的泥點:“你可千萬別哭啊,你家小姐都知錯了?!?p> 廖光復又低下頭:“是廖光沒護好小姐,回去自當領罰!”
阿元看著自己面前的少年,有些心疼,道:“那我現(xiàn)在罰你可好?”
“小姐請說。”少年沉聲道。
“你家小姐腳崴了,那便罰你一會兒雨停了,背我回去?!?p> 廖光有些詫異,回道:“是!”
好在這雨沒下太久。
黑衣少年形容狼狽,背著粉衣小姑娘,小姑娘時不時探探樹枝,又忽得指著地上的蘑菇,卻不見那少年步履踉蹌。那天,廖光覺得,來時的路那么長,怎么回的時候卻短了許多。
那日晚間,本打算歇下的廖飛,發(fā)現(xiàn)弟弟沐浴之后便不見了。許是出去練功夫了吧,畢竟今天沒護好小姐,心里難受也正常。
卻不知,他的弟弟把白日跑過的山頭又跑了一遍,一遍又一遍,直至東方日將出,才回來,手里握著一條黑乎乎的帕子。
“廖光,七情六欲,人之常情,這不是罪過。因為有情,才想守護,即便不在她身邊,心也不會空落落。一想到那人的笑顏,就覺得,這世間啊,沒白來一遭。”封岳陵望著雨幕,似在追憶。
廖光撫了撫心口。
后來,小姐不再分不清他們兄弟,只那條帕子,他還是一直帶在身上。
“太爺,廖光明白?!?p> “好孩子,都是我的好孩子。”封岳陵說道。
沒辦法陪在她身邊,那就護好她最珍視的人,亦不相負。
即便從始至終,她都不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