像是商量好的,城里的學生三五結伴地陸續(xù)回到了村里。
幾個剛回來的,一個個留著油亮的長發(fā),穿著新潮的衣服,嘴里刁著高級香煙,對大小隊干部,社員都是一律的沒說話先敬煙點頭哈腰嘴里像是抹了蜜,剛回來幾天已經(jīng)和該親熱的人親熱的一塌糊涂,讓時光這個溜溜呆了一年的鐵干兒望塵莫及。時光不由地想到,原來人都是愛聽好聽的話,都愛別人奉承。
和時光一個小隊的老油,黑黑的,滿臉的流氣。頭很小,身子很大,腆著個肚子,顯然是家里條件不錯,那形態(tài)就像個大袋鼠。在城里保養(yǎng)了一年,想是吃的不錯,袋鼠的特征更加明顯。老油對時光這個在村里的鐵干兒倒是非常的客氣,時光知道,這仍是不知底細的試探階段。他有些害怕,努力地想和他們保持一定的距離,好在他們的注意力并不在時光這里。忙于拉關系,忙于了解村里的土特產(chǎn)——白果、落參、地瓜等的行情,準備著三夏大忙一熬過去,就滿載著土特產(chǎn)回城等分配了。
紅磚圍墻里又熱鬧起來了。這些人吃吃喝喝,放肆地大叫大笑說著下流話。回來的一些女學生也似乎比剛來的時候要開化的多,可能是在城里就沒斷了來往,下了工就到男生的宿舍里來,男男女女毫無顧忌地在一起吃吃打鬧說笑。有幾次老油過來找時光,邀他過去一塊聚聚,時光都像是躲瘟疫似的避開了。
“回來干嘛來了,一個一個的,都?我這兒呆得好好兒的?”時光看著他們心里說。那心情頗有些像村里的社員。
時光醉心的寧靜,部分地被破壞了。他每天還是拉著馬蛋子到村外邊,到土壩上,下工以后再在飼養(yǎng)員的小屋呆到很晚,盡量減少在紅磚圍墻里逗留的時間。好在“地址”那撥人走了以后,宿舍空閑了許多,剩下的人可以任意的選擇自己歇息的屋子。時光找了間小屋安頓了下來,把原來的大屋讓給了老油等幾個人。那次騎自行車事件以后,村里曾一度沸沸揚揚,有幾次時光在路上遇到了那個光頭的像是秀秀說的三愣子的農(nóng)村青年,看到他那極不友好的充滿敵視的目光心里又恨又怕,老是覺得像有什么不好的事要發(fā)生。一個人走在路上的時候,老是心虛著身后,唯恐有什么石頭棍棒之類的會突然向腦后襲來。
秀秀從那天以后再也沒有露面,或者說再也沒有來聽時光的故事。時光只是遠遠地見過她兩次。剛要叫她,她已經(jīng)急急忙忙地跑開了。盡管這樣,村外小河邊、樹林里、土壩上,仍是時光可以忘記一切煩惱的地方。
三夏麥收過去了,地里的麥子已經(jīng)收割完了。留著麥茬的田野里,套種的玉米已經(jīng)長到了尺把高,遠遠望去像是黃綠相間的條文絨毯。樹林里遮蔭避日,微風習習。土壩上一人多高的蓖麻寬大的葉子像是遮陽傘,人坐在下面即使在烈日炎炎的正午也很清涼。
傍晚,丈余寬的小河水面被緋紅的晚霞映照的波光粼粼好像一匹展開的長長的五彩錦帛。時光赤著腳站在河水里為馬蛋子洗刷。衣兜里沉甸甸的,那是囤囤兒們給他拿來的各種城里買不來的吃食,隨時可供他一個人享用。想起去年剛來的時候,也是三夏時節(jié),每天起五經(jīng)睡半夜的,一個月下來真是累得渾身都要散架,又熱又累的,現(xiàn)在卻每天在這里享福,輕輕松松,涼涼快快。他甚至想,要是這種寧靜舒適的時光能夠停留,也不錯。
有幾次收工回到隊里,他按照囤囤兒告訴他的辦法趁隊里沒人的時候,拉出一匹老馬來騎,已經(jīng)適應了馬上的那種顛簸。與馬蛋子朝夕相處已經(jīng)混得很熟,只是馬蛋子還沒有去公社作最后的檢查,使他還不忍心去騎它,似乎一旦這樣做了就會破壞他和馬蛋子之間的那種平等相處的關系。自從吃了囤囤兒他們抓來的小青蛇以后,身上的癤子好了。秀秀真的救了他。
“昨兒的故事聽了嗎,她?”每天一見到囤囤兒時光總忍不住這樣問,“沒說什么嗎,她?”
“她笑的眼淚都出來了,”囤囤兒總是嘻嘻笑著滿不在乎地回答,“她念叨你的癤子好了沒有,沒好讓我再給你抓蛇。好了嗎,你?”
“好了好了,沒想到這偏方真的管用,……那那,那她怎么老不來了,她,她真的沒有說我什么嗎,她?”
“真的沒有,我姐那人心里邊不大擱事兒,有時候生氣,不差嘛的就忘了。真的沒拌嘴,你倆?”
“上次,上次我和你姐去公社騎自行車的事兒,……你聽說了嗎,你沒聽說嗎?”時光想徹底洗清罪過弄個水落石出。
囤囤兒扯開自己鈴鐺似的嗓門大聲地笑了起來,說:“全村兒都知道了還能沒聽說,我?我媽也念叨過,說你不是那樣的孩子。你怎么心里邊還擱著這碼子事兒,我都不理會兒了。農(nóng)村兒就是規(guī)矩多,你又不是存心的,沒什么,真的沒什么。”
時光聽他這么一說,也勉強地笑了笑,說:“……你姐怎么說,她?她不怨我嗎?我真的是不知道,怕她為這傷心……”
“怨你干嘛?我還不答應呢,我。我和我媽那次一念叨你她捂著嘴一個勁地笑。”
囤囤兒骨朵著好看的小嘴說,“你們城里人就是臉皮薄兒,這有什么抹不開的?我媽挺喜歡你的,那不是老叫我喊你來家里玩的?你也是,怎兒老是有這事兒又那事兒的?我媽可都有點不高興啦?!?p> 時光唯恐秀秀媽會問他什么,越發(fā)的心虛和惶惑,忙把話岔開說:“好好,我哪天一定去,行了吧?……囤兒,你在學校和別人打架不打,你?”
“怎兒不打?”囤囤兒晃晃他的大腦袋說,“可我一和別人打架我姐她就哭,我不落忍當著她和人打。像我們班上的三愣子,就在咱村兒,村兒西邊的。特狗悚那小子,老成心當著我姐的面跟我找別扭。我又沒法兒在學校和他打,他哥二愣在公社小工廠,咱公社沒人敢惹。仗著他哥他老在學校欺負人,誰都怕他,躲著他,我可不怕他。那次在咱村的高粱地里,讓我把這小子打得直喊爺爺?!?p> “是不是那個禿腦袋的,個兒挺高的?”時光想起見過的那個農(nóng)村青年,找到救星似的問。
“對對,就是那小子?!?p> 看著囤囤兒那略顯單薄的個兒頭,想象著那個剃著光頭五大三粗的三愣子時光忍不住地又問:“就你一個人和他打?”
囤囤兒虎視著兩只大大的圓眼說:“別瞅他個比我大比我壯,可我打起架來舍命,打不過也不服軟兒,……哼,一次他就害怕了。再說實在打不過了咱村兒里找齊兒,還有一幫人兒呢,都會為我出力的……”
時光看著他那虎虎的樣子,想象著那力量懸殊而又在最后以弱勝強的打斗場面,覺得瘦小的囤囤兒在面前一下高大了起來。
囤囤兒說:“你可不知道,他那人,悚蔫奸帶犰鞭的?!?p> “唉,老是聽隊里人說這個‘悚蔫奸帶犰鞭’到底是個什么意思???”時光這會兒從囤囤兒嘴里聽到這句話感興趣地問。
“你不是跟過車嗎,你?瞅那個拉邊套的牲口,把式一個不留神的它就松著套不‘下尖兒’,把式剛一搖晃鞭子它趕緊的又繃緊了套假裝‘下尖兒’。一不留神它就松套一不留神它就松套,你說——把式橫是不能一天到晚的老是盯著它吧?這路牲口就是太狗悚太會偷奸?;?,讓把式也沒轍沒轍的。有的人也這樣,又饞又懶又奸嘿,不打不罵的他就是不‘下尖兒’不拿活。莊稼人要是讓別人背地里頭念叨出這話來,要多寒磣有多寒磣,白來一世??啥嘣跻捕滩涣擞羞@樣的人兒,要不怎么叫‘悚蔫奸帶犰鞭’呢?!?p> 這一天別的孩子沒來,時光和囤兒聊了很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