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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工記事

第四十四章 無聲

海工記事 我不是荷馬 3540 2019-04-20 06:42:55

  秦月在海事展的前三天把會展轉(zhuǎn)了三遍。每一次逛回來的感受都不同。會展的第一天和第二天來訪者最多,大多數(shù)的商務會談都是在這兩天內(nèi)完成的。到了第三天,工作基本做完了,世界各地難得一聚的同行們開始東家走、西家竄地與老朋友見面。每個展臺的活動也是這一天最豐富。有自助式聯(lián)誼,所有的會展人員,邀請客戶來參加本展臺的自助餐。有的展臺,請了樂隊現(xiàn)場演唱。有的地方甚至請來了一群美女穿著舞臺上的那種水手服跳熱舞。從展臺的裝飾裝修上,從工作人員的待人接物上,從每個展臺所安排的活動上都可以看出小到一個企業(yè),大到一個國家的性格,每個都是特征鮮明的。

  秦月有一次轉(zhuǎn)悠的時候,Adam跟著她走了一段。他們路過德國館的時候,見到那里的一家大設備公司把展臺建成了兩層樓的樣式。Adam自顧自地去跟他們聊設備了,據(jù)說這個設備還真的是他們將來可能需要采購的。秦月覺得有人盯著她看,發(fā)現(xiàn)一只在角落里站著的一個上了些年紀卻氣度不凡的人朝著她微笑。秦月環(huán)顧四周,以為對方是在看別人,結(jié)果發(fā)現(xiàn)對方確實是沖著她來的,一頭霧水。她對這種設備一無所知,對采購也沒有發(fā)言權(quán)??此臉幼樱餮廴司蛻撝浪莻€外行,或者充其量是個剛?cè)胄械牟锁B。自己壓根就沒有什么值得對方算計的,秦月越發(fā)地想不明白,一向以嚴謹和嚴肅著稱的德國人怎么會對她假以辭色。而且,對方分明就不是個一般人。

  結(jié)果對方并沒有跟她聊天,只是一路客氣地把她帶到樓上Adam會談的隔壁坐下,并拿來了各種吃的喝的給她,然后沖著她慈祥地笑了笑,就下樓去了。秦月莫名其妙地吃了一堆東西,嗯,的確很好吃,發(fā)現(xiàn)Adam終于跟人家聊完了,又交換了名片,就跟著他下了樓。她很想去找剛才的那個人向他好好道個謝,可卻沒找到對方,只能遺憾地離開了。后來她問Adam,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結(jié)果,Adam皺著眉打量了她半天,才猜測道,“可能跟你戴的帽子有關(guān)。你的這個帽子是德式的帽子,名字取自于德國的母親河。除此之外,我再也想不出什么了?!鼻卦掠X得心里暖暖的,對方就因為一個異鄉(xiāng)人帶了自己祖國的帽子如此對待自己,他得多么地愛國啊!秦月越發(fā)覺得那位六十來歲的德國老人有難得的故國情懷。

  在這幾天里,秦月也見識了HDM內(nèi)部員工的工作方式、工作態(tài)度和工作能力。平心而論,秦月覺得只有三個人全心全意地在工作,其他人都多少帶了點兒玩票兒的性質(zhì)。這三個人,一個是北辦新來的那個女孩兒,另外兩個就都是銷售人員了。HDM在這里的員工算起來能有二三十人,大多數(shù)都和銷售相關(guān)??扇绻屑氂^察的話,就會發(fā)現(xiàn)他們其實對做銷售是有抵觸的。不見得是對工作本身,而是在接觸陌生人時,本能帶出來的距離感和心理柵欄。因此,他們大多數(shù)時候都寧愿和自己人聊天或者四處亂逛,也不肯好好面對到展臺來的訪客。

  但是Ray卻不是這樣,他一直向外,總是第一個發(fā)現(xiàn)任何對他們公司名字、資料、模型甚至紀念品有興趣的外人,主動交談。如果這個人是公司其他部門的客戶,他一定會把對方交到相關(guān)人員手上,即使那個人已經(jīng)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他也會留下對方聯(lián)系方式,并將對方的來訪意圖記錄下來,一并轉(zhuǎn)交。即使是面對單純想過來蹭吃蹭喝的人,他也盡可能地滿足對方。但有一樣例外,就是對方如果想大量拿宣傳冊去賣錢的話,他就會毫不留情地呵斥。因為在他看來,這些資料都是對銷售最有幫助的工具之一,而且只有客戶或者潛在客戶才有資格拿去看。

  另一個是個中國人,他是銷售密封件的。一直面帶微笑,不知疲倦地接待每一個來到展臺的人,表現(xiàn)出來的心理素質(zhì)和專業(yè)程度不亞于Ray。秦月從心底里佩服這兩位先生。她自問,如果讓她對陌生人推銷一樣東西的話,恐怕她也需要花時間來克服自己的心理障礙。銷售很多的時候容易被當做乞討來看待,好像求別人賞口飯吃似的。但是好的銷售確實橋梁,他能有效發(fā)現(xiàn)、辨明客戶的具體需要,并提供相對應的產(chǎn)品、設備、技術(shù)、信息等等。好的銷售不只需要好的口才,更需要善于傾聽的耳朵,和善于觀察分辨的眼睛。

  有很多人都認識Ray,國內(nèi)的、國外的。HDM公司內(nèi)部的,別的公司的??傆懈魇礁鳂拥娜诉^來跟他打招呼聊天,一看就不是一天兩天的關(guān)系,而是經(jīng)年的交情。從會展開始的第一天到最后一天,幾乎每天散場之前,他都有飯局安排。大多數(shù)是和中國人,有客戶,也有代理,都會說英語。北辦的三個妞兒對他都不錯,尤其是那兩個在廣州出現(xiàn)的。聽她們的意思是Ray十年前就來過中國了,他當初對中國兩眼一抹黑,第一站自然是BJ。按照那兩個妞兒的說法,他甚至帶他太太一起來過,因為她們曾經(jīng)陪他老婆去王府井做過旗袍。秦月沒想到北辦的那兩個女生已經(jīng)在HDM工作這么多年了,因為她們看上去真的不顯老。

  會展期間,房廠長除了第一天露了一面之外,就再也沒出現(xiàn),早出晚歸地也不知道他都在忙些什么。除了偶爾他想打聽一下一些進口設備情況,給秦月去個電話,讓她到對方展臺上拿些資料回臨海市后給他,就沒怎么聯(lián)系她。Adam倒是每天早上跟秦月一起乘坐大巴車過來,晚上散場之前一定要找到秦月一起打車回酒店。秦月嚴重懷疑對方這么做是因為叫車太麻煩的緣故。

  就這樣到了會展的第四天,閉館時間設在了下午的三點,但很多國內(nèi)廠家,無論大小,來的展商,到了中午能剩下的就已經(jīng)寥寥無幾了。老外的展廳卻大多數(shù)都有人在。Ray告訴秦月,在國外,如果你不能堅守你的展廳到最后,就會被罰款,因為一切的行規(guī),即使是不合理也應當被尊重,大不了回頭把規(guī)矩給改了。會展期間,有不少的時候,當Ray接待中國客戶,找不到翻譯時,就會請秦月幫忙。秦月很高興自己多少能有點兒用,每次幫忙時,都盡心盡力,這樣才不辜負自己在這里的時間,同時,還可以學到不少東西。結(jié)果,閉館之前,Ray把他們部門剩下的紀念品都留給了秦月,有的價值不菲,秦月捧在手里不太好意思收下,對方卻說,這是你應得的。又把自己的名片留給了秦月,告訴她一定要保持聯(lián)系。

  秦月跟Adam回到酒店的時候,聯(lián)系房廠長,確認第二天離店時間,卻被告知,他已經(jīng)改了航班,自己先回了臨海市。秦月很無奈,好在他們的航班早就訂好,自己走也沒什么問題。就通知了Adam,約好了明天退房的時間,并提前預約了送機的出租車,這才開始收拾行李。

  又查收了一遍郵件,看看實在沒什么事了,雖然是晚飯時間,可卻一點兒也不餓,秦月就讓Adam自己去吃飯,她打算繼續(xù)和水死磕。

  毫無意外地,泳池里沒有人。秦月很高興地做了熱身運動,慢慢地下了水,開始游。她上一次已經(jīng)測試過了這個泳池對她而言的安全區(qū),這次可以放心地活動了。游了兩個橫向的來回。秦月很有成就感,正打算繼續(xù)擴大戰(zhàn)果,就聽到頭上有聲音傳過來,“哈,又是你!”

  果然,說話的人是Ray。本以為已經(jīng)道別了的人又出現(xiàn)在了自己的面前,秦月覺得這劇情有點兒狗尾續(xù)貂的意思。她仍清楚地記得當初他的嘲諷,板著臉沒接話。Ray卻一個猛子扎進水里,縱向地游了個來回,非常輕松。秦月看了對方一眼,也開始縱向游,不過是從她站著的這個地方,朝著扶手的方向游。不知道什么時候,Ray已經(jīng)在她身邊了。這個從來不知道界限為何物的人,又開始對她指指點點。

  “水是你的朋友,它不是你的敵人。你不能總是和它抗爭。只要你學會接受它,它就會幫助你,托住你的?!?p>  秦月的抵觸突然不見了。她有一種錯覺,似乎站在身邊教訓她的是她老爸。盡管兩個人膚色不同,年齡不同,相貌不同,語言不同,但卻那么像!因為他說的這番話,秦月的老爸也曾經(jīng)跟秦月說過,幾乎一模一樣。秦月突然有種想流淚的沖動,她害怕一抬頭,那幻像就消失了。她站在那里,低著頭乖乖地聽著,一言不發(fā)。不是不想說話,而是不敢出聲。因為她知道,自己一張嘴,出來的聲音必然是哽咽的。

  Ray不是個有耐心的人,說完了這番話,自己就去游泳了。游了一會兒,就上岸走了。走之前,交代了一句,自己晚上還有飯局,算是道別。秦月卻一直輕輕地撫摸著水面,懷念著當初老爸教她游泳時的情形。

  游泳池里又剩下秦月一個人,可她覺得老爸就在她的身邊。她開始練習憋氣,漂浮,感受著水溫柔的托舉,就像當初她剛開始學游泳時一樣。慢慢地她加入了手和腿的動作,開始劃水,發(fā)現(xiàn)一口氣竟然游出去十幾米遠,又開始換氣。一點一點的,她重復著當初學習的過程,沿著當年的軌跡享受著水的波動?;秀敝?,老爸似乎一直都在身旁,踩著水,陪伴著她。秦月一直游,一直游,不知疲倦,在意識到之前,已經(jīng)到深水區(qū)里游了個來回。再次站了起來,身體仿佛一下子變沉了,原來水無聲的托舉真的可以大大減輕身體的自重,讓游泳變得輕松起來。秦月知道她已經(jīng)不再怕水了,可她舍不得離開。因為她害怕自己一旦出了泳池,那種父親就在身邊的幻覺就會消失。于是她一直待在水里,游一會兒停下來歇一會兒。一直到身體變得沉重,沒有一絲力氣了才不得不上岸離開。

  回到房間里,秦月就撲到了床上,任憑淚水不停地流淌,打濕了枕頭。痛痛快快地哭了一場之后,秦月感覺好多了,她看了一下表,已經(jīng)不早了,就打算洗漱了早點兒睡覺。

  就在這時,她的電話鈴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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