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沉記章十一戲賊】
次日醒來,太陽已經(jīng)大亮,我坐起身揉揉眼睛,東升和棋莞都不知去向,只有我一個在屋子里,房門也虛掩著,四周靜悄悄的,看看日頭,大約此刻已經(jīng)快到晌午,和尚們都去大殿誦經(jīng)了,我趕忙翻身下床,跑出屋外,并無一人。我走回屋內(nèi),轉(zhuǎn)了幾圈,突然想到一事,去包袱里取出了狐仙之前給我的那只錦盒,打開取出了那只月白狐貍毛的手環(huán),喜滋滋地戴上手,就在戴上的一瞬間,好像有什么東西很快地釘進了我心口似的痛了一下,但那種不適感很快就消失了,我便并未多在意,揚起手得意地看了又看,才合上房門走出去。我走到院子后邊的井邊取了些井水稍作梳洗,又對著井水左看右看,確認頭發(fā)沒有睡得翹起來,臉上也沒有口水印之后方才四處去找東升和棋莞。因化了人形,和尚們又都在殿中,偌大的寺廟里竟不見一個人影,我也就大膽起來,不再像做狐貍時候到哪都要鬼鬼祟祟地快跑,甚至遠遠見到那只黑狗的時候我也不再那么害怕了,原先做狐貍,天天害怕被它欺負,如今成了人,終于揚眉吐氣了,我心中得意起來,沖著它做了好幾個鬼臉。說來在這寺廟之中已經(jīng)快四百多年了,直到今日我才真正注意到寺廟的紅墻磚瓦,吹在臉上的微風,落在屋檐上的鳥兒,開在墻角的野花,就連負責做每日素食的側(cè)殿里飄出的飯菜香味兒都比平常更濃郁了。我也不敢在寺中多做停留,稍稍轉(zhuǎn)了幾圈未見到東升他們的影子,便從后門跑了出去,相比他們又是去那寺后的菩提樹下參禪悟道修煉去了,我繞到寺后,遠遠地便看到了那兩人的身影,東升坐在菩提樹上,棋莞站在樹下,兩人似乎在說些什么,棋莞還在一個勁地蹦。
“東升!你就拉我上去嘛!我也想坐在樹上!”我悄悄靠近,聽得棋莞道,“快幫我一把!”
“你自己爬上來?!睎|升靠在樹干上,一條腿蜷曲,另一條腿略顯懶散地垂下來,雙手抱在胸前,“做狐貍能爬上來,做了人就上不來了?”
“你又嘲笑我!”棋莞氣得跺腳,“我要是化形能有你那么高,我就自己爬上去!你又偏心,等會若是沉沉來了,你肯定拉她上去!”
“就這樹,嗔嗔自己就能上來,就你上不來?!睎|升顯然覺得耍著棋莞玩更有趣,一點都沒有幫他的意思,“再試試,你再跳一次。”
看莞莞在樹下苦跳跳得可憐,我也是忍不住了,便索性走過去,跑到棋莞身邊,托著他的屁股幫他爬上了樹,一邊幫棋莞,一邊替他出氣,“莞莞你也太好脾氣了,東升這樣耍你你都不氣,如果是我,怎么得也要把他從樹上拖下來摔地上才解氣呢!”
莞莞總算是折騰得上了樹,盤腿坐在兩個樹杈中間傻笑著晃腿兒,旁邊東升瞧了一眼得償所愿的棋莞,又轉(zhuǎn)過臉瞧了瞧我,也不跟我理論我剛才那話,還是那副懶懶散散的樣子,他今天早上怕是去練劍了,把頭發(fā)都束了上去,“你醒了?你這一覺睡得真沉,昨天晚上也不知道是誰喊著不肯睡來著?!?p> 原本我已經(jīng)快忘記昨晚的事了,他這么一提我又覺得臉上開始發(fā)燒,也不看他,在樹下來回踱步,“要不是你瞎鬧,我早就睡著了,還不是你的錯?!?p> “我做什么了?”東升似乎又變回了原先的東升,他朝著我笑笑,“是你突然變扭起來,我跟棋莞都不明白,你就開始說些什么男女有別,不肯睡榻上的怪話?!?p> “我不要說這件事!反正都是你的錯!”我理虧,索性開始耍賴,又正巧這個機會,我給東升上規(guī)矩,“反正我跟你們不同,以后我們要保持距離。莞莞還算了,尤其是你,要離我遠點,以后沒有我的允許,不許隨便碰我?!?p> “是嗎?”東升聽了這話,眼珠滴溜溜轉(zhuǎn)了轉(zhuǎn),然后突然從樹上一躍而下,正好落在我面前,他比我高出好些,我若是不仰起頭,只能看到他的下巴。東升往前走,我就往后退,他再往前走,我再往后退,他繼續(xù)往前走,我繼續(xù)往后退,一直退出好幾米遠,東升還沒有停下來的意思,“腳長在我身上,手長在我身上,眼睛長在我身上,你能說了算嗎?”
“我就是能!”我被他逼著一路往后退,總算是受不了了,便往后退了一大步,然后勒令他不許向前,“我說你現(xiàn)在站在那不許動!以后我們在一起,必須都保持這個距離,反正我跟你不同,你還當我是狐貍,我才不是呢!我們不能像以前那樣,你要是敢再往前一步——”
東升沒被我嚇到,他把手背在身后,往前走了一步,“你就怎么樣?”
“你再敢往前,我就叫人了,不不不,你再往前,我就再也不理你了,”我語無倫次起來,“蘇東升!我是認真的,我不是跟你開玩笑!你再往前,我就真的生氣了!”
其實我不明白為什么我這么排斥東升的靠近,明明是已經(jīng)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東升,可他只要一靠近我,我就覺得腦子也亂,心也亂,到處都不對勁,這種陌生的感覺讓我感到有些害怕,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也不知道是我的錯,還是東升的錯。有時我也分辨不出東升說的話,究竟是玩笑,還是認真的,是在逗我玩,還是說的心里話,這種迷茫感叫我手足無措,不知如何是好。
“嗔嗔,我昨天已經(jīng)告訴過你了,雖然化了人,但我們本質(zhì)上還是狐貍,從前怎么樣,現(xiàn)在還是怎么樣,你不用想太多?!睎|升的聲音很平靜,他怎么能這么平靜呢?好像什么都沒發(fā)生過,只有我自己在這里糾結(jié)煩惱,他真的什么都感覺不到,還像從前一樣么?他還當我是那只什么都不懂的狐貍么?
“那我也再告訴你一遍,我不是狐貍,我們要保持距離,你不可以靠近我,不可以碰我,我要離你遠一點,我——”我話還沒說完,東升又是一步上前,我們之間的距離再次被縮短,我所說的話他句句都不當回事,再靠近一點,我就要貼上他的胸膛了,我又莫名想起昨天晚上他的流氓行為,正想要跑,他一把抓住了我的手腕,那種叫我不知如何是好的慌亂又浮上心頭,我的心咚咚咚亂跳,雖不能看見,但我能感覺臉上已經(jīng)全燒起來了。
“我知道了,你不喜歡,以后你不允許,我不會隨便碰你的?!睎|升俯下身對我道,可他這一俯身就靠得更近了,近得他的呼吸我都聽得清清楚楚,我便趕緊低下頭,“今天鎮(zhèn)上好像有戲班子來,你去收拾一下,我們?nèi)タ纯礋狒[。”
我趕緊答應一聲,順勢甩開他的手,去那菩提樹下喊了棋莞跑回寺里去,我對著井水仔細地把頭發(fā)梳好,可臉上惱人的紅暈怎么也擦不掉,棋莞那個傻瓜還在哪壺不開提哪壺,“沉沉!你的臉好紅,你怎么了?”
“我怎么了?”我惡狠狠地把松了的發(fā)髻拆開重新梳,順便瞟了一眼棋莞,“莞莞,我告訴你,你以后要離東升遠點,他可是瘋了!凈說些莫名其妙的話來!”
“東升他說什么了?沉沉你為什么生氣?”棋莞可真是什么都不知道,一臉天真地看著我。
“這你不用管,你就記著一條,東升就是個流氓,流氓你懂嗎?他就是個壞人,你以后不能跟他走太近!”我一個勁兒地在棋莞面前說東升的壞話,“他不要臉!”
“東升那么帥,怎么可能是流氓啊?”棋莞徹底沒救了,他死活不相信我的話,“沉沉,我覺得東升沒問題啊,倒是你,這兩天煞是奇怪?!?p> “呸?!蔽疫艘豢?,“他就是流氓,色狼,跟秋坪爹一個德性!算了,說了你也不懂,你拿上錢袋子,我們?nèi)ユ?zhèn)上看戲去?!?p> 錢袋子里的那些錢還是秋坪爹在我們下山之前給我的,這四百年我們都在寺里呆著,根本也沒用上,不過秋坪爹說了,人界跟狐族不同,到哪里都要用錢,于是我還一直收著錢袋子,這頭一回去鎮(zhèn)上,估計能用到。
出了寺廟,往前一直走就可以到了去鳳棲鎮(zhèn)上的主路,我們?nèi)齻€并排走著,往常都是我走中間,今天成了棋莞走在我跟東升中間,一路上氣氛都甚是詭異,我跟東升誰都不說話,誰都不看誰,只有棋莞走在中間,看到路邊上那些行色匆匆的旅客商販都十分感興趣,一直講個不停。再往前走,就走到了鎮(zhèn)子的繁華地帶,東升說得不錯,鎮(zhèn)上的大茶樓今日的確有戲班子來,此刻門前已經(jīng)放了寫著戲文的木牌,只是戲還沒開演,我們便去街另一邊的攤位看人界賣的那些小玩意兒。很快我就發(fā)現(xiàn)了一個賣糖炒栗子和藕粉糖糕的攤點,拉著棋莞跑過去,栗子和藕糕都剛剛出爐,散發(fā)著誘人的香味,饞得我跟棋莞都直流口水,我暗示棋莞拿錢袋子,學著秋坪爹教我的買東西時說的話,道,“老板,我們要兩包栗子,兩塊藕糕!”
“沉沉,沉沉,你忘記東升的份了!”棋莞低聲提醒我。
“不要管他!”我皺皺鼻子,這邊老板應了聲“好嘞”,然后就麻利地把栗子和藕糕包了起來。
“姑娘,一共十文?!?p> 我和棋莞都不明白“十文”是個什么數(shù),只得把那錢袋子都遞了過去,老板在那錢袋子里扒拉扒拉,然后滿臉疑惑地抬起頭看著我們,“姑娘,你這錢都是前朝的銅板,如今已經(jīng)不通用了。”
“什么?前朝?”我聽得云里霧里,瞪大了眼睛,“什么前朝?”
“嗨,”那老板把脖子上的毛巾轉(zhuǎn)了轉(zhuǎn),“這是前朝的通源銅錢,如今改朝換代,已經(jīng)都用開盛銅錢了??茨@打扮,不是我們這里人,也不常出來玩,也罷,您要是喜歡我這栗子和藕糕,往后再來,今兒就算是我送姑娘你的了!”
別的我也沒聽明白,但聽老板說這些送我,我還是明白的,于是趕緊點點頭,把那兩袋栗子和藕糕拿在手里,謝過之后招呼棋莞一起轉(zhuǎn)身離開,東升一直靠在街對面的茶樓門前等我們買完東西,見我們回來便站直身子,我懷里抱著栗子和藕糕,也不說剛剛買東西時候的意外,也不看東升,拉著棋莞就轉(zhuǎn)頭進了茶館,店小二把我們帶上了樓,我找了個看戲的好位置就坐下,把栗子和藕糕放在桌上,便和棋莞開始吃。
“沉沉,剛剛那老板一定是看你好看,才把這栗子和藕糕送給你了!”莞莞一邊吃一邊道,“我看見了,他看著你眼睛都直了,這下好了,以后我們買什么都不用錢了,只要沉沉你去買就行了!”
聽莞莞這話,雖然還是不太明白什么“前朝”,“銅板”,但他夸我化形得好看,我還是有些得意,“可不是,怪不得秋坪爹總說學了化人術有好些好處,現(xiàn)在看來,這不就是一個嗎?春凝奶奶說的不錯,人族里的這些男人,最拒絕不了漂亮姑娘了!”
“可不是嗎?以后就全靠沉沉你啦!”莞莞比我還興奮,“等我修成了四尾,就也能化成女兒身了,我可得加把勁?!?p> 我們倆說得高興,東升坐在桌子對面只是一邊喝茶,一邊看著我們閑扯。戲很快就開演,唱的是《白蛇傳》,這故事我曾聽春凝奶奶講過,說的是白蛇修千年成了人形,愛上斷橋許仙的故事,我一邊剝栗子一邊看,看到白素貞西湖遇許仙,許仙借傘,兩人一見鐘情,私定終身的劇情。以前聽春凝奶奶講的時候,我只當有趣,并不曾留意去想其中細節(jié),白娘子在臺上唱著“我家就在紅樓上,還望君子早降光”,我便偷偷低聲對棋莞道,“你聽這段,是白娘子心里暗許了許仙,借著還傘再邀相會呢!”
“沉沉你真懂,我都是看個熱鬧,你還明白這戲文!”棋莞一臉的崇拜。
我正欲再說,臺上又換了道具,想是到了下一幕,臺上小青揚起手,正唱著“千里姻緣一線牽,傘兒低護并頭蓮。西湖今夜春如海,愿作鴛鴦不羨仙”,那唱詞也好,角兒的聲線也好,我聽著不禁入了迷,可就在這時候,我忽然聽得身后那幾桌傳來惱人的竊竊私語之聲,惹得我掃興,便回頭去看,卻是幾個穿紅著綠的女客,也不看戲,就盯著我們這桌看,不僅看,還一直掩著嘴兒笑,不僅笑,還低著頭講話,吵得不行。我來回又看了看,發(fā)現(xiàn)她們那幾雙眼睛也不看戲,就盯著桌對面坐著的東升看,好在東升側(cè)著臉背對著她們看樓下臺上的戲,未能發(fā)覺。我不由得心里不悅起來,那幾個女客看東升的眼神,簡直比在山上說要給東升生小狐貍的琴歌還惱人,也顧不上跟她們?nèi)ダ碚摚焓秩ゴ心昧藗€栗子,三下五除二地剝了,我喊了東升一聲,他卻只顧著看戲,也不理我,我更是有些氣急,索性用右手食指在他臉上一戳,東升這才轉(zhuǎn)過臉來看著我,我也不跟他多說,伸手拿著那剝好的栗子就往他嘴里一塞,他萬分疑惑地又看我一眼,又仿佛感覺到了身后那幾個女客盯著他瞧的目光,剛想轉(zhuǎn)過臉去看,就又被我左手擋了回去。
“不許看!我不許你往那邊瞧!”我低聲道。
“怎么了?”東升還想往那邊看,他抬頭我就抬手擋住他的視線,“有什么?”
“不是好東西,你不許看!”我此刻大約是忘了剛剛還跟棋莞說了東升的壞話,仿佛又回到涂山上氣琴歌總靠近東升的時候,“你只許吃栗子,不許轉(zhuǎn)頭!”
東升顯然并沒有理解我這么做是為什么,他還想要往那邊瞧,我偏不許他看,拿起面前一杯茶,對著他的嘴巴就往下灌,“不許看,你喝茶,你不許往那邊看!”
是我灌得急了,一個力道沒把握好,東升被我一口水嗆到,伏在桌上咳嗽起來,我趕忙給他拍背,一旁棋莞也不看戲了過來幫著拍,不一會東升緩了過來,抬起頭看我,“嗔嗔,你是怎么了?那邊有什么?”
“那邊有——”我正想解釋,卻再看那邊,那幾個惱人的女客已經(jīng)離開了,于是我改口,“沒什么,反正不是好東西,你沒看到最好?!?p> 東升還有些疑惑,可那邊的確已經(jīng)空無一物,便也不再說話,此刻臺上已經(jīng)演到了白素貞為救許仙盜仙草,那白素貞為救夫苦苦哀求,看著可憐,但不一會便是我和棋莞最愛看的打戲,我看那白素貞和鹿童鶴童在臺上打斗正酣,伸手再去拿栗子,卻發(fā)現(xiàn)桌上那栗子袋子和藕糕竟全然不見了,剛剛還擺在桌子中央,此刻竟已空空如也,我四下里找都不見蹤影,卻只發(fā)現(xiàn)幾個腳印順著桌下一路跑向后門去了,我不由得拍案而起,戲也不看,說了聲“有賊!”,便拖著棋莞和東升順著那腳印朝后門跑去。
阿今今今今
“你忍心將我傷,端陽佳節(jié)勸雄黃。你忍心將我誑,才對雙星盟誓愿,又隨法海入禪堂。你忍心叫我斷腸,平日恩情且不講,不念我腹中還有小兒郎?你忍心見我命喪,可憐我與神將刀對槍,只殺得云愁霧慘、波翻浪滾、戰(zhàn)鼓連天響,你袖手旁觀在山崗?!痹牭谩栋咨邆鳌愤@一回,白娘子唱得凄慘異常,人妖相戀古今多有相傳,只是妖本無情卻多情,人本多情卻無情,想來也是叫人扼腕嘆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