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十四】桐生

　　【西沉記章十四桐生】

　　“你要是再敢動手動腳的，我把你送到衙門去！”我是動了真格的，可東升只覺得我在講玩笑話，并不當(dāng)真。

　　“是嗎？嗔嗔你知道衙門是做什么的么？就要送我到衙門去？”

　　“我當(dāng)然知道——我想想，衙門是關(guān)壞人的，你要是再敢亂來，我就把你送到衙門去，把你跟那些壞人關(guān)在一起，我說到做到！”我用手指著東升道。

　　“你送我到衙門去，是說我也是壞人么？”東升也不惱也不急，伸手把我指著他的手指握住放下，我立刻把手抽了回來。

　　“你就是壞人，你心懷叵測，你圖謀不軌，我知道你腦子里想些什么，”我再次威脅，“你別以為我倆有一起長大的情分，彼此熟悉你就能得逞。我告訴你，你若是再這樣無賴，我才不管什么情分不情分，一定把你押去衙門！”

　　東升往后一靠，靠在樹干上，歪著頭看著我，“是么？原來嗔嗔你是還認(rèn)為我們有一起長大的情分，所以對我仁慈了。那你說說看，我在想些什么？我是怎樣地圖謀不軌，心懷叵測？”

　　“你——”我自知是說不過他的，我也只是朦朧之中感覺到東升現(xiàn)在是個頭號一等危險的人物，但我又道不明他究竟腦子里在想什么，一時急得面紅耳赤，“不跟你說了！我不跟你說話，不跟你在一處，總可以了吧！我做什么你都不要跟來！”

　　我說著就跳下了樹，東升也不跟來，我便一路跑回了屋，莞莞已經(jīng)起來，我也不同他說話，跳上榻拿被子把臉一蒙，莞莞怎樣喊我我也不理。我覺得腦子亂得很，只要一跟東升多接觸，我就會說出好些連我自己都不明白的話來，今天連送他去衙門這種話都能說了，改天再急起來，莫非我要說把他送去玉皇大帝送去狐仙姐姐送去女媧娘娘那里問罪了?？晌胰粽婕?xì)想起來，我又不是真的討厭東升他碰我，我只是討厭他碰我的時候慌亂不堪的自己而已，可為何我如此慌亂，我又全然摸不著頭腦。也罷，也罷，多思無益，夜長夢多，索性不要理會便是。我打定了主意，待天大亮之后，也不管東升在哪，同棋莞一同往鎮(zhèn)上去了。

　　怕不是昨晚棋莞說的話成了真，我同莞莞在鎮(zhèn)上四處逛了一陣覺得也沒什么有趣，竟連往常滿街的小攤都少了很多，甚是無聊，便又同他往回走。正走著，就聽得不遠(yuǎn)處有廝打之聲和叫罵之聲，我聽著那聲音越來越響，便拖著棋莞去看個究竟。棋莞膽小怕事，我便死拽著他往前走，走到聲音的來源之處，竟是一條小巷盡頭，好幾個身強(qiáng)體壯的男人圍聚在那里，旁邊還攤著一堆背簍扁擔(dān)之類的東西，那幾個正對著地上的兩個人拳打腳踢，人群擁擠，看不清楚，我隱約只能看到其中一個是個小孩子，另一個則是個穿著僧袍的和尚，那小孩連聲喊什么“不要打了，不要打了”，那幾個人卻不停手，還一直罵著，罵的都是些什么“呸，偷東西的雜種”之類的話。若是平時，人族之間的爭斗我都不會插手，只是這次我看那小孩子可憐得很，那幾個人下手又重，一邊右手暗暗凝了一股力，往那巷中墻上一打，只把墻頭磚塊轟下來好幾塊，砸在地上噼里啪啦地碎了一地。那幾個打人的見了，掉頭過來看見我和棋莞，帶頭的那個往前走了兩步，他的表情煞是兇神惡煞，嚇得棋莞直往我身后縮。

　　“你們是從哪里來的？”那帶頭的道，“少管閑事！”

　　“你們?yōu)槭裁创蛉耍俊蔽乙豢吹厣?，那兩個挨打的被打得甚慘，身上衣服都被扯破，露出的手臂脖頸上都是血痕，“你不要管我是哪里來的，我只問你，光天化日，你憑什么打人？”

　　“我？”那人冷哼一聲，指了指那趴在地上的小孩，“他偷我的壽餅，這些壽餅一共六百六十六個，都是要送去鎮(zhèn)上縣老爺家里祝壽的，被他偷了兩個，數(shù)目不對了，我們交不了差，也要挨打。他是個慣偷，不是頭一回了，我們幾個就教訓(xùn)教訓(xùn)這家伙，怎么著，你也要管？”

　　“偷東西是不對，但你打人更不對，”我道，“他不過偷了你兩個餅，你就把那孩子打傷成那樣，天下沒有這樣的道理！你們各打五十大板，你打人下手太重罪加一等，快點離開這里，不然我就不客氣了！”

　　那幾個男人面面相覷，但怕是打了一頓也解了氣，也不想把事情鬧大，便也不和我多啰嗦，收拾了簍子和扁擔(dān)便離開了，離開的時候還罵罵咧咧的。我待他們離開，才和棋莞走到巷子里去看那兩個被打的人，我彎下腰去瞧，那小孩雖叫得厲害，但看樣子反而是那個護(hù)著他的和尚受傷更重，待他們從地上爬起來，我才認(rèn)出這和尚正是昨日救了棋莞的那個，只是他挨了打，半邊臉都腫了起來，但他手背上有個黑痣，我還記得，便一眼認(rèn)了出來。

　　“感謝姑娘相救，謝謝，”那和尚坐起來，顯然也認(rèn)出了我，只是棋莞此時已是人形，他認(rèn)不得，“姑娘你，你是昨天那個……”

　　“不錯，昨天是你救了我的狐貍，沒想到又遇見你了，”我站起身道，“你今天不在寺中，怎么在這？還被人打成了這樣？”

　　那和尚道，“姑娘有所不知，今天是我負(fù)責(zé)替寺里去買做素食的食材，路過巷口，就看到小石頭在這挨了打，我便來相救，結(jié)果一起被打了?！?p>　　原來這小孩叫小石頭，剛剛那幾個人說偷東西的怕也是他，我便問那小孩，“小石頭，你是不是偷了東西？雖然那幾個人下手重了些，但你偷東西也是你不對，下次不要再偷別人的東西了！”

　　“姐姐，小石頭是餓急了，小石頭兩天沒吃飯了，今早看到那幾個挑壽餅的停在這里，實在忍不住了便拿了兩個，沒想到被發(fā)現(xiàn)了，挨了一頓打……嗚嗚嗚，小石頭自己挨打，還連累了桐生哥哥……”那小孩嗚嗚哭了起來，一時看著我也是心下有些不忍。

　　“唉，小石頭沒有說清楚，還是我說兩句吧?！蹦呛蜕蟹鲋鴫φ酒饋?，他歪歪倒倒的，棋莞先我一步去扶住了他，我們扶他倆出了巷子，在寺后墻下坐下，“姑娘看著氣質(zhì)不凡，定是大戶人家的。我叫桐生，和小石頭的爹娘，原本都是被派去離這里五十里之外的礦山采石，然后送往明都造宮殿的。原本是因為家里窮，不得已交不起稅，只得出苦力抵債。可官府逼迫太緊，采石之?dāng)?shù)越來越高，我們這些被征發(fā)的苦力實在是湊不齊數(shù)，眼看就要都被殺頭，便有村子里的頭領(lǐng)帶著大家一起反了采石場的首領(lǐng)，殺了他們之后逃出了采石場。官府的人卻一路追捕，我們也就四下分散成了流民，我和小石頭，還有其他幾個人便逃到了鳳棲鎮(zhèn)。只因為我認(rèn)識幾個字，又年紀(jì)大些能做活，為了混口飯吃，只得出了家，在寺里做了僧人，算是勉強(qiáng)能安頓。小石頭和其他幾個鄉(xiāng)親卻沒得這樣好，只能在路邊靠乞討過活?？勺罱鼛啄赀吘巢环€(wěn)，徭役稅賦又重，丟了土地的窮苦流民越來越多，官府又不給安頓，乞討越來越難。若是我負(fù)責(zé)采買寺中食材，我還能借著機(jī)會接濟(jì)接濟(jì)，可近日都不巧，小石頭兩天沒有吃飯了，實在餓不過，并不是他存心想要偷盜啊?！?p>　　聽了他這一大番話，我竟一時也不知說什么好。那叫小石頭的孩子也是瘦得皮包骨頭，怕是真的餓急了，就算是剛剛被打，也不曾放下手里的那兩塊壽餅。我在人界已經(jīng)經(jīng)歷了數(shù)不清的春秋，只因一直在寺內(nèi)，雖然也知道人界有戰(zhàn)火、徭役、賦稅之說，但對很多事情都并不了解。又因為明白人命天定的道理，俱是天道，我們修仙的狐貍是管不了的，可今日看這兩人這般可憐，心下也不忍。

　　“姑娘的狐貍怎樣了？昨天我看姑娘的狐貍氣息奄奄，不知今天怎樣？”桐生卻不再說這些傷心事，倒提起狐貍來。

　　“狐貍——狐貍好了，狐貍沒事，”我回過神來答道，又故意問棋莞，“是吧，莞莞？”

　　“啊，是！是！”棋莞扶著桐生，見我問他，趕緊忙不迭地點頭，對桐生道，“謝謝你救了狐貍，若不是你，狐貍就要沒命了?！?p>　　“那就好，那就好，”桐生道，“師父教導(dǎo)我要與人為善，行好事積功德，方能有改觀。我和小石頭雖然出生貧寒，身世也坎坷，但按師父所說，只要心里存善念，能行得正做得端，總有改運(yùn)的一天的。還不知姑娘芳名？”

　　“我叫蘇西沉，你叫我西沉就好，”我回答，又指指莞莞，“這是我朋友蘇棋莞，我們都叫他莞莞，你也不用客氣，也就叫他莞莞吧。”

　　“好。昨日我救了西沉姑娘的狐貍，今日西沉姑娘又救了我和小石頭，想是也有緣。我先送小石頭回住處，只是不知西沉姑娘住在何處，改日我和小石頭換身干凈衣服，再上門感謝?！蓖┥?。

　　“啊，道謝就不用了，真的，”我搖搖手道，“我跟莞莞也只是路過，順道救了你們，算不得什么。我和莞莞就住在寺后，以后一定有機(jī)會能再見到?！?p>　　在山上的時候，春凝奶奶也曾與我們說過人界的復(fù)雜的禮數(shù)之說，但也同時囑咐過我們不可跟人有過多的交流，我看那棋莞從剛剛開始就一直緊盯著桐生看著，又一直扶著桐生的手不放，我聯(lián)想起昨日棋莞說的想要再見桐生的話，只怕他再做出什么越軌之舉，暴露了我們的身份，便趕忙伸手去拉棋莞。桐生也不強(qiáng)求，再雙手合十行了一禮，“我就住在寺中東偏殿，往后若能再見，再謝西沉姑娘和莞莞的相救之恩?！?p>　　我本以為拉著棋莞離開，這事就已經(jīng)結(jié)束了。可誰知當(dāng)晚我去梳洗之后打算休息，進(jìn)了那雜貨屋子，東升不在，剛剛還在的棋莞也不在，我覺得奇怪得很，只以為東升是去練劍去了，可棋莞也不見所蹤，實在叫我擔(dān)憂。細(xì)細(xì)一想，怕不是他又去找桐生，我便趕緊往寺東邊的殿宇跑去，果然在東偏殿的廊下找到了棋莞，他正縮在一根柱子后面往不遠(yuǎn)處瞧，我躡手躡腳走過去拍了一下他的肩，棋莞嚇得差點尖叫出來，又朝我打手勢叫我低聲。

　　“莞莞，你在這里做什么？”

　　“噓，噓——”莞莞被我逮了個正著，紅了臉，“我沒有做什么，沉沉你怎么還沒睡覺？你快回去吧。”

　　“你在看什么？我也看看?！蔽乙蔡匠瞿X袋去，順著棋莞剛剛的目光，只見不遠(yuǎn)處的月光之下，有一個灰色的背影坐在那里，像是在讀書的樣子。果然不出我所料，棋莞來這里，果然還是來找桐生的。

　　“你在這看桐生做什么？”我低聲問，“這么晚了，跟我回去?！?p>　　“我，我是想要當(dāng)面謝謝他的救命之恩，”棋莞說話突然開始結(jié)巴，“我，我，我就是想來謝謝他，謝謝他救我……”

　　“下午時候不是謝過了嗎？你到底想干嘛啊？”我聲音壓得更低，“他救你一次，我們也救了他一回，這事兒就過去了，我們不欠他人情！”

　　“我知道，我知道，可是——”棋莞怕不是被我逼問得急了，聲音大了些，坐在不遠(yuǎn)處的桐生聽到了我們這邊有聲音，轉(zhuǎn)頭回來。

　　“是誰？是誰在那？”

　　我本是要把棋莞從柱子后面抓回去，此刻正在跟棋莞推搡，也沒有顧得上掩藏，桐生這樣一回頭便發(fā)現(xiàn)了我們，我也只得拉著棋莞出去，隨口編了個謊，“是我們，我同莞莞一同出來在寺中散步散心，沒想到碰見你。我們沒有打擾你讀書吧？”

　　“沒有?！蓖┥鷵P(yáng)了揚(yáng)手里的書，朝我們道，“月色甚好，兩位若愿意，也一同坐下，我去僧房里取兩杯茶?！?p>　　我本想拒絕，可棋莞死活拽著我的手不肯走，我也沒法，只得走過去在臺階上坐下，不一會，桐生捧著兩杯茶走了出來，那茶裝在粗瓷杯子里，我喝了一口，竟苦得出奇，也沒什么茶香味，可棋莞卻喝得津津有味，我也不好意思吐出來，只得猛咽了下去。那茶苦得我滿嘴澀，又沒法明說，只得說些旁的話題。

　　“桐生，你在看些什么書？”

　　桐生翻了翻手里的書頁，道，“我在看《史記》，正看到漢高祖劉邦?！?p>　　“漢——邦？”我隱約記得之前東升那一堆書里好像是也有這么一本叫《史記》的，但我從未看過，更沒聽過什么漢什么邦，便一臉疑惑。

　　“漢高祖劉邦，是漢朝的開國之君，《史記》中記載，‘高祖常繇咸陽，縱觀，觀秦皇帝，喟然太息曰：“嗟乎，大丈夫當(dāng)如此也！’之后高祖起兵抗秦，與項羽垓下一戰(zhàn)奪得天下，實乃大丈夫?！蓖┥?，“大丈夫該建功立業(yè)如秦始皇，劉邦、項羽這些英雄，都是年少有為，再看我也是這個年紀(jì)，卻只能在寺中做個默默無名的僧人，真是慚愧啊?！?p>　　他前面說那么一大段，我并不是很懂，但我倒明白他所說的建功立業(yè)，大概就是東升看古書時候曾經(jīng)告訴我的人界中的人也要考試，考了試就能做官，做官就是比旁人都厲害，東升還告訴過我，用我們狐族的道理說，人界的建功立業(yè)大約就是狐族的修九尾，我想他年紀(jì)輕輕就能有這樣的抱負(fù)，便回答，“你能有這樣的想法當(dāng)然好啦，畢竟建功立業(yè)是頂難的事，你能愿意去做，也是很好的?！?p>　　“是啊是啊，你一定可以的！”莞莞其實比我還不懂，但他也跟著附和。

　　“只是我出身微苦，雖然有一身抱負(fù)，卻實在難以施展，如此又不得已進(jìn)了佛門，若是再要去考取功名，又或是建功立業(yè)，怕是難上加難?！蓖┥鷩@了口氣，“若是有機(jī)會能叫我——唉，算了算了，還是按照師父教我的與人為善，善行道施來求業(yè)果吧。西沉姑娘，你是女兒家，我同你說這些，你怕是要乏味了?！?p>　　乏味其實也說不上，但我的確也提不起什么興趣，可我也不想掃他的興，便道，“你也不用想這么許多，若是你想要——建功立業(yè)，那就一個勁地努力就是了，只要有這個心，哪怕時間花多一些，也總是可以達(dá)到的。莞莞你說是吧？”

　　“是，是，桐生你一定能做到！”莞莞明明不懂，可卻激動得不得了，手舞足蹈地給桐生打氣。

　　“謝謝你，西沉姑娘，往日里我同師兄弟說起這些，他們都說我異想天開，你卻還愿意聽我說完，還信我可以，我真是——”

　　“嗔嗔。”

　　桐生話還沒說完，我便聽到了熟悉的聲音，不用聽我也知道是誰，抬頭一看，正是東升站在前面殿宇的檐角之上，他該是已經(jīng)練完劍了，平日里束上去的頭發(fā)現(xiàn)在散了下來，只戴了一條月白冠帶，月光之下東升比以往更要神姿清俊，目似明星。今日早上一鬧而別，直到現(xiàn)在我也還未見他，此刻看他沒記著仇，還前來尋我，我雖還記著他早上的不好，可心里還是有些歡喜的。只是我又不愿他得意，便還是不給他好臉色看，扭過頭去不看他。東升從檐角上一跳而下，輕輕落地。

　　“我找了半日，原來你在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