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容遠寧一愣,笑道:“是是是,先生說的是。”說著又覺得心里生出一股醋意。畢啟明見到莫淑之后就喜歡得緊,每每一提到眼睛就冒出了光。這沈長春雖說不上是喜歡,但是同情的程度也讓人不舒服,每每提起莫淑那一臉的痛心和埋怨,好像自己是多么十惡不赦之人似的。
慕容遠寧越想心氣越是不順,拿起個茶杯,慢慢搖晃著,悠悠道,“要不說莫姑娘有些魔力呢,你與畢將軍都是秀才出身,進了這行伍多年,身上這酸氣早沒了大半,一遇上莫姑娘似乎又都猛然回憶起做書生的樣子了?!?p> 沈長春一驚,自覺是自己勸誡慕容遠寧的話讓他不快了,正欲叩首請罪。慕容遠寧把茶杯猛地一放,從茶杯漸出的水,似要潑到沈長春的身上。慕容遠寧又笑道:“說來本王也是呢,這東征北討這么多年,早忘了這書字該怎么寫。那一日在莫姑娘處看到本《論語》,猛地又想起,還重新翻出來看了一看呢。”
只見慕容遠寧嘴角彎彎,笑意濃濃,但笑意未達眼底。沈長春看著慕容遠寧盯著自己的眼神,目光如刀,寒光凜凜,不禁心里突突直跳,囁嚅地回了個“是”。
慕容遠寧見震懾住了沈長春,心下高興,到底是個柔弱醫(yī)者,幾句話便壓制住了。這樣的人,莫淑是不會喜歡的,慕容遠寧這么覺得,心里便越發(fā)開心,不禁哈哈大笑起來。
沈長春看著案幾上,慕容遠寧因為太大力,而從茶杯上溢出來的水,便覺得笑不出來。可是看著慕容遠寧大笑的樣子,又不得不勉強地干笑了兩聲。
沈長春覺得自己脈象似乎不穩(wěn),心跳也過快了些,暗道,這里實在不能久待,恐怕會恐極傷身。沈長春哆哆嗦嗦道:“若是沒什么事,下官就告辭了?!币驗樘^心急,竟然也沒等慕容遠寧說話,便作揖要告辭。
慕容遠寧看沈長春發(fā)白的臉色,暗暗好笑,也不強留,笑道:“也好,沈醫(yī)師這些日子也實在辛苦,回去歇歇吧。”
沈長春一面嘴角強撐著微笑,一面用手撐著地要起身,卻直覺得手腳發(fā)軟,竟然站不起來了。慕容遠寧見了,忙起身,繞過案幾,要拉沈長春。沈長春更是一驚,向后一癱,愈發(fā)站不起身來。
慕容遠寧見了失笑,道:“沈醫(yī)師怕什么?你都從鬼門關把本王拽回來了,本王拉你起來又有什么的?”一面說著,一面連拖帶拽地把沈長春給扯了起來。
沈長春忙躬身告罪,慕容遠寧笑道:“沈兄怕是也歲數大了,這坐一會子腿就麻了。”
沈長春聽了冷汗涔涔,只覺得慕容遠寧跟他稱兄道弟不是什么好事,一面作揖告罪,一面賠笑道:“是啊,是啊,老了不中用了?!?p> 慕容遠寧拉住沈長春的手,阻止了他告罪不迭的行為,伴著他往營帳外走去:“長春你呀,也別把心思都放在別人身上,倒是先醫(yī)一醫(yī)自己才是?!?p> 沈長春掂量著,總覺得慕容遠寧這是警告自己莫要插手莫淑的事情,最好是能離莫淑遠一點,于是忙點頭道:“是是是,殿下教訓的是。等忙過這一陣子,下官怕是要歇一歇了。到時候若是跟殿下告假,殿下倒是要應才是呢?!?p> 慕容遠寧其實還未想這許多,只是讓她休息一下罷了。不過聽沈長春這么說,馬上醒悟沈長春是以為他弦外有音,也就從善如流,贊許地笑了笑,拍拍沈長春的肩膀道:“好,等回了南燕,也沒什么戰(zhàn)事了,便準你四處去玩一玩?!?p> 兩人說話間便走到了營帳外,沈長春又是一躬身告辭,慕容遠寧也微一欠身回禮。沈長春直覺得兩股戰(zhàn)戰(zhàn),實是一步一瘸地往自己的營帳里而去。心里暗忖,怪道莫姑娘不喜一個堂堂親王,這樣的龍?zhí)痘⒀ㄟ€是休要下的為好,一邊搖著頭,一邊往前緩行。
慕容遠寧看著沈長春弓著背蠕蠕而動的樣子,覺得好笑,暗想自己有這么駭人嗎?想著不禁搖頭,輕笑出聲。在一旁守衛(wèi)的士兵看慕容遠寧瞧著沈長春發(fā)笑,也跟著奚落道:“您看看沈醫(yī)師這樣子,還醫(yī)我們呢,先醫(yī)醫(yī)他自己吧。風一吹就倒了似的,怕是醫(yī)術不精,回頭別把弟兄們再都給治死了?!?p> 另一邊的士兵也見風使舵,跟著抱怨道:“說的是呢,前些天他們還抱怨藥來得太苦,傷口又疼,越發(fā)沒有好的樣子,怕是這沈醫(yī)師不行吧。”
慕容遠寧一人踹了一腳,又狠狠剜了兩人一眼,厲聲道:“你們胡亂說什么?他不行,你行!”
兩個士兵有些委屈,鼓著腮幫子,揉著自己的腿。慕容遠寧忽而想起上午那慘烈的場景,心里煩躁,若是這話讓沈長春聽見了,怕又是一個誤會,心想這些人實在是成事不足敗事有余。
思及此,慕容遠寧憤憤地伸手打在兩人的背上道:“還不服氣!還不服氣了!沈醫(yī)師的醫(yī)術還不精?!?。磕翘t(yī)院說的神童!醫(yī)術不精!你當那些老人家都是眼瞎的!”
兩人一面躲著一面回嘴道:“又不止我們說的,他們都這么說!說他的要除了苦,沒有用?!?p> “什么沒有用?!沒有用那么些人都活了?!良藥苦口利于病,你們懂什么!”說到最后冷然道,“我告訴你們,這沈長春救了本王的命,以后若是讓我聽到你們在后面說他的壞話,小心我打斷你們的腿!”
兩人一個見馬屁沒拍對,一個見搭上的順風舟沉了,慕容遠寧臉上沒有半分喜色,滿是鐵青都忙跪地道:“是,小人不敢了?!?p> 慕容遠寧鼻子噴出兩道涼氣,道:“你們以后也少欺負那些醫(yī)者,也不怕他們給你們下藥!”說著一甩衣袍徑自進了營帳內去了。
這兩人對視一眼,一個埋怨另一個不知見好就收,倒真告起狀來。另一個埋怨這個怎的不知慕容遠寧的心思,引出話頭,平白惹出這么個事端來。兩人互相瞪了對方一眼,“嘩”地站起身,再未說過話。
慕容遠寧進了營帳見沈長春坐過的墊子,已經滑了出去,想起剛剛沈長春怯懦的樣子,又輕笑了幾聲。
慕容遠寧坐在一旁,喚了幾個士兵進來把案幾擦了,換了殘茶。看著他們擦拭著桌面,突然想起畢啟明,可惜畢啟明不是沈長春之輩,威顏厲色便膽怯的,自己要如何才能讓他少對莫淑動心思。
但畢啟明腦子靈活,行事周密,對慕容遠寧來說實在是不可多得的人才,慕容遠寧實在不愿意為了個剛認識不久的女子便把從小長大的兄弟給得罪了,思來想去也沒個好辦法。慕容遠寧忽然有一股無力感,他身邊最能提出好點子的,一個不愿意看見他,一個他如今見不著又有些心有顧忌。
慕容遠寧嘆了口氣,說到商議,慕容遠寧又想起離他們已經不遠的南齊來,真是越想越覺得腦中如千萬條絲線纏繞,堵得腦子生疼,很是煩悶。慕容遠寧憤憤地牛飲了一壺茶之后,拍案而起,走出營帳猛吸了一口寒氣。一股清涼的空氣注入身體,這才覺得腦中清明了一些,心里的煩悶鎮(zhèn)住了不少。
慕容遠寧舉頭看月色清冷,自己又身著單衣,又想到這時候竟沒個知冷知熱的照顧。轉頭看門外兩個侍衛(wèi),兩人又因為剛剛的教訓,都氣鼓鼓地繃著不動。慕容遠寧搖搖頭,心里愈覺得落寞,嘆了口氣,到底沒有忍住,便往莫淑的營帳而去。
慕容遠寧聽了沈長春一句勸,沒有進去,只在門外徘徊。只聽見房內幾個女子說說笑笑,笑如鶯歌,聲如妙樂,聽得慕容遠寧憤懣之氣一掃而無。正在慕容遠寧閉目聽著帳內的聲音,想象著莫淑依在身側,巧笑嫣嫣,美目流盼的時候。聽見打簾的聲音,原來那最小的雪露抱了莫淑洗漱后的水出來正要倒,看見慕容遠寧站在營帳外嚇了一跳。
慕容遠寧在嘴上比了一下,噓地一聲。雪露這才沒有驚叫出聲,但仍是惶恐不安地,不知是福身請安好,還是奪路而逃好。雪露糾結半響顫巍巍地福了福身,她知道莫淑不愿看見他,便攥了攥拳頭,鼓起勇氣道:“殿下明日再來吧,姑娘睡下了?!?p> 慕容遠寧冷笑一聲道:“小丫頭歲數不大,就會撒謊了,明明聽見你們說話的聲音,還說睡下了?”
雪露臉色一紅,挺著脖子,仍嘴硬道:“我們四個是還沒睡,但...但已經伺候姑娘睡下了?!?p> 慕容遠寧斜睨她一眼,心中嘆息,唉...真是沒有半點兒挑戰(zhàn)性,想莫淑那句句誅心的能力,冷聲道:“好啊,姑娘都安寢了,你們還這般大聲喧嘩,本王看你們是不想活了吧。”
雪露見識過慕容遠寧殺人不眨眼的樣子,聽慕容遠寧這么一說,自覺命不久矣。雪露慌張地往后退,手一軟,“咣”地一下,銅盆落了地,濺了慕容遠寧一身的水。
慕容遠寧猛地閉上眼睛。雪露小心地看向慕容遠寧,只見慕容遠寧雙拳緊握,青筋暴起,肩頭劇烈地上下浮動,雙眼緊閉,眉頭緊皺,似乎額頭的脈搏也砰砰地要爆發(fā)。雪露看得心幾乎是落到地下,直覺得自己必死無疑了。
慕容遠寧也忍得辛苦,他真是把氣在自己的五臟六腑,每個勾勾叉叉都運了一遍,才克制住一掌拍死這死丫頭的沖動。慕容遠寧半響才睜開眼,咬牙瞪視著滿臉驚恐的雪露,目光駭人,便如個猛虎遇到小白兔似的。
慕容遠寧蓄勢待發(fā),正要發(fā)作時,帳內聲音忽歇,接著一聲清麗的聲音響起,道:“雪露?怎么了?”
慕容遠寧一聽便知是莫淑,聲音軟軟糯糯的,如溫風而過。夜晚的冷風一吹,水中帶著莫淑身上慣常清雅的香氣,攪著莫淑平靜和緩的聲音,一并涌進慕容遠寧的心中,沁人心脾。
慕容遠寧覺得這水沒白潑,心中的火氣也隨著寒風冷卻主。慕容遠寧靠近雪露,壓低聲道:“不要讓莫姑娘知道我在這兒?!?p> “是是?!毖┞兑娔饺葸h寧撲過來只當是慕容遠寧要對自己不利,想躲又邁不開步子,渾身顫抖著,帶著哭腔不住地說道。
帳內莫淑聲音又起,道:“雪露?雪露?怎么了?怎么不回話?”
慕容遠寧見雪露畏畏縮縮的,說不出話來,心下火氣又氣,踹了一腳,厲聲道:“還不回話?!”
雪露瞪大了眼睛,淚水勉強掛在眼眶上,上下一吞咽,強自將眼淚給咽了回去,一面眨巴著眼睛,一面揚聲道:“沒...事,我...我...我失手把銅盆打翻了。”
“別是絆著什么磕了吧?”一個更厚重些的女聲響起。只聽莫淑又朗聲道:“別收拾了,快進來,外面冷,別凍著了。進來看看,是不是磕著碰著了?!?p> 慕容遠寧忙推了一把雪露,低聲道:“快進去,別說本王來過?!?p> “是,是。”雪露用手背抹了把眼淚,提著盆,舉步維艱地往回走。慕容遠寧見雪露走進營帳,莫淑沒有追問,這才放下心來,小風一吹也覺得渾身冰涼,便也趕忙往回走。
那雪露走進營帳,白露一看,一面接過雪露手上的盆,一面忙脫了自己外衫,給雪露罩上,道:“好端端的,怎么都濕透了?看給凍的,都哆嗦了?!?p> 莫淑眉頭皺了皺,道:“清露,那邊有個箱子,里面有干凈衣裳,拿過來給雪露換上?!?p> 清露正要過去,霜露拉住清露,回頭對莫淑道:“那怎么行,那是姑娘的東西,我們怎好用?”
莫淑苦笑一聲,道:“也不怕你們多心了。這箱子的衣服是寧王送來的,我本就...本就...”莫淑斟酌著用詞,到底沒有找到一個合適的詞匯,只嘆道,“若不是我也被囚在這營地之中,我必定給你買些上好的,不委屈你們穿他們南燕的東西。只是沒得辦法,就委屈你們了?!?p> 霜露一聽,這才讓清露去取,笑道:“那姑娘這么說,我們就信了,別是姑娘為了安慰我們哄我們的吧?!蹦缫娝睹嫔蠜]有不快,也松了口氣,笑著搖搖頭。
眾人打開箱子,直接把東西倒了出來,當著莫淑的面翻看。一個鮮紅的戲水鴛鴦肚兜,赫赫映入眼簾,眾人的臉也不由得和肚兜一般顏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