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華之宴，辦于春日末送春之日。那天，皇帝會在太平湖源頭舉辦宴席，送春，謝天。那一年的春華之宴瑞嵩沒有去，從那之后，瑞嵩和秦彤再次見面，便是叔嫂相稱。
“他把秦小姐送進(jìn)宮里他的母妃身邊之后，便一直避嫌，沒怎么見過她。那一年的春華之宴，我勸他去，都一兩個月沒見了，好歹趁這個機(jī)會兩個人見上一面。他偏不，說什么為了秦小姐的名聲，死活不去?！比痃f的甚是輕松，可我知道那是瑞嵩一生的轉(zhuǎn)折。
“你勸他去，是因為你知道皇上，也就是瑞暻已經(jīng)看上了秦彤，要在那天向先皇要她，是嗎？”看他點點頭，我努力忍住火氣，“那你為什么不告訴他？！你明知道他有多愛她！他可是你弟弟！”
瑞琰卻輕蔑地笑了：“我不知道你在這里裝什么好人？老五是我弟弟，瑞暻他還是我哥哥呢！”他一瞬間拔高了音量，看著我，忽然一笑，“我給過他機(jī)會了，只要他出現(xiàn)在那年的春華之宴上，我就能保他們永遠(yuǎn)在一起，生生世世沒有人分離他們。但是，他沒去，他自己沒選擇，這能怪我嗎？這是他自己的選擇?！?p> “你要瑞嵩拿什么來換？”
“所以啊，我說他笨。”他不屑地看我一眼，“當(dāng)初我愿意幫他，來換取他跟著我，他不干。后來我什么都沒做，他卻巴巴地跑過來說要跟著我。到頭來，不還是跟著我了嗎？掙扎是沒用的，掙扎只能讓你失去更多。好好看清眼前的局勢，林少奶奶?！?p> 他的眼睛里有刀劍如霜，我不敢跟他對視。
“你也知道林長清來這里其實并不是為了給郭家道賀，他主要還是來找我給你配解藥的?！比痃竺娴囊伪成弦惶?，道：“你體內(nèi)的羅渡，并不是平常的羅渡，不知道毒藥配方的人是不可能配出來解藥的。你體內(nèi)的毒，除了我們，沒有人能解?！?p> 呵。
他看我不信，好笑的道：“你以為你現(xiàn)在身子很好嗎？你以為，憑你的身體，這些日子和他這般纏綿你受得了嗎？你以為你的身子是怎么好起來的？我若想讓你死，也不過是一眨眼的事！”
說話間，他的手搭上的我的右臂，不知在什么地方看似輕輕一按，我整個人立刻蜷縮成一團(tuán)。我只感覺胸口悶疼，心內(nèi)絞痛，忽然間止也止不住地咳嗽起來，手掌掩處，盡是血污。他不只又做了什么，我慢慢住了咳，胸口心內(nèi)也漸漸地不疼了。我覺得我現(xiàn)在眼睛里一定滿是血絲，我看向瑞琰的目光肯定狠毒的厲害?？墒撬麉s絲毫不懼，反而笑意盈盈地問我：“現(xiàn)在，你明白你的處境了吧？別說是林長清、蘇老先生，就是我那個二哥，他也救不了你?！?p> 我問：“你要什么？”
他看著我慢慢坐起來，反問我：“難道你不知道，林家以前有多威風(fēng)的歷史嗎？”看我沒反應(yīng)，他嘆息道：“唉，真是頭發(fā)長見識短！想當(dāng)年，秦國鎮(zhèn)國大將軍林致，小將軍林安，那可是轟動一時的大人物?！?p> 我沒心情聽他瞎嗶嗶，“我不認(rèn)識。”
他怔然，一瞬間反應(yīng)過來，道：“林安林小將軍，便是你那如意郎君林長清的父親大人。”
什么？
林伯伯？
我腦中忽然一閃，“大年初一那天早上是你！”
他像看神經(jīng)病一樣看我，嘴角卻含著笑：“什么亂七八糟的？不過你說的不錯，今年除夕夜，我確實是在林家過的?！?p> 我想起來瑞嵩跟我說話時我腦中閃過的念頭，抬眼看他：“你還想造反！”
“別說那么難聽?！比痃p輕一笑，道：“我只是拿回屬于我的東西，這哪能叫造反呢？下次說話之前能不能好好想想，你對我不敬會有什么下場你自己明白的?！?p> “去年春祭，你唆使瑞嵩起兵謀反，你已經(jīng)看到了結(jié)果，你還不死心？！”我慢慢站起來，往后退。瑞琰太可怕，他知道所有一切，他幾乎操控著一切。為了他所謂的江山，他所謂的他的東西，他太可怕。
“那是他太蠢，我五萬精兵給他攻洛京皇城他都攻不下來。”瑞琰看著我慢慢遠(yuǎn)離他，哂笑一聲，“怎么，怕我了？”
不知為何我突然想起來一句話，地獄空蕩蕩，魔鬼在人間?！盀榱艘粋€位子，至親手足你都不放過。你，你簡直……”我不知怎么說他，覺得任何用來修飾狠惡的形容詞都配不上他。
“我怎么了？我拿回自己的東西還不對了嗎？他瑞暻拿了我的東西整整五年，五年！”他倏地坐直了身子，向我伸出五個手指，“五年了，我讓他拿了五年了，也該還給我了吧？”
家國天下，我只是個小女子，我沒資格評價。我只是想不通:“你憑什么說那是屬于你的？”
“客觀公正地說，他不適合那個位子，他遲早會知道的。”
呵呵一笑，“適不適合，你怎么知道？你有什么資格評價？”看他嘴角上揚，我又道:“他不適合，怎么，你適合嗎？”
我越是這般激他，他反而笑的越歡，“適合不適合，他自己明白。在他明知道秦彤不愿意跟著他他卻不肯放手的時候，他就已經(jīng)不適合了。他面對那個位子就不再純粹了，他是為了一己私欲，他不是為了天下蒼生。”
“那你呢？你處心積慮屯兵謀劃，你對于那個位子就純粹了嗎？”我看著他，瑞琰，他就在我面前，我卻看不懂他。他為了什么？為了皇位嗎？他是個聰明人，他怎么會不知道那個位子有多寒冷，他怎么會那么傻，冒天下之大不韙去給自己找罪受？呵，不過也對，他們這些古代的人，一個二個都是些死腦筋。只知道至尊之位權(quán)力巔峰，不明白高處不勝寒。
瑞琰難得的沒有接我的話，我長長出一口氣，道:“他當(dāng)位的這些年，雖然沒有大功，但是好歹沒有大過。百姓們在他的治理下，多少都能過上溫飽的日子。倘若你真的成功了，百姓們得到的結(jié)果不也是如此嗎？這樣的話，你又何必讓他們再遭一次罪呢？”
“你不懂?！彼哪抗鉂u漸離開我，轉(zhuǎn)向一旁的香爐。好久好久才道:“你知道人在黑夜里走路最怕什么嗎？就和面對危險一樣，擺在面前的難題無論有多難都有辦法解決。但是那些你看不見的，他們或許就在你眼皮子底下，但是你看不見，周圍一片溫暖的漆黑，慢慢的，就溺死在里面了?？床坏焦?，永遠(yuǎn)永遠(yuǎn)都走不出去，”
我嘴角直抽搐，“你真不適合文藝范。”
“我知道你明白我的意思?！?p> 真好，他們都知道我明白。可我真的不想明白，人生難得糊涂，就這樣糊糊涂涂做一個逍遙散人多好?；蛘撸麄儧]有那么精明，看不出來我明白，該有多好。
“所以你就找林伯伯，你想他幫你?！被氐桨狼白?，我看向他，“但是一開始長清并沒有同意，所以你就讓瑞嵩給我下毒。長清能找到的人都救不了我，所以他就只能答應(yīng)你的要求，我只是你們手里的餌?！?p> 他收回目光，拿起一本書，翻到標(biāo)記了的一頁，給我看，說:“這是羅渡本來的配方。那位蘇老先生一定也能找到這個配方，就算他找不到，我那個二哥，二嫂，也一定能找到?！?p> 我仔細(xì)看了看，并不能看懂。他道:“知道我為什么敢給你看嗎？”
“呵呵，你當(dāng)然敢?！狈瓊€白眼，我吐槽道:“我一不懂醫(yī)術(shù)，二不是過目不忘，你當(dāng)然敢給我看。再說了，你不是說了嗎，這個毒是你們特意調(diào)配的，不是原來的配方。你現(xiàn)在拿一個原來的配方給我看，有意思??？”
他笑笑，并不打算跟我爭執(zhí)。我歪頭看他一眼，“你就不怕我自殺？我自殺了之后，你便沒有能用來威脅長清的東西了。”
“威脅林長清，并不是只有你一個選擇?！彼褧蘸?，看我，“你知道的，如果我選擇林逸，那可就不光是林長清受到威脅。其實，只要我選擇了林逸，林小將軍不可能不出來?！?p> 我心下忽然一慌，眼睛不由自主地眨了好幾下。瑞琰看出來了，他道:“但是，我找上你，也是有原因的。畢竟，你是曾經(jīng)差點就成了我二嫂的女人?！?p> 瑞琰說完，我也差不多緩了回來。我問:“你會救我嗎？”
“那得看你夫君怎么回應(yīng)我。不過，這些天你在郭府的身體狀況你們也看清楚了，你也應(yīng)該相信他的決定?！?p> 慢慢低下頭，我沒有話說。他跟我說了這么多，其實有很多是廢話，但是那些廢話之后，應(yīng)該就是他心里的感受。他是個坦率之人，說的很清楚明白，但我卻不懂他的執(zhí)著。
仰起頭看看房梁，我舒展一下身子，打算結(jié)束這場對話，“再問你一個問題，問完我就離開。”他點點頭，我便問:“你為什么要幫瑞嵩，你說是為了他的力量，但是根本講不通。早時的瑞嵩并沒有多少力量，就算是要找?guī)褪郑阋膊粦?yīng)該找上他那樣的閑散之人。”
看著我，這次他沒有笑，卻道:“我以為你要問楊彧和南安公主的事?！?p> 他不想回答這個問題。
“他們的事兒，云舒想告訴我時，自然會詳細(xì)地告訴我?，F(xiàn)在我只想知道，你和瑞嵩，你欠了他什么？居然讓你愿意登上那個地方也要還他？”
“你該明白，那不是你該知道的事?！?p> 他在忍耐，他不高興了。
“可你剛剛答應(yīng)我了，君子一言，駟馬難追。更何況是燕王殿下?！?p> “你也別忘了，你的命，就攥在我手里?！?p> 他怒了!
我連忙往后撤，想離他遠(yuǎn)遠(yuǎn)的。他看我躲避，冷哼一聲，“解藥我會給你，但是。”
瑞琰后面的話沒說，但是我想，我大概已經(jīng)知道了。
我記起我曾經(jīng)跟小軟說過的話，話本里，死的永遠(yuǎn)是那個知道的最多的人。我一直以為只要我渾渾噩噩就能逃開禍患，我努力地跟瑞軻跟皇室撇凈關(guān)系就是為了躲著這些亂七八糟卻又關(guān)乎天下的事情。我只是個小女子，我不認(rèn)為我有什么能力或者有什么資格能參與到那些蒼生大計。所以我一直在逃避，我?guī)腿疳匀胶腿饡呛颓赝氖乱仓皇菫榱肆旨夷茈x廟堂遠(yuǎn)遠(yuǎn)的。我想，只要我躲得夠遠(yuǎn)，就會足夠安全。
可是，我居然不知何時，慢慢地成了那個知道的太多的人。
瑞琰自己給自己倒了杯茶，自己喝了，說:“其實小五說的對，你已經(jīng)是林家的人，只要你有一天還在這個場子里，林家就別想潔身自保?！?p> 我嘴角撇撇。
“你死了，我會繼續(xù)選上別的人。就算不能和你一樣威脅到兩邊，也總會有些用處?！?p> 我打開門，看著外面陽光下的院落，沒說話。
“至于我會找上誰，我想你是明白的?！?p> 是不是冬天的陽光都是這樣，放眼望去，滿眼都是金光閃閃的光影。但是走進(jìn)那陽光里，卻只能感受到無盡的寒意。那種只屬于冬天的寒冷。
把門死死關(guān)上，我四處張望尋找長清。我心里好慌，身上好冷。我感覺慢慢地我喘不上來氣了，就好像是被誰扼住了喉嚨，壓住了胸口?；仡^看了看這個房子，我只想趕緊離他遠(yuǎn)遠(yuǎn)的。
可是，長清，長清你在哪？
我扶著墻，走一步喘一步，每一步，都感覺腿上灌了鉛。好累，好累，好想坐下歇會兒……
腿上終于沒了勁，撐不住我的身子了，一下子跪倒在地。
忽然一雙手伸過來，從我腋下穿過，把我扶了起來?？墒俏艺静蛔 Ｋ?“沒想到你居然也會怕?！?p> 楊彧？
我大口喘了一口氣，抬起頭看過去，“楊彧？！你怎么在這里？”
看我實在是扶不起來，干脆他就把我抱了起來，“上次在上水河邊，你也是這樣問我的。你住在哪里，我送你回去?！?p> 我錘了錘自己的腿，罵了兩聲不爭氣的東西，跟楊彧道:“我也沒想到啊，我居然怕瑞琰。你說奇怪不，我連瑞暻，皇帝誒，我連他都不怕，我居然會怕瑞琰?！?p> “凈說些有的沒的?！睙o奈的看我一眼，“我問你住在哪？我送你回去。你得多休息休息。”
“我不知道我住的地方叫什么。再說，我還不想回去呢?！蔽颐靼讞顝隙ㄖ牢以谙胧裁?，低聲問:“長清去哪里了？為什么我找不到他？”聲音細(xì)微，我自己都不知道是在問我自己還是在問楊彧。
郭輕韞的悅己之人，應(yīng)該就是長清吧。
“楊彧，你知道郭輕韞嗎？”
楊彧帶著我走了一條遠(yuǎn)路，他知道我想干什么。
“就是那個，郭家的二小姐，郭輕韞?！蔽覇枺鋵嵱质菃柺裁茨?？長清當(dāng)時“跟我沒關(guān)系別找我”的表情，是為什么？
“郭二小姐嘛，從郭安跟長清認(rèn)識時起，就一直纏著長清。長清二十歲時就能獨當(dāng)一面取得莫大成績，別說是郭二小姐這樣的人，就算是你，也會心馳神往的吧?！睏顝獛е易咦咄Ｍ?，終于走到一處假山矗立，嘉木連枝的地方。那里，長清和郭輕韞手拉手，正說的開心。楊彧接著跟我說:“就像這樣。他們倆?！?p> 長清是素來身姿挺拔的，即使只有一個側(cè)影，也是賞心悅目的。而郭輕韞，她是大家閨秀，美人如玉。看著他們在一起的身影，我把頭扭想楊彧，“你看，他倆多般配?！?p> 正月里的天，冷風(fēng)嗖嗖的，吹得我們的衣袂衣帶四下飛揚。衣服擦在一起，發(fā)出布料摩擦的聲音，在這山石前，我竟覺得那聲音好大好大。楊彧抱緊了我，轉(zhuǎn)身離開，說:“回去吧，這里風(fēng)大?！?p> 我點點頭，“楊彧，別跟長清說，好嗎？我知道你都知道，在屋子里我和瑞琰的話你也都聽到了，你別跟長清說，好嗎？”
“我不知道你們說了什么?！弊叱隽撕眠h(yuǎn)，楊彧問我，打算怎么辦。
我笑笑，閉上了眼睛，沒說話。我一個小小女子，我能怎么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