過了約一炷香的時辰,陳慶之依然躺在榻上輾轉(zhuǎn)反側(cè)不能入睡。那個被他斬掉半個頭顱的魏兵身影久久纏繞在他的眼前揮之不去,陳慶之看著依然在不斷抖動的右手嘆了一口氣。他三十余年來連雞都未曾殺過一只,兩日前卻親手砍了人。
若是說那第一個被他劈成兩半的魏兵是他的無心之失,那么被他砍掉半個腦袋的魏兵呢?他已經(jīng)砍斷了那名魏兵的手臂,那名魏兵已毫無威脅,他卻依然砍掉了那個魏兵的腦袋。而更恐懼的是在他砍殺那名魏兵的時候,他居然從心底產(chǎn)生了快感,這讓陳慶之惶惶不安,他從未想過要做一個草菅人命的瘋子。如果要他靠屠戮人命來摘掉那頂“庶族”的帽子,他寧愿在建康城碌碌而終。陳慶之看著顫抖的右手,下定決心日后再也不提刀劍。
他看了看屋外已經(jīng)大亮的天色,想到:“既然睡不著,那就出去轉(zhuǎn)轉(zhuǎn)吧!恐怕在他昏迷的這兩日,外邊已經(jīng)翻天了吧?!毕氲竭@兒,陳慶之下了床。他抬頭看著衣架上為他準(zhǔn)備的那件白衣,不禁倒吸一口涼氣,那件白衣上沾染著大團(tuán)的血跡,并且血液還從衣服內(nèi)不斷地滲出,血滴順著衣袖緩緩滴下。陳慶之頓時感覺天旋地轉(zhuǎn),他扶著椅子大口地吸著氣。他再次向那件白衣望去,卻發(fā)現(xiàn)那衣服上的血跡不見了。那件白衣并非他之前穿得衣服,恐怕是宿豫郡郡守為他準(zhǔn)備的新衣,衣服一塵不染,并無一絲血跡。
陳慶之看著那件白衣,知道是自己的幻覺。他定了定心神,將衣服穿上緩緩的打開房門。
在院中掃地的奴仆看見了陳慶之,忙說道:“將軍,您醒了。我們老爺說等將軍您醒了后讓我去通知他。將軍您看,此時要不要通知我家老爺?”
“這里是哪里?”陳慶之問道。
“將軍,這里是宿豫郡守府邸,我家老爺正是宿豫郡的郡守劉勛?!迸屠^續(xù)問道:“大人,您看要不要通知我家老爺你醒過來的事?”
陳慶之點(diǎn)點(diǎn)頭說道:“好,請劉大人過來一敘吧!”
奴仆便急匆匆的出去了。陳慶之緩步來到了園中的涼亭旁,看著池中的盛開著的荷花與緩緩游動的鯉魚,頓時感到心曠神怡。
“此時,要是有一個棋盤和一壺茶便好了。”陳慶之看著湖面想到。
這時,后院的門口傳來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陳慶之轉(zhuǎn)身看去,剛才的那名奴仆引著一個體型富態(tài),年齡已至而立之年的男子急匆匆的向陳慶之走來。
陳慶之看著那個男子身穿五品官服,料想這便是宿豫郡的郡守。那郡守老遠(yuǎn)便看著陳慶之拱手,笑著說道:“陳大人,你終于醒了!
陳慶之也站起來拱手相迎。
“下官劉勛拜見宣猛將軍?!眲⑽踝饕菊f道。
陳慶之連忙將他扶起,說道:“劉大人客氣了?!?p> “哈哈,陳將軍這次可是立了大功一件?。∨赏沓堑拇罅很娛?,前幾日回來的不過十之一二,唯有陳將軍您不但將所率軍隊(duì)安然無恙的帶了回來,還夜襲了魏營,讓魏賊損兵折將。將軍的謀略真是令人佩服??!”劉勛笑著說道。
“十之一二?”陳慶之略有吃驚的說道:“這么說,派出去的軍隊(duì)全部折在了彭城?”
“唉!靖州的定遠(yuǎn)將軍劉熙帶的軍隊(duì)都被北魏截殺在了泗水邊,好不容易度過了泗水,又遭到泗水郡和東??さ淖窔?,要不是夜色降至,恐怕他都回不來了。回到宿豫郡時,他所率的軍隊(duì)不過一千五百余人,還盡是傷兵!”
“那宣武將軍蕭睿呢?”陳慶之想起了那個唯一不會逃走的將軍。
“據(jù)探子來報,蕭將軍當(dāng)日便在城中為國殉難了?!?p> 陳慶之嘆了口氣,說道:“蕭將軍為國捐軀,是忠義之人?。α?,現(xiàn)在彭城那邊是否還會進(jìn)攻?”
劉勛說道:“啟稟將軍,在將軍夜襲那晚,安豐王元延明便奔赴安東郡,此時已經(jīng)回朝。泗水郡與東??るm然歸降了北魏,卻也按兵不動。下官來自靖州,戰(zhàn)事未起之前便接任了宿豫郡的郡守,并且將北魏的郡守與大小官吏盡皆撤換,送往大梁?,F(xiàn)在的宿豫郡是我大梁的地盤,雖不敢稱是牢不可摧,但后邊便是我大梁靖州的屯兵之所,北魏恐怕不敢來犯?!?p> 陳慶之點(diǎn)了點(diǎn)頭說道:“那就好,對了,我?guī)淼牟肯略谀睦???p> “將軍所率兩千禁軍只折了一百余騎,其余的都帶回了宿豫郡,此時正在宿豫郡休整。只是孫都尉怕彭城之事讓皇上著急,便提前回京復(fù)命去了,臨走前囑咐下官給大人道謝,說多虧大人的神機(jī)妙算才讓他們脫險?!?p> 陳慶之搖搖頭,自嘲的說道:“不過是為了茍且活命罷了,哪來的神機(jī)妙算。既然他們都安全,那我便放心了?!?p> 宿豫郡守劉勛看著陳慶之欲言又止,猶豫了一會兒,問道:“大人,這豫章王是否真的是投降了北魏?”
陳慶之轉(zhuǎn)過身若有所思的看著劉勛。
劉勛趕忙跪地說道:“陳大人恕罪,下官知道這些事并不是下官該打聽的。只是此事涉及邊境之爭,所以下官才斗膽向大人提問。若是犯了忌諱,還請大人恕罪。”
陳慶之扶起劉勛說道:“劉大人誤會了,我并不是這個意思。只是此事,子云也一時半會兒有些想不通,所以才愣神。這豫章王應(yīng)該是投了北魏了,但為何而去,我也不知道?!?p> 劉勛見陳慶之并沒有怪罪他的意思,于是松了一口氣,說道:“是呀,下官也覺得匪夷所思。這豫章王乃是當(dāng)朝的王爺,為何會投向北魏。那日,孫都尉纏著劉熙將軍問了半日后便急匆匆的向皇上復(fù)命去了,我等也不知發(fā)生了什么事?!?p> 陳慶之看著劉勛問道:“對了,劉大人,劉熙將軍現(xiàn)在何處?”
劉勛看著陳慶之說道:“下官不敢欺瞞大人,這劉熙與下官本是靖州同宗,他是下官的族弟。此人因恐天子問他罪責(zé),不敢與孫都尉同去建康,打算與大人同行?!?p> 陳慶之知道此次劉熙率兵棄城而逃,卻只帶回了一千余殘兵,必然是重罪。但他不便與劉勛說,于是只是淡淡的說道:“劉將軍此次作戰(zhàn)不利雖有他的過錯,卻也有突發(fā)原因,還是等待天恩定奪吧!”
就在這時,陳慶之在后院的門口看見一個人期期艾艾的徘徊著,不敢進(jìn)來。他定睛一看,正是劉熙,于是大聲說道:“劉將軍,與其在那兒偷聽,不如進(jìn)來一敘如何?”
劉熙這才訕訕的來到了陳慶之面前,拱手說道:“末將劉熙拜見陳將軍?!?p> 此人在彭城之戰(zhàn)逃跑,陳慶之感到十分的厭惡,只是淡淡的說道:“劉將軍客氣了,你我同級官職,我怎敢稱大?!?p> “末將此次深知罪孽深重,還望陳大人搭救?!眲⑽跗砬笾悜c之。
“此次戰(zhàn)事,我亦有失職之處,尚且不能自救,怎么能搭救您呢,將軍還是等待圣上的定奪吧。不過,我想問大人,你在之前看出豫章王有反心嗎?”
劉熙想了想說道:“豫章王那幾日的舉止如常,但魏軍攻城的前一夜南門死了一個兵卒,豫章王便消失了,我想豫章王應(yīng)該早就想要降魏了。”劉熙這樣說,一方面是據(jù)實(shí)而說,一方面也是向撇清自己,將所有的事推到豫章王身上。
陳慶之點(diǎn)點(diǎn)頭,說道:“原來如此!”
劉勛看著陳慶之問道:“敢問大人想起了什么?”
“我見豫章王時,豫章王確實(shí)舉止如常,所以他投降北魏之事應(yīng)該不是心血來潮,而是蓄謀已久。再者說,他恰恰挑選了元法僧離開彭城的時機(jī)逃向北魏,也就是說他早就打好了注意,沒有半分猶豫。如果說他來之前便打好了投魏的主意,那一定是朝中發(fā)生了什么事讓他有此主意?!标悜c之看著湖面,若有所思的說道。
“那據(jù)陳大人以為,是何事擾了豫章王,以至于讓他投向北魏。”
陳慶之搖搖頭說道:“在下雖身在朝堂,卻對朝堂之事一概不知,所以下官也猜不到?!?p> 劉熙面露喜色的說道:“這么說彭城之戰(zhàn)大敗全都是豫章王的過錯了?!?p> “哼!”陳慶之冷笑著說道:“劉大人太有童心了吧!但陳某還是勸劉大人一句,入京之后劉大人還是不要將這些罪責(zé)推到豫章王身上。豫章王雖然投敵,但多年來他深受陛下的喜愛,劉將軍這時候去告黑狀,恐怕偷雞不成蝕把米?!?p> 劉熙訕訕的退下。陳慶之說道:“如此一來,恐怕建康城算是要鬧翻天了,看來我也得盡早入京了?!?p> “那陳大人準(zhǔn)備什么時候啟程?”劉勛問道。
陳慶之想起了還再大睡的宋景休,說道:“明日再啟程吧!”
三日后,洛陽城外的通衢大道上,一個中年男子騎著馬焦急的等待著。他大概三十余歲的年齡,若是讓大梁的朝堂官員看了,一定會忍不住驚嘆此人與大梁的豫章王蕭綜長得極其相似。
此人便是南齊后主的胞弟,北魏齊王蕭寶寅。當(dāng)年,蕭衍攻破齊都建康鴆殺齊帝蕭寶卷后,又派人來剿殺年僅十六歲的鄱陽王蕭寶寅。蕭寶寅連夜便逃出彭澤,投望北魏。在路途中,遭到梁兵的圍追堵截,不得不化妝成乞丐才逃過一劫。十六歲的蕭寶寅經(jīng)歷幾經(jīng)輾轉(zhuǎn),九死一生后才來到了洛陽。
北魏孝明帝見此人是南朝君主的胞弟,便將其留在洛陽,封為齊王。蕭寶寅因不甘心故國淪陷,兄長被殺,跪在乾陽殿苦苦哭求了五天,祈求北魏孝明帝發(fā)兵。北魏孝明帝見他如此誠心,便與他十萬兵馬進(jìn)攻北魏。蕭寶寅得了兵馬一路勢如破竹,攻占大梁靖州,豫州,但在揚(yáng)州與大梁信武將軍韋睿作戰(zhàn)連連失利,最后不得不敗退回北魏。
回到北魏后,孝明帝將他任為徐州刺史。在擔(dān)任徐州刺史期間,他一直帶兵侵襲南梁,但都沒有取得大勝。
后來,孝明帝駕崩,胡太后掌權(quán),對蕭寶寅頗為賞識,將他招至洛陽委任為尚書令。
此時,他得知自己的親侄子蕭綜還活著并且來投奔北魏,喜不自勝,親自來迎接自己的侄子。
不一會兒,一隊(duì)人馬浩浩蕩蕩的向洛陽走來。蕭寶寅一眼便認(rèn)出走在前頭的便是自己的侄子蕭綜。蕭綜也得知蕭寶寅在通衢對他親自迎接,知道前面的便是自己的叔父。
于是二人均下了馬,抱在一起痛哭著。
“蒼天有眼啊,讓我大齊還有一絲血脈留存于世上!”蕭寶寅笑著說道。
蕭綜也笑著說道:“終于見到叔父了!侄兒終于能回到大齊的宗室了?!?p> “子侄,今后你便是大齊的血脈,萬萬不可再叫南梁老賊給你的名字。依照大齊宗室的禮法,從此以后,你便改名叫蕭贊吧!”
“侄兒全都聽從叔父的!”
“好侄兒,快快與我進(jìn)城拜見齊室祖廟?!闭f著,叔侄二人攜手入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