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老太太的悲哀是兩個時代的悲哀。自幼她隨同母親被吸食大煙的父親賣到了北灘?；楹笊幌伦优榱私M成一個正常的家庭，柳老太太到幾十里外抱養(yǎng)了襁褓中的長生。柳家不是村里的旺族。農戶是勢力又全憑人多勢重。柳老爺思前想后與長自己十歲有五男二女之福的長生的親生父親義結金蘭。長生懂事后，稱呼生身父母為老爹老媽。長生年幼時，柳老太太每逢春節(jié)會帶著他去探親。柳老爺是個明白人：“養(yǎng)他一場只求養(yǎng)老送終?！彼桓缮鎯鹤拥难H事宜，就是在物欲橫流人情淡然的今天，也難以遇見如此達觀的農人。
兩位老太對自己唯一的指望疼愛有加。夫婦倆一生從未動過兒子一根指頭。在那溫飽得不到解放的歲月里，這可夠溺愛了。長生小時候干了什么壞事，柳老爺對兒子的頑皮只是報以微笑。孩子帶給父母的是無盡的幸福。
唯有一件事一直揭著柳老太太的傷疤。長生的西鄰住著堂叔一家。堂叔與堂嬸的生育能力不是一般的旺盛，兩口子也毫無節(jié)制地在床上耕種。那個時代就是那么昏暗，要不夫妻倆生育不了孩子，要么就一窩接一窩生個不停。畢竟是連溫飽都勉強解決的年代呀。這樣說來，觀音菩薩理會人間的疾苦嗎？柳老太太每每從妯娌門前路過，只要被妯娌看見，人家總要按耐不住雙眸的罪惡，肚里的泔水，鄙視地唾棄堂嫂。柳老爺自知勢單力薄，安慰妻子道：“別理會那鬼子慫，驢日婦?！?p> 父母心里受了莫大的委屈，就在兒子身上下功夫。兩位老人從來不信陰陽先生?？墒堑介L生膝下頭胎就是個男孩，二胎還是男孩，三胎亦是男孩。再也不敢生了，就怕慣性使然。生活跟誰較上了勁，你還別真不信。第二胎柳家就夠上罰款了。不罰是因為念及兩位老人就抱養(yǎng)了長生這么一位，總不能讓柳家這一脈代代岌岌可危吧。所以村里管計生的對長生第二胎網開。兩胎都是男孩，原想長生夫婦也該適可而止了，沒想到第三胎男孩誕生了。他們倒也巴望著是個女孩。誰讓農民在生男生女方面一直處于盲區(qū)呢。生下來才知道是個帶把兒的。生了三胎也沒有總結出個經驗，告誡后人。五千塊罰款交了。柳家也不給三胎給人，更不換胎。與人方便自己方便。在借錢方面柳老太可是慷慨解囊，一旦提及割舍孫子換個孫女，一百個不愿意。火冒三丈說，“我就是帶著一家人乞討，也不、、、、、”
家丁興旺，兩位老人不亦樂乎。
長生是個心細的人，做什么事總是一絲不茍。家里每逢改善伙食，妻子總是他的挨罵對象。有些事根本不需要力求完美，但他還是鍥而不舍。兩位堂叔為了他大爺的養(yǎng)老送終打得你死我活，無人問津的事全村人知曉。就這一活生生血淋淋令祖宗蒙羞的教訓，對忠厚的長生有著深刻的前車之鑒。所以，第三胎弄巧成拙后，他反倒說，“三角形具有穩(wěn)定性。自己生個什么就養(yǎng)育什么?！?p> 長生夫婦忠厚孝順，柳老太如愿以償。他本來可以去城里參加工作，礙于父母擔怕他一去不返，所以就沒有讓他參加高考，甚至也不讓他服兵役。父親總是寄希望于兒子。到長生身上也是不能脫胎換骨。而福海自打上幼兒園起就明顯對課堂產生了排斥。同學在咿呀學語，他在自娛自樂。到了初中，長生專門托人將福海送進了農場的子弟學校。農場的住戶來自五湖四海，頗像小城鎮(zhèn)。也有美國的先潮思想。重要的是距離北灘也就兩里地，因此柳家很放心將福海送到農場讀書。然而，福海令所有人失望了。他沉迷在武俠小說里，可惜金庸不開課堂呀。小小年紀用得著這么奢費青春嗎？司法機構里的子弟學校教師就是有素質，長生被叫去了好幾次。福海倒是不耐煩了，要求停學。全家人很是擔憂，“這么小就出了校門，能干什么呀?！?p> 祖父母和藹可親，淳淳告誡他停學的厲害輕重，他毅然決然要停學。
父母義正詞嚴，一板一眼地訓斥他要打消妄想，放下“屠刀”，好好學習。他決然學習廚師。
他一意孤行，還不懂得顧及父母的感受。就他那青春期的年紀，動蕩的心態(tài)，無知的觀念，不成熟的理想，怎能理解父母走過的農人路的艱辛無奈，七勞八傷。
有一點是肯定的，那就是先輩兩代人喟然長嘆了。
“我要學廚師?！睅讉€禮拜過去了，福海依然耷拉這頭對家人囁嚅著。
“學廚師，就你的架子骨，能操起瓢勺嗎。把自己爆炒了都不知道自身是怎么委屈了。想看小說就說想看小說，別隨口胡謅個由頭?！?p> “我就是學不進去了，就是想學廚師。”
“我知道你學不進去了。能學進去還看武俠呢。學廚師，初中沒有畢業(yè)？知道咬著自己的理想不放了？是好孩子，學吧，遠走高飛是好事?？蓜e再讓武俠小說挖虛了你的青春。自己掂量吧，過了這個村就沒有這個店了。掌瓢的為人民的胃口服務是多么重要呀，加上武俠小說的蠱惑，你就不怕顧客被你大卸八塊煎炸爆炒。要不哪種調味放多了，絕了人家的食欲。害人不利己葬送的是自己呀。所以，學廚師可以，武俠小說這個譜你以后再也不許沾染了，頭腦中只需有菜譜。愛一行學一行。能有這份執(zhí)著再好不過。學一行可要學好一行，學精一行。這才能對得起你的熱愛。廚藝界有句話說是，魚和熊掌不可兼得。有學廚師的決心，也得決意不再留戀小說?！?p> 福海徒托空言，依然悠哉悠哉地神游武俠世界，殊不知就他的年齡段來說，自己正被武俠小說消遣著。
畢竟福海長得太孱弱，柳家又看他不是上學的料，就曲意順逆了他的心意，發(fā)落他同村里的幾個小伙子到外省學廚去了。沖膘一年，福海能長得強壯嗎？后來那所包分配的學校將福海分配到了BJ。首善之區(qū)，柳家放心了，巴望著他能夠正經地自食其力。殊不知，社會上專門投低收入家庭所急的技校太多了。如火如荼蒸蒸日上分配的工作也不是一般人能夠勝任。就是執(zhí)拗著不讓你力所能及。吃苦耐勞不說，首先得挨罵受氣，心悅誠服地接受前輩們的指點教育。真像耶穌教導的把左臉也伸過去。那樣的工作條件，出來后還不成了傻子。村子里的幾個孩子陸續(xù)回來了。福海還在BJ奔波，長生思前想后，一直擔驚受怕這心還是放不下。年輕人沒個輕重，萬一兒子干出傷天害理的驚人之舉，那可噬臍莫及。長生將兒子傳喚回來，在火車站接福海時，要不是福海主動喚父親，長生還在東張西望，沒認出人來。兒子到底發(fā)福了，白了，胖了，高了。這對柳家就是很好的捷報了。誰也不敢對著小子奢求什么。
福海回來沒多久，長生夫婦就帶著他到千里之外的都市開飯館去了。工地飯最好賣。都是農民工，吃飯不將就。他們賣起了工地飯。工地飯成本輕。長生夫婦沒有在水泥澆筑的城市里長期生活過，有整天聞著火爐子轉。所以，暑天中暑的事頻頻發(fā)起。一方面得克服天上人間的火熱，另一方面還得與福海捉迷藏。
人生總要與什么有著不解的淵源。福海對武俠小說極度癡迷。讓他寫本出來解解恨，他反而說在閉門造車。每天起床后，他的首要任務就是買肉買菜。這也成了他租書最順當的機會，順手牽羊。一次正開放了，顧客有的進沒的出，長生火急火燎望眼欲穿地不見兒子歸來。甭想，準是租書去了。長生積郁已久的火氣突然噴發(fā)，解下圍裙就去找。結果在一個旮旯里逮住沉浸在打打殺殺恩恩怨怨的江湖情仇里的兒子。長生二話不說，書一撕，拳頭加腳掌向兒子飛去。上班族還真沒見過長輩這樣教訓小輩的，觸目驚心，被鄉(xiāng)下人的蠻橫刺激地目眩神搖，感觸頗重父親心中的痛恨，欲隱還現，亦蓋亦彰。夫妻倆丟下家里的老小奔波他鄉(xiāng)，還不是為了這個家富裕起來。福海怎么就不理解呢。飛天的拳頭，穿地的腳掌，滿空氣的唾罵。他開始反躬自問，生養(yǎng)三個男孩的意義何在?？杀碾y以脫卸的債務人。滿地的蔬菜一地的動蕩書頁?？v然，旁觀的市民一眼望穿其中的原由。
“唉，小子，看你父親動多大的肝火呀。幾千里來此謀生，耳聞目睹你父母的不易，你還淘什么神呢?！?p> 聽路人這樣挖心掏肺地講出來，長生蹲下嚎啕大哭，自己再剛強，生下不爭氣的兒子，不累死也被氣死。
原以為不打不改，誰知打了也不改；不打不長記性，打了還確實長記性了、、、、就記住了被你打。小麥成熟后，長生回家收麥子。將飯館的重擔托付給了福海。福海開始搗蛋了，這次的捉迷藏夠翠花受了。先是一連幾天不見福海的蹤影，以為他跑了。把他盼回來后，豈料他一見著母親就一語驚人，讓母親把飯館關閉了，跟他混。他再也不愿意跟隨著父母碌碌無能下去，就趁著父親回鄉(xiāng)的日子里，到外面為父母尋摸了一間更加體面的店面，再也不賣工地飯了。翠花聽了哭笑不得，家里勢單力薄經不起折騰，兒子怎么連這點道理都不知道呢。翠花打電話讓長生盡快上來。在柳家也只有長生能夠鎮(zhèn)住三個兒子，多子必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