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若尷尬的笑笑。
費老確實沒讓帶問好。
相反,他在走之前還讓計智和杜若警醒些,要是覺得阮其揚實在太過分,打一頓也使得。
萬事和為先,他們二人還要和阮其揚一起去酆都,自然不會隨意撕破臉皮。
至少在杜若看來,初次見面,阮其揚這個人還不算太難相處。
要是計智能夠忍些委屈,估計會更好相處。
“你們倒是比信上所說來的早,我原以為你們后日才到。那飛舟還沒準備利索,可能要等一等再出發(fā)了。”
阮其揚明明在對杜若說話,眼睛卻總控制不住的望向杜若身后。
計智從方才落了地就站在杜若身后,拒絕與阮其揚對話。
“原來上次施大哥就是和您借的飛舟嗎?”杜若眼睛一亮。
“上次?”阮其揚詫異。
看來那飛舟并不是在此處借得的。
果然,計智在杜若身后小聲補充?!熬叛诐窘幽愕娘w舟,是施大哥同無量城主事借的。”
杜若打了個哈哈,想找個話頭的企圖失敗了。
“既然阮老還需要些時日準備,那我二人就先在鎮(zhèn)子里轉轉。方才見鎮(zhèn)子里四處都是機關牛馬,舟車相踵,我們還沒看夠呢?!?p> “鎮(zhèn)子里的東西哪有我這樓里的精致,出去逛什么逛?”
阮其揚不耐煩的一揮手,“我先帶你們去參觀下這房子。既然來了便是客,怎么能剛進門又出去?豈不是要讓我被羨仙鎮(zhèn)的人取笑。飛舟的事我會催他們抓緊些,你們且在這里寬心住下,我估摸最晚也就明天這個時候,咱們便可以啟程?!?p> 阮其揚不給人拒絕的時間,話還未說完,就扯著杜若大步向前走去。
計智早在他手呼過來的時候就迅速走到了杜若的另一側。
他見杜若被拉遠,面無表情跟上,內心卻遠不如面上這般平靜。
他是真的不知道為何第二次見阮其揚,他就變成這樣。
明明前幾個月來尋他的時候,行事作風還極其正常,甚至當時在聽到他說話時,阮其揚的眼神都沒怎么離開過正在搗鼓的機關鳥。
整個一副世外高人的模樣。
怎么今日,就變得……如同一個潑皮無賴,底線全無,還,還幾次三番想要輕薄于他。
看來坊間說這阮其揚癖好奇怪,待人全憑喜好的說法,并非無中生有。
計智不由得正色的回憶了一番臨走前費老與他叮囑的諸多事項。
好像有一句是說,如果真覺得阮其揚太過分,可以揍一頓的。
再次躲過阮其揚從杜若背后伸過來的咸豬手,計智很認真的將這句話考慮了進去。
不過,不得不說,撇開阮其揚這個人的脾性,他的手藝還是讓人嘆為觀止的。
這一路上遇到的東西,小到一只鳥雀、一把袖箭,大到一架連弩、一個木頭人、一個三人才能環(huán)抱的木馬牛,無不是匠心之作。
在整個旋階而上的的中空樓層之間,每一層還垂吊著一架巨大的機關獸。
阮其揚說那機關獸都是用來守護羨仙陣所造,不過至今還沒有發(fā)揮過用處。
不過單從一些小型機關鳥獸撲食撕咬的動作里,便可見其威力。
杜若發(fā)現,沉浸在這些最喜歡的東西里的阮其揚,似乎變得正常了。
他一路走,說得越多,望向計智的次數就越少,待三人走到旋階頂端,需要再進下一層的時候,他已經完全忘記再去招惹計智這個小可愛了。
不用擔心計智的感受,杜若終于開始跟著阮其揚的語速一起沉浸在遇到的各種奇異機關的奇思妙想之中。
這阮其揚,當真是個名副其實的鬼才,竟能想到利用陰魂本身的陰力做引,去驅動各類機關的銜接之處。
一旦機關在外力的驅使之下力盡,便會有陰力作為緩沖帶過疲勁,繼而迅速開始新的循環(huán)。
這些被分門別類陳列于八寶格、通寶架、或干脆被歸置在單獨房間里的各種機關之物,讓杜若大開眼界。
這和她了解科學原理時的感覺豪不相同,因為它們的一切,都基于一種只存在陰間的動力,那便是陰魂們身上的魂力。
如鬼驅使四個字去形容這些機關之物,倒是更貼切些。
路過無數男人味十足的設計,杜若不由自主地停在了一間寫著仙閣的風格花俏的玩具房前。
說它是玩具房也不盡然,因為單從外表上看,這房子更像是個閨房。
阮其揚罕見的沉了聲,任由他們觀看,似乎并無講解之意。
杜若拿起一把簪花蝴蝶發(fā)篦。
這上面的蝴蝶不過指甲蓋大小,浮在簪花之上,竟還會慢慢煽動翅膀。
翅膀雕的極其細膩,薄如蟬翼,光打下來竟還能分出五色。
“你倒是好眼力?!比钇鋼P終于出聲了,“那發(fā)篦是阮仙兒最喜歡的東西。光盯著它她自己就能玩半日。”
“仙兒?”杜若抓住了重點,看不出來,這阮其揚竟然有孩子。
看看同樣活了那么久的費老,還是孤家寡人,一副萬年鐵樹不開花的樣兒,估摸以前,沒少吃阮其揚撒的的狗糧。
難不成費老對他不爽,就是因為被塞了太多調劑藥品的原因?
應該不是,費老這個人,心胸大得很。
杜若放下發(fā)篦,將腦中突如其來的滑稽想法也一同放下。
“阮老,你家姑娘一定很喜歡動物吧?!币宦纷邅恚榻B過的機關鳥獸占了多數不說,這間房里更是隨處可見各類被雕刻的栩栩如生的動物。
想來是愛屋及烏,才造了這么多出來。
“你這娃倒是觀察細微。仙兒確實最喜歡這些小動物。陰間百獸盡皆蠢笨,沒幾個能生陰靈的。再加上百草凋零,物競天擇之下,陰獸就更是少了些靈動之感。仙兒常和我說,若是她能夠再回去看看那些小魚兒、蝴蝶,必定不會像生時那般摧殘它們?!?p> 阮其揚從架子上取下一只無水卻游得歡快的悠悠魚,只看了兩瞬就又放了回去,走出房間。
“怎么沒見你家姑娘?”杜若覺得這姑娘如此脾性,想必長得也很可人。
計智卻在一旁扯了下她的衣角。
“阮仙兒已經轉生,你以后不要隨意提起他家姑娘。”
杜若啞然。
關于阮仙兒的故事,計智也是從坊間聽來的。
三個月前,他受費老之托,來羨仙鎮(zhèn)邀請阮其揚一同前往酆都。
因為費老臨行前對這人幾乎沒有一句好話,他就本能的沒有直接上門,而是在羨仙鎮(zhèn)住了幾日,了解了些內情才去了阮府。
阮其揚生前是大個善人,但卻好人不長命,因為一場突發(fā)瘟疫,早早到了這黃泉河畔。
隨他一起來的,還有他相依為命的女兒阮仙兒。
二人壽命都還有十數年,無法清算陰陽債,便一起遷居到這鎮(zhèn)子里過日子。
再不用擔心生病,也沒有許多人對他的愛好投以異樣的眼光,阮其揚的天賦,終于開始大放光彩。
他白手起家,以機關術聞名,漸成了羨仙鎮(zhèn)中最富有的人家。可再多的錢,再精巧的技藝,也彌補不了她女兒天殘無腿的現狀。
阮仙兒,生來殘疾,從一出生就缺了兩條小腿。
在世之時,阮父之所以醉心機關之術,便是因為有一個要給女兒造一對靈活雙腿讓她實現能夠蹦跳的愿望。
可在一個沒有科技的年代,這想法,無異于異想天開。每逢女兒穿戴著他新制出來的機關腿出去玩耍,就必定會帶著滿臉鼻涕淚水傷心而歸。
沒有任何一個孩子,會對她投以善意。
大家只關心她腿上露出來的木頭、腳下發(fā)出的吱吱聲,還有一推就會失去重心,倒地不起的不堪一擊。
阮仙兒在這惡意滿滿的世界里,變得有些癲狂。
她將自己受的氣盡數發(fā)泄在阮家的每一個人、每一棵樹、每一個看起來自由自在活著的東西上。
直到瘟疫來襲,阮父先她一步倒下,她也再沒了庇護之所,才終于開始后悔??上Щ谥硪?,人間百年,短短時日,她們父女,已經再無機會享受。
黃泉一夢終醒,卻也迎來了轉機。
她雖然依舊沒有雙腿,但阮父卻終于能夠幫她造出真的能夠蹦跳的機關腿了。
羨仙鎮(zhèn)中的男女老少,都有自己的傷心事,執(zhí)著夢,即使看到她身負殘疾,也無人再隨意給阮仙兒臉色看。
原來,即便少了沒有鳥獸蟲魚,花草繁茂,她也仍舊能夠再次開心大笑。
數年過去,阮家變成了阮府,她和父親再次變得衣食無憂,家財萬貫,甚至舉凡出去,羨仙鎮(zhèn)中的人都對他們格外尊重。
可阮仙兒卻再次開始變得沉默。
因為阮其揚告訴她,他們二人福澤深厚,天壽之期到了之后,按照冥界法典的規(guī)矩,很有可能可以不用去投胎轉世。
在阮其揚看來,不用投胎,這黃泉對他,可謂是桃源之地了,有女兒,有機關術,還能有什么更大的追求?
可阮仙兒卻不這么想。
她畢生所愿,不過一雙能夠健康的腿,不轉世,就意味著魂魄無法重聚,她此生,就只能靠著那雙木頭腿活著了。
生而為人之時,她的記憶里,除卻幼童無知時的笑,只剩痛不欲生的回憶。
即便在這里,明明有那么多人陪伴,她仍能夠在午夜夢回,回憶起經年前的痛苦。
她要轉生,就算要舍去這一世父女情深,無上富貴,她也要重生。
天壽之日,阮父喜氣洋洋的選擇了留下,可卻親眼看到陰差帶走了阮仙兒。
原來所謂父女情深,不過是他一人執(zhí)著。
從那以后,阮仙兒三個字,就成了阮府的禁忌。
似乎隨著阮仙兒的轉世,阮其揚已然將她遺忘。
可在計智看來,他現在寵愛幼女、機關大多造獸,都是他忘不了過去的鐵證。
這也是他雖被阮其揚多次打擾,仍選擇壓下內心不愉的原因。
阮其揚,也是個可憐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