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遠打開車門,“噗”的一聲坐在了皮革軟墊上,副駕駛的車門也被打開,鉆進來一個精瘦的中年男人,一身風衣看著像是昂貴的名牌,寸長的頭發(fā)顯得很是精練,只有眉間一條疊著一條的皺紋顯現(xiàn)出他的滄桑。
男人是他發(fā)小,一進車,他便用眼角余光上下打量陳遠。
“陳老板,發(fā)福了啊。”男人邊笑邊打趣。
“安全帶系上,不然這個車警報會一直響。”陳遠沒回應這個話題,只是指了指座位邊上的安全帶。
“對對對,這邊跟非洲不一樣,你瞧我呆久了都忘了怎么在國內生活了?!蹦腥宿D過身,抽過安全帶系在了身前。
陳遠雙手把著方向盤,踩動油門,徐徐的將車子往前開。陳遠的眼睛盯著前方,嘆了一口氣,嘴角掛上了一絲自嘲般的笑容,用著有些惋惜的口氣對邊上的男人說:“人到中年哪能不發(fā)福,倒是你,也到中年卻瘦的跟桿子似的。”
男人聽到這句話,也自嘲般的笑了一下:“人在異地,吃不慣啊,何況在非洲?!?p> 頓了一會兒,他把手架在車門邊上,用手支撐著頭。又巴咂巴咂嘴巴,就像是在嘴中回味著一些什么。
陳遠的眼睛還是盯著前面,順著話便說:“想回去便回去嘛,也好幾年沒回村了,不知老家的長短。”
男人皺了皺眉頭,那年在村子里的事情他是知道的,他也是見到陳遠的樣子之后下定決心遠走高飛,不然遲早被那群人拖死。陳遠忽然用力地按下喇叭,前面有一輛車停在路中央,好一會兒才開走。
“這小畜生,會不會開車?!彼÷暤乇г??!皠偛耪f到哪了?”
男人望著窗邊后退的航站樓,一片白花花的鋼筋骨架和玻璃組成的建筑綿延到了地平線的盡頭:“你說我才三年沒回,發(fā)展還真是快,就說這機場就跟我離開的時候不一樣?!?p> 陳遠拿瞟了一眼遠處的航站樓:“快是快,我來的時候住的是村,現(xiàn)在已經(jīng)變市區(qū)了,可這錢啊,不好掙哦!”說著便從衣服的口袋里頭掏出兩根煙,遞給了副駕駛座的男人。男人接過煙,叼在嘴上,想掏出打火機,可摸了摸口袋才想起來:上飛機前扔安檢了。陳遠也掏出打火機想點煙,可打了好幾下火機卻始終只打出一點點火星子,有些生氣的把打火機扔到了手剎邊上。
“打不著就不抽了吧,忍忍回市區(qū)?!蹦腥艘舶炎焐系臒煼乓露道?。他又接著陳遠的話繼續(xù)說道:“在國內掙至少安穩(wěn),有命花?!?p> 他又不自覺地把煙拿出來叼在嘴里,好像是想起了沒火,便又將它放回了衣兜里。
他可能覺著沒煙便聊不下去,便轉頭對著陳遠說:“今晚去我家吃飯吧,咱好好聊聊。”
陳遠點點頭,一只手握著方向盤,另一只手拿起手機撥了一個電話,語氣中有些疲憊的說:“今晚我就不回家了,你晚上和兒子倆人吃吧。”
男人左手把一個細細的高腳杯放在了陳遠面前,右手把端著的最后一盤菜擺上了餐桌。他又從冰桶里頭拿出了冰鎮(zhèn)好的香檳,撥開瓶口的鐵環(huán)。
“回國前見了好些老板了,他們不是喝紅的就是喝白的,可要我說啊還是這香檳最好。”他給陳遠倒上了一杯,又給自己倒上了一杯。
“你來試試。”男人說。
陳遠端起酒杯送到嘴邊,輕輕的抿了一口,微微皺了皺眉頭:“甜的?”但要他說,他著實覺著香檳沒什么酒味,頂多算飲料。
看著他眉頭間的褶皺,男人輕輕的笑了一下,也不說話,提起了筷子就夾了一口菜送入嘴里。陳遠不慌夾菜,而是慢慢的打量男人家:水晶吊燈就掛在他們頭上,將整個客廳照的亮堂堂,沙發(fā)的擺設和墻上的雕飾,巨大的花織地毯和大理石瓷磚,他家的裝修在陳遠看來是典型的歐式風格。
“看你家這種風格的裝修,加上那個那么好看的香檳桶,我還以為你會用刀叉吃飯呢。”陳遠笑著調侃道。
男人說:“這風格啊,是我老媽喜歡的,她挑的。”
陳遠點點頭,夸贊道:“看不出來啊,竟然是阿姨她挑的,蠻有眼光的?!?p> 男人有些無奈的笑著,搖搖頭:“老人才更容易被人忽悠,裝修公司一陣花言巧語就把她繞進去了?!?p> 大理石紋路的餐桌上擺著三碗菜,一碗肉凍,一碗魚肉,一碗饅頭。倒映著燈光的肉凍,深色的醬油和紅亮的辣油搭配上翠綠的香菜,讓肉凍更顯誘人。陳軍伸出筷子夾起一塊肉凍的腰部,那肉凍隨著陳軍的筷子上下?lián)u擺,上面的反射的光斑也隨著擺動而搖擺。陳軍只覺得那肉凍在嘴里化為湯汁,里頭的皮肉相連彈牙,混合著醬醋的鮮甜與紅油的香辣在嘴里彌漫開來。
“你這么好的廚藝卻跑去非洲工作,真是可惜,這廚藝哪學的?”陳軍細細品味著美食稱贊道。
男人拿過一個饅頭,他用手慢慢的撕下一小塊饅頭送到嘴里,一邊咀嚼一邊說:“吃飽了,就會想吃好的,吃了好的,就想吃更好的?!闭f到這兒他好像忽然想起了些什么,臉上布滿了陰云,餐桌上的氣氛突然變得很是壓抑,他默默的給自己的半杯香檳倒?jié)M,抿了一口。
他長嘆了一口氣,說:“在非洲的那些日子里,我算是知道了咱父輩的苦,咱小時候還有個紅薯吃,可那兒的人真的是有上頓沒下頓的?!?p> 陳遠也是第一次見到他這發(fā)小流露出如此抑郁的神態(tài),他舉起酒杯伸了出去:“干一杯吧?!?p> 男人也提起了酒杯,碰了一碰之后一飲而盡。他也不撕扯剩下半個饅頭,而是直接放到嘴里咬上一口,臉上的肉隨著上下顎的運動而變化著,能看出他在大口的咀嚼著嘴中那大塊的饅頭。
饅頭還沒咽下去,他便含糊不清的說:“那兒好多孩子,治不起病就死了,他們的父母心疼了半個月,又忙著去生新的孩子。還有些孩子就端著槍上了戰(zhàn)場,再也沒回來過?!标愡h聽到這兒,覺著有些荒謬,他不能理解這種事情。陳遠呆呆地看著手中的香檳,不斷冒著氣泡,從底部慢慢的向上掙扎著升起,最后慢慢的到頂部破裂。
他覺著還是不要說這個話題了,便問道:“有沒有回鄉(xiāng)的打算?七月半可快到了?!?p> 男人夾菜的手在半空中停了下來,半晌他把筷子放下,從兜里掏出那根一直沒有吸的煙,在邊上的抽屜里拿出打火機點上。他深深的吸了一大口,然后一下子就把那些煙吐了出來,煙霧從他的鼻孔和嘴巴里沖出來,又慢慢的升到半空中消散。
他盯著陳遠的臉,用著略帶沙啞的聲音問:“阿遠,憑心而論,你還恨他們不?”
陳遠內心突然咯噔一下,他被這個問題問懵了,一下子不知道該說什么,緊隨而來的便是一陣沉默,若不是煙霧還在緩緩升起,氣泡還在慢慢上浮,可能在旁人看來時間就是暫停了。
也不知過了多久,陳遠掏出了一根煙,伸手向男人討要火機。男人把火機遞了出去,陳遠的手微微顫抖,對了好久的煙才將它點著??粗约菏种搁g夾著的那根煙,陳遠說:“不恨了?!?p> 男人一副意料之中的表情,苦笑了一下,說:“你啊,果然被磨平了棱角,沒有當年的倔強的拼命勁兒了?!?p> 陳遠抽了一口煙,他有一種喉嚨被堵住的感覺。若不是成了家,那他一個人便可以拼一把命;若不是那些老頭的安排,那他就不會過的如同今日。成了家,他仍要拼命,只不過這拼的命不是他所期望的,而是為了生活拼命的掙扎。
男人給他又倒?jié)M了一杯酒,這回他輕聲的說道:“我跟你講個事吧,我爸媽身子還硬朗,每隔個把月我便帶她出國旅游,半年前又在機場給了他們十萬花,結果你猜怎么著?”他的臉上浮現(xiàn)出值得玩味的表情?!按謇锶吮澈笳f我不孝?!彼行┳猿暗男α耍骸按孱^的阿鄧你知道不?自家的房子還是破破爛爛的,但是每次回村都給村里人每戶送了一箱蘋果,村里人就說他是個大孝子?!彼粩嗟嘏闹雷樱郎习l(fā)出啪啪的響,陳遠抬頭看去,卻驚訝的發(fā)現(xiàn)男人雖然在自嘲的大笑,眼角卻閃著一點淚光?!靶r候村里好多人都瞧不起我們家,最窮?!蹦腥说恼Z氣又變回平靜,好像在敘述一件跟他不相關的事情一樣?!拔覡敔攷痛謇锎蚣艽驓埧?,我爸落魄的時候,那些族里族親一口一個叔嬸的,沒一個幫我爸的??删瓦@樣我爸還認為他們好,就挖空心思想把名字刻上那些爛石碑。”
男人狠狠的抽了一口煙,又狠狠的將煙噴出來,青煙從他的嘴,他的鼻孔中涌出,就像一種宣泄。他沉聲說:“他們在那片田地上操勞了一輩子,生在那片田地、長在那片田地、死在那片田地,把自己的名字刻上祠堂看的比什么都重要?!蹦腥祟D了頓,又吸了一口煙,他變得有些激動的說:“可時代變了!”
聽到這兒,陳遠一時語塞,便不自覺地嘆了口氣,他也不知道該說些什么,就默默的抽著煙,一時間沒注意,煙就燒到了濾嘴,一下子燙了手,他就拖過煙灰缸把煙頭使勁的按滅了下去。
辦公室的桌子上放著一盆朝天椒,小小的一株看著很是可愛,翠綠的葉子上頭結著兩三顆青色的朝天椒,漸漸的尾巴上已經(jīng)開始微微泛紅。這是陳遠兒子送給他的,在兒子的照看下,從一粒種子長成小苗,再慢慢的長成現(xiàn)在這樣巴掌高。但在這煙霧繚繞的辦公室里頭卻顯得有些不應景。
陳遠坐在辦公桌后,手指頭間夾著的煙還在徐徐的冒著氣兒,邊上的沙發(fā)上也坐著幾個人,愁眉苦臉地抽著煙,不斷地爭論著些什么。沙發(fā)上一個一字眉的男人把他的眉毛皺成了倒八字,一臉愁容的說:“都說了新堡村那個單不要接,你們偏偏接,這回人家整個村都鬧上來了?!彼穆曇袈燥@沙啞,就像一口老痰卡在喉嚨里頭上下跳動似的。
這個時候坐在邊上的另一個男人掐滅了煙頭,大聲地說:“這又不是咱們的錯,他們自己開那么低的價格,還想買好的?我看……”還沒等他說完,一字眉的男人一巴掌拍到了茶幾上,大聲喝道:“可你們心里頭清楚!農村的單還以次充好是什么后果!”這話一出,在座的幾個人都不吱了聲響。
陳遠就在桌子后面聽著他們爭吵不講話,他整個身子都癱坐在椅子上,右手捂住了眼睛,等到這一刻吵完了,他便放下了手,坐直了身子正色說:“村民鬧也鬧了,咱們以次充好做也做了?!彼D了頓,又繼續(xù)說:“但是要咱們賠絕對不賠,賠了就是承認責任百分百在咱們這兒了,幾頓飯局能解決的事情就不要鬧大了,咱們都是村里頭出來的,村干部啥樣你們心里頭不知道?”
他的眼睛不斷地掃視著下面坐著的人。在這個時候辦公室的電話不合時宜的響了起來,打破了這尷尬的沉默。陳遠揮揮手:“行了你們去干活吧,到時候找個人去處理一趟。”等到人們陸續(xù)的走出去后陳遠接起了電話。
“陳先生是嗎?”電話那頭是一個女聲。
陳遠又一次的坐到了之前的獻血站里頭,他接到電話,便在下班后走了過來?!瓣愊壬?,您好。”打招呼的便是上次的女醫(yī)生。如今再細細打量,她的身材有些瘦小,今天沒穿白大褂,只有一件襯衣搭配著牛仔褲,整體看起來有些單薄。
“我想紅十字會都跟您說了?!边呎f,邊從手上的文件袋里掏出一疊紙遞了出去?!跋日埬氵^目一下這個事項,有什么疑問您可以問我?!蹦鞘且粡堉闀笠獗闶切枰俅尾裳腕w檢,挽救患者可憐的生命云云。
仔細看了兩遍,陳軍忽然問:“我的捐獻對象是誰?”
“是一個患有白血病的小女孩,今年七歲?!迸t(yī)生說。
聽到這年齡,陳遠心中默默的想:好像和兒子一個年紀。正想繼續(xù)問些問題,女醫(yī)生掛著溫和的笑容又說道:“但是具體的情況我們有政策不能詳細說?!标愡h皺了皺眉頭,手上的紙也放了下來,這還有政策?
他問:“什么政策?”
“雙隱政策,您和患者都不會互相知道對方的具體情況,這會免去一些麻煩。”
仔細思考,陳遠覺著這好像也在情理之中,無論是對他還是對患者,不管治好還是治不好。
“這個捐獻,會不會對人體有害?”陳遠問出了他心底深處的問題。
她知道他會這么問,因為她遇到的每一個捐獻的人都會這么問,她便說:“醫(yī)學理論上來講,整個過程下來是不會有問題的,但是醫(yī)學上的事情我們不能百分百承諾。”她又向陳軍比劃了一下:“醫(yī)學上沒有百分百的事情,打包票的都是不合格的醫(yī)生,就像感冒打針也會有風險的,雖然概率微乎其微,但絕不是百分百安全?!?p> “那便同意吧?!标愡h沒有什么猶豫,便答應了??粗愡h遞過來的知情書,女醫(yī)生微笑著說:“陳先生,謝謝您的理解?!币幻o士走到了他們跟前,她讓了讓位置,好讓護士和陳遠相對而坐。
陳遠伸出手,護士擦的碘酒讓他的手臂感到一絲冰涼,碘酒揮發(fā)出的氣味刺激著他的鼻孔,讓他的眼有一絲絲發(fā)暈。他看著護士拆開一套針管,扎進了他的皮膚之中,暗紅色的血液從里頭涌了出來,流進了一個紫色瓶口的塑料小管之中。隨著塑料管被血液灌滿,護士拔了針,便給他用棉花按住了傷口,隨后另一只手把那管血液遞給了女醫(yī)生。她將已經(jīng)變成暗紅色的容器接過,放進了邊上的袋中。
這還沒結束,她最后從文件袋里頭掏出了另一沓紙。那袋子就像一個百寶袋,各種文件掏個沒完。
“這個得回去讓您家屬簽字?!币豁惩鈺?,陳遠翻著翻著,眉頭越皺越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