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蘭走出了火車站,火車站的人呼出的空氣給大廳加了好幾層溫,熱浪壓的她喘不過氣來,令她暗黃的皮膚上透著些許紅。她大口大口的喘氣,皮膚析出的汗水混著其他東西滾落到衣服上,打濕了她的半個衣領(lǐng)。
她抬頭向到站大廳望去,一望無際的人海都在招著手,仔細(xì)尋覓了一會兒,她看見了一個穿著灰色格子短袖的消瘦身影。她加快了腳步,向那個身影飛奔而去。
“梅姐,梅姐?!庇裉m笑著叫著春梅。
“玉蘭,你終于來了?!贝好钒С畹谋砬榭偹惴啪徚艘恍闹袘抑拇笫^往下落了一點兒,玉蘭是她發(fā)小?!敖銕湍闾??!彼焓秩ソ舆^玉蘭提著的行李。
春梅和玉蘭并著肩走著。
“梅姐,小琪現(xiàn)在怎么樣?”玉蘭問。
她皺了皺眉頭,嘆了一口氣:“醫(yī)生說,這病一時半會做不下來?!?p> “那,梅姐我能幫上忙嗎?”她眨了眨眼睛問春梅。
“咱先回住處吧,站在這兒不好說,我租了一個小屋?!?p> 春梅帶著玉蘭走到了門口,外面的秋風(fēng)倒灌進(jìn)來,讓春梅和玉蘭都打了一個哆嗦。
春梅租了一個小屋子,很小,比起村里蓋的磚房小多了。逼仄的空間里頭只有一個廁所和一個房間,電磁爐就倚靠在墻角,有些發(fā)銹的鐵鍋擺在邊上。地上只有發(fā)青的水泥地,墻上的石灰也斑駁不堪。一進(jìn)門,玉蘭就看見小琪坐在那兒玩積木,塑料的積木上有些褪色,還有些地方的漆掉了。
“媽媽,你回來了?!毙$骺匆娝貋恚畔率种械姆e木,光腳丫子奔向春梅,緊緊地抱住了她的大腿。
“這孩子,先放手,看看誰來了?!?p> 小琪從春梅身前探出小腦袋往門口望去,看見玉蘭的時候眼中好像放出了光。
“蘭姨!”她興奮的跑到玉蘭跟前抱著玉蘭的大腿。
要說村里她最喜歡誰,她覺得就是蘭姨了,人長得又漂亮,有時候還會帶糖給她吃,教她畫畫寫作業(yè),就像一個好姐姐。
“哎,小琪,又長高了?!庇裉m笑著說。
“你先幫你蘭姨拿東西。”
“不用不用,這么重的包小琪怎么可能拿得動?!?p> “這孩子,真粘人?!?p> “粘人的女兒才有福氣,嫁出去會?;貋砜吹摹!庇裉m還在笑著逗小琪,她們倆卻沒注意到,背對著他們的春梅臉上笑容不見了,眼眶還有些泛紅。強(qiáng)忍著情緒,春梅轉(zhuǎn)過身。
“先進(jìn)屋里坐,等會兒吃晚飯?!?p> 暗黃的白熾燈在天花板上隨著風(fēng)輕輕搖晃,屋外的天空一片漆黑,只有通過樓宇間的門縫向外望去才能看見萬家的燈火,但這也比鄉(xiāng)下亮堂多了。
小琪睡在木板床上,身上蓋著一床大牡丹花的毛毯,窗口吹進(jìn)來的風(fēng)除了搖晃著白熾燈還撩撥著她的頭發(fā)絲兒。
春梅坐在白熾燈照映的餐桌下削著蘋果,屋外一陣陣狗鳴傳進(jìn)屋來?!斑@兒的狗叫的比咱那小聲?!庇裉m手上的針線不停,補(bǔ)著衣服的口袋。
“這城里頭,是不太一樣?!贝好窇?yīng)答。
“姐,小琪的病,醫(yī)生怎么講?一定得到這么遠(yuǎn)的地方來治?”
“醫(yī)生講,小琪得了白血病,這種類型的白血病,只能做骨髓移植?!?p> 玉蘭聽完,一愣神,縫衣針便扎穿了厚厚的繭子,手指上多出了一個殷紅的小點。她回過神,舔了一下傷口,用唾液抹了一些來止血。
“姐,我聽說,這可是絕癥??!”她壓低了聲音對春梅說?!斑@病…”
“醫(yī)生說,有機(jī)率治好,只能說有希望,而且醫(yī)生說需要兩個人,一個在外面做飯,一個在里面照看小琪,所以我想著叫你來幫忙?!?p> “姐,那這一套醫(yī)下來,得要多少錢?”
春梅削蘋果的刀子頓在了那兒,那削出來的蘋果皮薄薄的就像一條紙帶子,絲毫不沾著一點兒果肉。她沉默不語,眼神有些呆滯,只等了一會兒便說:“三十多萬。”
玉蘭聽到這兒,有些話差點就從喉嚨里說了出來,可她一下又子咽了回去。她總算明白為什么那天柱子媽吼的那么大聲了,在田里拔蔥的她都能聽到柱子家的吼聲。要她說,這三十萬花來不值當(dāng)!買個兒子傳宗也能讓春梅在家少受些氣,柱子媽那求子心可是比誰都熱切。
她沉思了一下。
“蘭姐,那三十萬,你有那么多嗎?”
春梅一邊啃著蘋果,一邊拿著一支圓珠筆在皺巴巴的小本上寫著,一邊說:“我這些年,多多少少存了些錢,三萬多?!?p> “三萬?你哪來那么多錢的?”玉蘭的眼睛瞪得渾圓,在村里那塊地頭,一個女人哪存的了過萬?
“編了些東西到鎮(zhèn)子上擺的,懷上小琪后就開始攢的?!?p> “你攢那么多錢,用來干啥?”玉蘭瞪得渾圓的眼睛又變了回去。春梅回頭看向小琪,小琪睡得甘甜,小手上的指頭時不時抽動一下。春梅的眼中滿是溫柔的神色:“我懷上的時候,就覺著不可能是男孩了,將來要是受欺負(fù)了,回來我還能給她買些東西,不受委屈?!?p> “可千萬別讓柱子媽知道你存錢這事兒?!庇裉m的眼神變得有些慌張,即有對春梅的擔(dān)憂,又有對柱子媽的一絲。
“知道了能怎樣,都從媽那兒偷了錢出來,只要有小琪在,哪怕她扒了我的皮也不怕?!贝好返恼Z氣顯得很堅定,身子也不自覺的挺起。
“你從柱子媽那拿了多少?”玉蘭問。她也聽村里的人說了這事兒,小地方閑話傳的比什么都快。
“六萬?!贝好芬膊浑[瞞。
“但剩下二十多萬,怎么辦?”玉蘭提出了一個沒法繞過的問題。
春梅剛剛堅挺起來的身子一下子萎靡了下去,她嘆了一口氣說:“到時候找親戚借一些,治病的時候再干些散活,湊多少便是多少?!?p> “可是姐,你借上了怎么還?”玉蘭當(dāng)然清楚,以柱子媽為人,在這方面是不會掏一分錢的。況且春梅拿了六萬,也差不多是村里一家的積蓄,她拿錢還被抓的正著,能還讓她出來,對柱子媽來說已經(jīng)一反往常的寬宏大量了,柱子媽應(yīng)該也不想給小琪治。
“走一步,算一步吧,錢總會還上的?!?p> 聽春梅說道這里,她也沒什么話可說的,不是自家債不是自家還,更何況那么多年她頭一次見春梅那么倔。
玉蘭借著昏暗的燈光,看著春梅眼中泛著微光,心里卻是感嘆:這怕是要讓她和柱子還上一輩子。
夜晚的燈火明亮繁華,街上,商場里,各式各樣的餐館都在忙碌的接待著客人。服務(wù)員不斷地招呼著一桌子新來的客人,又不斷地送走一桌子用完餐的客人。一間湘菜館里頭,牛肉在鐵板上滋滋的響,空氣中充斥著香辣的氣味,不斷地有啤酒杯碰撞的聲音發(fā)出。
“梅姐,三號桌的鐵板豆腐端過去?!?p> “好嘞?!贝好沸⌒囊硪淼亩似饛N房送出來的鐵板豆腐,香噴噴的醬料伴隨著熱油在鐵板上跳動。端著豆腐走過長長的過道,她的神情卻變得有些恍惚,眼前的一排排座位好像被無限的拉長。這個時候春梅內(nèi)心冒出了一股閃電一樣的思緒將她從這恍惚中拉了出來,她深吸了一口氣,這口氣混雜著油,煙,酒的味道顯得格外沉悶。她又咬了一下舌頭,劇烈的痛感讓她徹底的清醒了過來,咬著牙向前走去。
“你的鐵板豆腐?!贝好纷叩饺栕狼埃畔铝瞬?,便將票上的菜名劃去。
“陳老板,你可要好好嘗嘗,這可是這家菜館子最好吃的。”桌子邊上的男人沒有看她一眼,只將豆腐往前推去,對它夸夸其談。
春梅又向另外一張桌子走去,收拾著上一桌客人留下的滿桌狼藉。其他服務(wù)員也在忙著傳菜,點單,收拾桌子,這個時候又有客人招呼著服務(wù)員,她匆忙的放下盤子后又匆忙的敢著過去點單。
路過轉(zhuǎn)角的時候一個端著杯子的孩子奔向了春梅,她猝不及防,一時躲不及。“啪”的一聲響,杯子摔在了地上,那個孩子也倒在了地上,一下子就“哇”的一聲哭了起來,聲音穿透著餐館里每一個人的耳膜。
一個穿著褐色毛衣的女人一個箭步就竄了上來,用尖銳的聲音對著春梅劈頭蓋臉就罵道:“你沒長眼睛???怎么撞小孩子。”然后又跑去扶起孩子,仔細(xì)的用紙巾擦著他身上的茶水。春梅剛想辯解,可是那女人先轉(zhuǎn)頭對著春梅大聲罵道:“傷著了怎么辦,你賠得起嗎?”而不等她說完,值班經(jīng)理就跑了過來,給春梅使了個眼色,讓她先去清理碎片。
值班經(jīng)理擺出一個和顏悅色的樣子,輕聲柔語的對那個女人說:“這位客人,不好意思,真的不好意思,我們等下給您打折?!?p> “下次長點眼睛?!蹦莻€女人不知道是受哪一個方面的勸慰,也不大聲嚷嚷了,只是小聲嘟囔著些什么,牽著還帶著哭腔的孩子便回了座位。
春梅默默的掃著地上的碎片,經(jīng)理板著張臉走過她的身邊對她說:“等下下班后留下來?!钡齾s什么也說不出來了,只能默默的點了點頭。
客人一個接一個的離開了,只剩下稀稀拉拉的兩三桌。春梅跟著服務(wù)員們清掃著地面,她從桌子下掃出了螃蟹殼,骨頭,空酒罐。整個餐館顯得很安靜,送走了最后一桌客人后,服務(wù)員們都走了,只剩下了經(jīng)理和春梅。
“我知道你想解釋那不是你的問題?!苯?jīng)理站在春梅對面,挺著個身子手叉著腰,板著一張臉對著低頭的春梅訓(xùn)話?!暗菬o論客人說什么,不管是你的錯也好,還是客人胡攪蠻纏也好,你都不能頂嘴,你知道嗎?”
春梅的脖子縮的跟一個小雞兒似的,她輕輕的點點頭,什么話也不說。經(jīng)理看著她,也不知是覺著她態(tài)度良好還是他自己累了,擺擺手便對她講:“去吧,下次注意?!?p> 春梅離開了湘菜館子,十一點的夜晚顯得有些而冷清,人們都回到了家里,街上只剩下了稀稀拉拉的人們。她走進(jìn)了巷子里的一間屋子,屋子里的燈泡顯得有些昏暗,看得出是上了年歲的燈泡。四周都是儲物柜,中間則只擺著個木條凳,角落里七零八落的放著一些大掃把。
她倚靠在柜子邊上,臉上掛著疲憊,這是她第二份工作的開始,只做一個服務(wù)員的錢根本不夠。她只能再找一份深夜里的環(huán)衛(wèi)工作,加上這份工作,她就一共能拿兩千五了。
現(xiàn)在工作還沒開始,趁著這一個小時,她還能歇一會兒。換上環(huán)衛(wèi)工衣服的春梅顯得臃腫,她來這兒一個月,也見識過了城里的女人,同樣不到三十的年齡她們就顯得撫媚,年輕,看上去有大好的年華。華麗的服飾更襯了雍容華貴,哼著歌兒喝著洋酒,吃著火鍋打著趣兒,還能帶著孩子等著男人來接,有的還能自己開車載著交好的姐妹們。
這都是命?。〈好穪淼竭@兒以后,心理想的最多的就是這命,她究竟造了什么孽呢?她也不奢求什么,只想著讓小琪健健康康將來嫁個好人家,可老天爺連這個也不放過她。
今年秋天走的太早了,氣溫早早的便被西北風(fēng)降了下來,一入到深夜便愈發(fā)的冷,絲毫不帶水汽的寒風(fēng)可以把人的臉頰都吹的干裂。春梅掙扎著站起來,小琪住進(jìn)醫(yī)院后,她已經(jīng)認(rèn)命了,自己始終不是個吃吃喝喝享受華美人生的命。接下來要開始工作了,陸陸續(xù)續(xù)的就有些兒婆娘走了進(jìn)來。說起來春梅年齡上大概是最年輕的,可混跡在一起后誰也分不清誰年輕,誰老。都是一些過來掙口飯,過日子的,鄉(xiāng)下種田的收成怎么也比不上城里,城里做仨月就能抵得上村里一年。
嘰嘰喳喳的進(jìn)來,又嘰嘰喳喳地?fù)Q完衣服走了出去,大伙兒分散到街邊的各個地方清掃著白天殘留下來的垃圾。十二點后的街道遠(yuǎn)遠(yuǎn)沒有白天繁華,但也不像農(nóng)村一樣沒有人影,街道上的路燈還亮堂堂的照著,走路的時候照耀著人的影子,于是能看見一個接著一個此起彼伏在跟前縮向身后,總是有三三兩兩的人在街邊站著抽煙,聊天,也有單獨(dú)一人在街道上漫無目的的走著。
道路上卻不顯得冷清,一輛又一輛大卡車從上面經(jīng)過,有些地方還開進(jìn)了吊機(jī),發(fā)出轟隆隆的聲響挖開邊上的道路,沿路戴著安全帽的工人一群接著一群。
春梅在路邊掃著垃圾,沿路的垃圾桶每天都經(jīng)歷好幾場磨難,人們總是往它那塞得不能再滿的身子里塞上垃圾,就算溢出來了也照樣往邊上扔,它的周邊就磊成了一個小山包,一個小山包接著一個小山包堆積在沿路。她扒拉開那個垃圾堆,用大掃把和垃圾鏟一鏟一鏟地掃進(jìn)環(huán)衛(wèi)車。說是環(huán)衛(wèi)車,更像一個裝著輪子的箱子,春梅把它拴上繩子系在腰上拖著走。比起其他環(huán)衛(wèi)工,她還多備了個麻袋,有時候可以從垃圾里頭清理出一些東西,比如:塑料、玻璃瓶,紙板,便能帶去廢品站換些錢。有時候還有一些兒半新的電器,可能是有了新的舊的便不討人喜,收拾一番,沒準(zhǔn)兒還能用。有時候運(yùn)氣好了,還能撿到一些散錢。
沒清幾個小山包,垃圾車便快滿了,路邊會有路過的垃圾車,她瞅準(zhǔn)了路邊,看見開過來的垃圾車便招手。垃圾車上下來倆工人,白手套都染成了黑色,衣服上也沾了些污漬。臭氣熏天的垃圾車,加上臭氣熏天的環(huán)衛(wèi)車,隔著好幾層口罩都能讓人感覺不舒服。工人們幫著春梅將環(huán)衛(wèi)車抬起來,把垃圾都倒進(jìn)了垃圾車?yán)镱^,隨著一聲聲機(jī)器的響聲,那些兒垃圾就被攪了進(jìn)去。
有時候春梅也能看見一些糙漢子,裹著一些紙殼子就在街邊睡了,廣州這天雖不下雪,可春梅還是遇見了便拿掃帚桿子戳一戳。就像現(xiàn)在,一個穿著綠色大棉衣的小老頭兒就睡在了花壇邊的旮旯角,他身上的衣服破了好幾個洞,露出了灰呼呼的棉花,看得出來是許久沒洗了。留著一堆胡子,頭發(fā)亂糟糟的,夾雜著一些白發(fā),一雙黑色的破布鞋半套在腳上,露出黑乎乎的腳后跟。她照常的拿著掃帚桿子戳了戳那老頭,單單在街邊睡下去或許是會死人的。那個老頭懶洋洋的睜開了眼睛,春梅對他講:“不要在這睡,不好?!钡切±项^兒也不理睬,翻個身背對春梅又睡死了過去。
“好心當(dāng)驢肝肺?!彼行┥鷼獾膶δ抢项^說。那老頭突然回過身頂了她一句:“你好心有啥子用,挨過了今天我都不知道有木有得明天。”他這句話讓春梅哽住了,而那老頭回過身的時候她看見了老頭的右袖空蕩蕩的。她有些而無奈,轉(zhuǎn)頭就離開了,可不是嘛,自己還不是一天一天的在挨日子?如果沒有小琪,她也不知道挨不挨的過今天。
天空還是一片黑漆漆的,一顆星星也沒掛著,月亮也在躲著人兒。等她們掃完的時候已經(jīng)快要五點了,這時候的天氣是最冷的,春梅放好掃帚換好衣服就奪著門出去了。第一班公交已經(jīng)開了,但她沒去坐,而是趕著趟兒走了回去。樓下的菜市場已經(jīng)開始卸貨,菜販子把蔬菜一層一層的碼著,又拿著噴壺噴灑著水霧,好讓它們看起來水靈靈的。每一檔的肉販子們在臺子上對著自己的那半只豬不斷地比劃著,分出賣的最好的里脊、排骨、豬五花。魚販子們則不斷地擺著碎冰,把深海撈來的海鮮擺上臺面,恨不得擺出個花來,又不斷地把活魚倒進(jìn)水槽,那些魚兒就在逼仄的水缸里頭翻滾著,它們應(yīng)當(dāng)是不知道自己的命運(yùn)。
為了讓小琪吃好,她成了菜市場的第一個客人,來挑最新鮮的第一頭菜。何醫(yī)生說了,化療中的小琪抵抗力很差,要吃的好,不新鮮的不能吃。醫(yī)生的話她都好好的記在心里,小琪的安危就是她的牽掛。
“梅姐,這么早來?你看這是剛切下來的豬里脊,新鮮著呢!”肉販子熱情的跟她打著招呼,畢竟她這半個月來每天每天都是頭一個。春梅覺著這城里的肉販子也和村里的不一樣,看著年輕許多,就像是二十出頭的男孩兒,比柱子還小些。她又想起了柱子,可現(xiàn)在卻不是瞎想的時候,她立馬就把腦子里亂七八糟的東西拋到腦后?!叭齼衫锛?,半斤一字排,你給著便宜點?!比庳溩訉χ好沸Γ骸懊方阄夷拇尾皇墙o你進(jìn)貨價,在你這兒我都只能賺五六毛了。”嘴上說著,手中的刀卻沒停下:“切塊?”春梅回應(yīng):“切塊?!睅紫伦泳投绾昧巳猓b上了袋子就遞給了春梅。
昏暗的小巷子里頭已經(jīng)陸陸續(xù)續(xù)的有些而攤子擺了出來,蒸柜上一籠一籠的小籠包,塑料杯裝的豆?jié){以及各式各樣的早點,都預(yù)示著新的一天的開始。春梅穿過巷子,打開了一扇銹跡斑駁的鐵門,樓道上的白熾燈搖晃著好像就要滅掉一樣。打開了房門,就是那逼仄的小屋子,她立馬放下了手中提著的菜,鉆進(jìn)了廁所便開始清洗著身子。她仔細(xì)的用那肥皂涂抹著身上的每一處地方,肥皂濃烈的堿味讓她的鼻子有些難受,但比起香皂,這個更便宜也更有效果,至少掃大街時候留下的味道很快就去掉了。
水淋在身子上,讓她的腦子清醒了許多,她還得打起精神來給小琪和玉蘭送早飯。
醫(yī)院里的事兒是最不好說的事兒,人不愛來,小鬼大概也不愛來,魂太多他們可能也勾的累。興許著病了,醫(yī)的好就回了,醫(yī)不好就沒了。醫(yī)院門口隔三差五會有些人舉著牌子,擺著些花圈,這些都是來醫(yī)鬧的。
春梅今天送飯便看見一個,不算寬闊的門診大樓前擺著一堆花圈,一群人就聚在那兒對著個香爐哭鬧,邊上站著一堆警察看著他們,還有一些看客就坐在邊上議論著,而醫(yī)院的保安在門邊上杵著,為的就是防止他們進(jìn)里頭鬧。比起看熱鬧的,更多人則是匆匆的進(jìn)去,相對起熱鬧,他們可能覺著身子更重要,早看完病,早離開這地兒,興許一些人還有老婆孩子要照看,缺一天工作便少一天的錢。春梅則是匆匆的繞開,走向門診邊上的走廊。門診大樓邊上各有一個走廊,上頭種著許多植物,一些爬藤的花兒就順著柱子繞上去后再垂下來,煞是好看。走廊一直通向門診后頭,那十幾層樓高的便是住院部,而住院部和門診之間有一片空地,立著個噴泉,有些穿著病號服的人便在邊上散心。
七點多的天空剛蒙蒙亮,氣溫還有些許寒冷,散心的人也不多,大都是些風(fēng)燭殘年的老人家,能不能挺過開春誰也說不好。春梅裹緊了身上的棉襖子,提著手上的餐盒就進(jìn)了住院大樓。
一進(jìn)大樓,一股暖風(fēng)就帶著濃烈的消毒水味撲面而來,還混雜著一些奇怪的騷味。才七點的時候已經(jīng)變得忙碌了,和門診看病的不一樣,這邊大都是上班的護(hù)士和送飯的家屬。春梅走進(jìn)了電梯,這時候一個病床被兩個護(hù)士推了進(jìn)來。
病床上躺著一個閉著眼睛的老頭,鼻子里頭插著一根管子,床沿的鐵桿上還掛著一個輸液瓶,塑料管子延伸進(jìn)了白色的棉被里頭,淡黃色的液體就順著塑料管子流淌而下。他的頭發(fā)好像是被鏟過,只剩下短短一茬子頭發(fā)留在了頭上,皺巴巴的皮膚黑中夾雜著蠟黃,看著像只吊了一口氣。春梅看著這個老頭覺著有些眼熟,但卻想不起來哪見過,索性就不去思索。
兩個護(hù)士口上也不是閑著的,在電梯里頭互相聊著天,不知怎么的就扯到了門前的醫(yī)鬧。
“那些醫(yī)鬧又來了?。俊?p> “我今兒親眼瞧見婦產(chǎn)科的醫(yī)生被人堵在科室呢?!?p> “王醫(yī)生?”
“對,下面的人可兇了!”
隨著電梯門的打開,她們推著病床出去,春梅也沒聽到接下來的內(nèi)容了。她也沒想著聽,現(xiàn)在腦子里的全都是小琪,小琪餓了沒,小琪渴了沒,小琪想媽媽了沒。雖然她也相信玉蘭的細(xì)心,熱心,但她畢竟不是小琪的血親,春梅總的會有些擔(dān)心。
春梅獎飯盒放進(jìn)了一個窗口,里面的護(hù)士還會將它消毒后再加熱,飯菜反復(fù)加熱到了小琪口中,自然就變的干巴巴的。
繞到了之前的玻璃窗前,她將自己的身子都貼上玻璃,她想靠近小琪,甚至想透過玻璃進(jìn)去抱抱她。小琪也變成了他們的樣子,柔順的頭發(fā)已經(jīng)掉光,指甲里面變的灰黑,皮膚緊貼著骨頭,也不再泛著紅光,只剩下了病怏怏的枯黃。小琪看到春梅來了,也想穿過玻璃去鉆進(jìn)春梅懷里,可身上接著的各種管子讓床變成了無形的牢籠,她只能通過電話對著春梅哭。每次小琪隔著玻璃對她哭訴,她除了心痛卻也毫無辦法,只是不斷責(zé)問老天為什么會讓小琪遭這個罪。她不斷的安撫著小琪,跟小琪說堅持一個月便能回去了。
她想一直看著小琪,可太陽已經(jīng)慢慢的爬到了頭上,她只好戀戀不舍的放下電話,和小琪道別。
春梅一天只休息四個小時不到,回去后還要準(zhǔn)備倆人的午飯,也只有下午可以小睡片刻,送完晚飯后便要再次去工作。
不到一個月她便看起來老了許多,頭上也出現(xiàn)了一縷銀絲。春梅知道,即使醫(yī)生,玉蘭,還有其他人沒有明著說出來,但她們的眼神中都暗著問,春梅這樣為小琪值得嗎?說不定是竹籃打水一場空。春梅一次次被這樣的眼神質(zhì)問,也一次次的問著自己,但她內(nèi)心都是堅定的回答:值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