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日,江南煙雨,我站在窗戶看見你撐著油紙傘從石板橋走過,許久未動的心弦,在你抬頭的那一瞬間,四目相對,徹底瓦解。你一襲白色紗裙,頭發(fā)挽起,玉手纖細,蔥白如畫,最是你那低頭的溫柔,宛若處子,無法自拔。
那一年,歲月靜好,我在此地停留,只為等你出現(xiàn)。偶爾你會獨自信步,偶爾你會翩翩起舞,偶爾你不是一個人,偶爾你身邊還有一個長相英俊的男子,偶爾你,還有許多與你結伴的朋友。而我,依舊孤身一人。
我從來沒有勇氣上前去與你主動搭話,我能感覺到你的快樂,你的難過,你的孤單,你的未來。只是恰有一次,你無意間抬頭,我以為你可以感覺到我的用心良苦,而你終究對我只是點頭示意,再無瓜葛。我連和你說話的勇氣都沒有,更不敢奢望有你的未來。與人聊天常借故側方打聽你的消息,言你婚配,感情恰好,自此我已知足,別無奢望,我愿離開,許你幸福。
那一世,我皈依佛門,心無旁騖,歲月靜好。自小被師傅收養(yǎng),便整日誦經念佛,打掃寺院,看養(yǎng)菜園。與師傅在山中寺廟相依為命,數(shù)十年如一日,逍遙自在,無牽無掛。
轉眼幾近二十載有余,師傅也已六十高齡。師傅從不許我下山,凡有生活緊缺事物,凡有師傅出門遠行,皆不讓我同行。師傅如父母,我自不敢與師傅爭執(zhí),師傅之命,也悉數(shù)聽從。師傅于我,恩重如山,我于師傅,感恩戴德,沒齒難忘。
忽有一日,夕陽西下,整個寺院如佛光普照,一片金光燦燦,與師傅不覺看得癡了。師傅忽而笑言,“徒兒,為師年事已高,曾下山遇一得道高人,言佛光普照之時,我命則不久已。我半信半疑,身在佛門,四大皆空,命有天數(shù),便未將此事放于心上。故從未與你提及半分,你切不可責怪為師啊!今見此光景,心有所感,才知此人所言不虛。為師修行幾十載,參生死參覺悟,早已將生死看淡。萬事萬物皆有命數(shù)造化,不必過于強求,更不必掛懷?!?p> 我聽此言,五雷轟頂,竟無言以對。
晚膳之后,師傅喚我前去,言有要事托付,我心里亦是忐忑不安,如坐針氈。待到師傅禪房,看見師傅慈眉善目,打坐修行,獨有一份灑脫與威嚴。
師傅緩緩睜眼,示意我與他同坐,我稍有躊躇,不敢上前。師傅寬言慰我,“徒兒,不必拘禮,你我二人情同父子,何來尊卑之分?”
頓了半盞茶時分,師傅半晌未再言語,我亦不敢開口。師傅突然長舒一口氣,接而言道,“為師恐命不久矣,只是至今有一心愿未了。此事也只能差你替師傅了結此愿。為師望你能理解為師的難處,徒兒若不愿往,為師絕不勉強,你可愿往?”我重重地點頭答應,“師傅言重,徒兒自是粉身碎骨也不負師傅重望,請師傅放心?!闭f罷,我的淚水止不住的流,心里怕師傅稍有不測,不能再與我相依為命。
“徒兒,不必傷心,人各有命,順其自然,切不可強求。為師這次許你下山,是托你替為師找尋一人。此人居此有千萬里路途,你需仔細打聽她的下落。她是一女子,小為師五載有余。你若見她,不必驚慌,為師只是想知道她過的好不好,是否康?。克俏夷贻p時候犯下的錯,為師當時太過于輕浮,魯莽。輕易與她許下承諾,卻不能實現(xiàn),萬萬悔恨,終不能釋懷。心里一直記掛著她,雖常誦佛經,亦難去點滴。
此事距今將近三十年,為師心里一直對不起她,希望你能明白為師的難處。她若有不測,凡事從簡,佛法為本,盡力而為。徒兒,你要好自為之。此去路途茫茫,須多加小心,你需謹記,常誦佛法,教化世人,廣積善德,多行善事。佛法無邊,必能保佑徒兒平安歸來。
為師吩咐之事,切不可與他人提及,為師一生無憾,惟此事不能自拔,困于其中,心如刀絞萬般。怕再不去找她,為師若往極樂凈土,或往阿鼻地獄,皆難心安。”
師傅說罷,微閉雙目,緩緩開口,“徒兒,你說一個人活著,也會很孤獨吧?”
不等我回答,師傅便擺手示意我離開,“好了,就到這里吧,為師言盡于此,再無他事,為師需打坐修禪,靜心修行。徒兒,你先退下吧?!?p> 我含淚跪地,看著師傅,師傅眼角竟有濁淚溢出,我不敢有違師命,向師傅伏地磕頭三下,起身緩步離開,待出禪房,看見師傅已然入定,不敢再去驚擾,遂關上師傅禪門,自回禪房,行思索間,竟渾渾睡去。
夢里看見師傅站在大殿門外,喚我過去,撫我頭頂,輕聲呢喃:一入佛門皆成空,幾許思量幾萬重;身無彩鳳雙飛翼,心有靈犀一點通;此時此夜無旁騖,惟見情字相思濃;不知水月鏡花緣,他年何日再相逢?
我疑惑不解,詢問師傅此詩是何意,師傅笑而不答,卻倏忽消失不見。我驚而起身,想起師傅昨夜禪語,心若火焚冰刺。急奔師傅禪房,推門而入,卻見師傅端坐慈祥,雙目微閉。我忙喚師傅,師傅竟再無應答。不覺悲從心起,今后再無一人可與我相伴,再無一人可與我相守,自此孤苦無依,心若死灰。
哭畢,將師傅遺體掩埋于寺廟后山,自刻石碑以作碑頭。天色漸暗,便起身回到寺廟,四顧一片冷清。歇息一晚,收拾停當,遂將廟門緊閉,下山而去。
遵師傅臨終之囑托,尋那女子。行至山下,天色已晚,山路崎嶇,不便趕路,惟有尋一人家借宿一晚。施禮扣門,半柱香時分,開門人是一對中年夫婦,年過半百,應是窮苦人家,俱著粗布補丁衣裳,卻極為熱情好客,徑直引我落座。兩位老人家皆入我佛門,一心向善,我心稍寬慰。剛始坐定,老丈向內房召喚,奴兒,有師傅來登門,快快出來看茶。言畢,約莫半盞茶功夫,我抬眼望去,你正好從內房移步出來,恰二八年華,膚如凝脂,皓白脫俗,若仙子下凡。我亦血氣方剛,面容姣好,若佛陀轉世。你似含苞待放,目露羞澀,我們躲躲閃閃,目光游離四顧,生怕看見對方的眼睛,不知所措。
晌午時分,主家生火做飯,你也前后忙碌。吃飯的時候,我只低頭吃著你端過來的粗茶淡飯,而你的父母也不曾一起吃飯。他們是佛門俗家弟子,敬我是佛門中人,故推辭言不便同坐,因我不善禮儀言辭,不知如何是好。
你也低頭不言不語,一身粗布碎花衣裳,黑色粗布棉鞋,雙手理著垂至腰間的長發(fā),故作矜持。我卻發(fā)覺你有意無意看過來深情的目光,不忍直視,不忍回頭。
月圓如盤,夜如白晝,我為修行,加之借宿,不便打擾你們,便以柴房為床。你父母堅持不肯,我言施主慈悲,不必掛懷,修行之人,佛在心中,處處是根。二人見我如此執(zhí)意,不復勉強,囑咐你將柴房收拾一番,不在話下。
回到柴房,心事重重,也千遍萬遍想著你的容顏,只是割舍不下。又怕有辱佛門清規(guī),故念誦經文,手捻佛珠,以壓心中萬萬情絲,千千思量。
奴兒,奴兒,念奴兒,誰知此情臥心結,誰明此心何安處,誰可為奴舍修行?
行思索間,你扣門而喚,師傅,父母怕您夜涼體寒,故而差奴兒給您拿來熱水和被褥,請師傅收下,以御夜寒。
我正誦讀經文,聽你聲音,不敢經文有斷,待經文誦罷,半晌才起身輕啟柴門。
門開之時,你應已站立良久,只是一言不發(fā),低頭思索。似被我驚嚇,故而退卻一步,臉頰紅潤,如沐春風。
姑娘,貧僧打擾已是有勞,怎敢再受你們恩惠?我因下山有師傅托付,故而歇息一晚,未曾予你們一分一毫,叨擾你們已是心中有愧,請姑娘不必再客氣。
愛慕不能說破,真情不敢流露。我知奴兒心意,奈何身許佛門。萬千佛法微妙,我佛曾言八苦。惟有情字難逃,生生世世為奴。
奴兒忽而淚如雨下,輕啟唇齒,嗔怪含怒,你若不收下,父母定當怪罪。奴兒不敢有違父母之命,請師傅保重身體,絕無勉強之意。
我見奴兒猶憐,不忍心再推辭,悉數(shù)收下。再三道謝,雙掌合十,心生萬分感激。寬言慰之,貧僧無功無祿,已蒙你們諸多恩惠,勞煩叨擾,更是有甚。貧僧無以為報,愿念誦經文替你們生者祈求,替亡者超度。求罪孽可減,余生多福。
奴兒轉悲為喜,笑逐顏開,若凡間仙人,雖樸素無華,不施粉黛,卻勝過萬千濃妝艷抹女子,青春正好,自是別有一番風情,惹人憐愛,不忍褻瀆。奴兒亦施禮答謝,言將貧僧話語轉達父母,父母定歡喜萬千。父母一直篤信佛家,未曾懈怠,奴兒替父母做主,煩請師傅再多留宿幾日,以點家人愚鈍,開化我等。說罷耳紅面赤,只是越發(fā)楚楚動人。
我思慮再三,本是出家人,求佛度眾生。萬千微妙法,拈花一笑中。既有善男女,愿與佛法弘。多善多積福,他日地獄空。
奴兒想法不似出自本意,應是父母之命,順水推舟,卻言自己心意。少女懷春,若含苞待放,若桃花春風。轉念明白,笑而允諾。故而言道,奴兒之言,貧僧自當從命,只是身有重托,不能再停留多日。師傅之恩,粉身碎骨,沒齒難忘。師傅之命,時時更不敢拋卻腦后,師傅如父尊,請奴兒原諒貧僧的難處。
奴兒失落良久,繼而笑靨如花,師傅能允諾奴兒,已是萬幸,豈敢再奢求其他。夜色漸深,奴兒自不敢停留多時,恐父母二老牽掛,請師傅也早早安歇。明日奴兒去山上多采些野果,一定請師傅品嘗。有幸能見師傅之面,已是知足,奴兒替父母拜謝師傅。奴兒打擾師傅修行了,請師傅切勿掛懷。師傅留步,奴兒該回去了。
言畢,奴兒亦合十道謝,轉身而行。我移步門外,目送奴兒離開,然背影如畫,不勝婀娜,自也癡了。
微妙情絲,我二人不敢不能捅破,怕自己被對方察覺,怕眼中和奴兒一樣不舍,更怕此情困惑,一生牽掛,身在佛門,不能斬斷,不能舍棄,不能并蒂余生。行至半途中,奴兒忽而停步不前,我亦疑惑不解。
師傅,你若離去,師命完成,何日再能歸來?你若歸來,奴兒等你;你若不來,奴兒等你。不等我轉身回應,奴兒已疾步離開,啜泣輕聲,細微如絲。我聽如雷,萬箭穿心。
三日之間,奴兒與我只是以禮相待,不再多言。我知奴兒心意,亦如平常無二。三日已過,我起身辭別,奴兒父母盛情難卻,食水皆備,又贈我紋銀十兩,怕我不收,言為寺廟香油增添,我知奴兒家窮,謝絕再三,不肯收納。奴父問我可再歸否?我聞此語,余光中瞥見奴兒眼神發(fā)亮,猶如夜色明月,興奮之情,難掩于色,我心難安,五味雜陳,如墜冰窟火海。
停頓片刻,思量再三,隨告奴父,許是三月,許是三年。二老放心,師命已畢,若無差池,定回探望。奴父點頭,溫言囑咐,師傅行善積德,廣結善緣,佛祖必佑,不宜多心顧慮。繼而接言,路上坎坷遙遠,天有不測風云,師傅也應多加防范,一路珍重,早去早回。
我合十拜謝,辭別二老,卻不敢再看奴兒半分半毫。自知身有師命,心許僧侶,又恐情難自制,怕真情難卻,怕彼此的一眼萬年,怕此生再難相見。
一路南下,心里也終放不下奴兒之情,每每思念過甚,只多誦佛經,以解相思之苦。途中幸得佛祖庇佑,所遇人家,皆以禮相待,心中甚寬。幾近二載有余,終于覓得師傅所尋之人。
原此女若奴兒一般無異,癡等師傅三十年,未曾婚配。
我心煩亂,苦情雜陳,瞬時淚如雨下,跪地求佛。世尊,情難卻,身難死,為何世事無常,一生無錯,何故深情如魔障,舍之心如萬千刀割,不舍身如行尸走肉,弟子該如何,弟子該如何,弟子該如何?
世尊默默無語,思而再三,良久方言,世有八苦,惟情愛最苦。眾生難逃,惟佛法無邊。修行修心,亦修緣修道。緣起緣滅,皆無垢無凈。情海茫茫,誰可逃劫數(shù)?
我見她面,只道是遵師傅之命,前來探望,再未敢多言。女子啞然,見我之面,應已心知大半,泣不成聲,稍緩之下,以袖拭淚。他可好,為何別后再無音信,許我三月三年,為何整整三十載卻留我獨自一人?他若有難,為何不尋人告我,我可身死黃土,自是陪他,他今生為僧,今世出家,凡人皆修來世。我們若有來世,情投意合,白頭偕老,這也不可嗎?
我淚流不止,無言可答。師傅之用心良苦,我已了然。身在佛門,心有牽絆。情字如刀,沾之即苦。師傅難逃,不忍再歸,怕身不由己,怕觸犯清規(guī)戒律,地獄未空,怎敢僭越雷池一步?師傅不歸,若有音信,佳人香殞,師傅知此,必心如死灰,以何赤心再念誦經文,以何面目再面對佛祖菩薩?師傅之苦心苦意,竟為難至如此。師傅無疾而終,命雖有造化,怎奈深情至死方休。問世間、情為何物,直教人生死相許?
轉念至此,我低頭不語,怕師傅在天之靈怪罪,怕這人世間的生離死別,更怕天下這癡情男女煎熬如斯。便合十低首,惟念南無阿彌陀佛佛號,善言寬慰,勿請施主珍重,世間萬物,自有定數(shù),勿以為念。貧僧修行淺薄,不擅言辭,煩請見諒。
我心中難安,惟有謊語相慰,師傅尚在,一切相安。每日在廟中打坐修行,身體康健。貧僧下山受師傅之托,前來看望,請施主保重,貧僧之命已畢,不便再打擾施主,路途遙遠,小僧回去需向師傅復命,請施主留步。隨即轉身作別,自始至終不忍告訴此女師傅圓寂之事。答應過師傅,答應過自己,答應過誓言。
未至十步,忽聽“噗通”一聲,水花飛濺,僧鞋僧襪皆有水滴。頓覺手足冰涼,渾身麻木,再不能挪步。
回頭霎時,竟見院角水井周圍水漬大片,竟漫延至腳旁。知是不妙,絕難挽回。身體不覺間震顫發(fā)抖,冰涼如斯。急奔水井處查看,惟見水面波紋層疊不窮。環(huán)顧四周,大聲呼喊,卻空無一人。起身退步至水井旁,四肢麻木,一剎跪地,不覺疼痛,不覺冰涼,不覺萬物。
不知過了多久,方才回神,始念誦超度亡魂經文,只是淚水止不住的流,僧衣已被淚水打濕,卻渾然不曉。
兩天兩夜,未曾起身,滴水未進,食腹饑渴,幾近昏厥。
落水身死,魂魄難超生。水為萬物屏障,逝者難以為安。轉念至此,勉強扶著水井起身,行至三里,便是官道。雖是官道,卻人跡罕至。席地而坐,半柱香時分,恰有一商隊經過,起身而至官道中央攔之。
阿彌陀佛,貧僧無意阻攔,佛家有言,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離此三里處,有人落水,尸骨未寒,煩請各位施主幫忙施救,貧僧身無長物,愿替各位誦經念佛,以保平安。言畢欲跪行禮,商隊中一老者快步上前將我托起,免我跪地。老者神色慎重而言道,師傅莫行此大禮,我們雖乃行商之人,也知禮義廉恥,善惡有報。師傅是修行之身,需跪佛祖菩薩,我等救人,乃是為人本分,豈能受此大禮?師傅之請,我等定當前去搭救,師傅再不必拘禮。師傅若是心里難安,就替我等在佛祖大殿前求個平安吧。師傅所言落水之人,現(xiàn)在何處?請師傅前面帶路,我等隨后就到。
我心中萬喜,合十拘禮,道謝老施主,道謝眾人。自是不敢再停留,沿路返回水井處。待至院落,商隊已有人從院墻處取下打水繩,加之隨身攜帶物件,諸事停當。未有遲疑,便將繩索一頭纏系于院中老樹腰部,另一頭緊系于籮筐之上。著一深諳水性之人坐于框中,緩緩將籮筐放于水井之中??蛑了妫巳怂鞆目蛑蟹胨?,約莫半盞茶時分,水面翻騰,此人將一尸體托出水面,放于籮筐之中。眾人一齊用力拉動繩索,先將尸體拉至上來,復而放下繩索,再將水井之人拉至地面。
我見尸體,正是師傅托付所找尋之女子。不覺間悲從心起,放聲大哭,思緒萬千。
此情何時起,此情何時終?萬般拋卻,苦苦思量,卻是鏡花水月。癡等一世,苦尋一世,怎奈造化弄人?終不敵、一朝歲月一朝塵。塵歸塵,路歸路,徒留日月照乾坤。
稍有緩和,便一一與眾人答謝,謝畢,老者起身辭行。師傅,我等身在江湖,走南闖北,也算見多識廣。兒女情長,或只是緣分未到,情至深處,應有回響。師傅切不可過度悲傷,縱有長路漫漫,敢問天地何處是我家?
說罷,不等我言語,與眾人轉身大笑而去。我合十禱告,我佛慈悲,善者善報,愿施主一生平安,無難無災,往生極樂。
目送眾人遠行,隨后便在院落找尋干柴枯木,以火焚尸。待火燃盡,收之骨灰殘骸,系之腰后,起身回寺。旁人目光,若見異人,我亦不見。
師傅之冢,猶如新墳,我徒手拋開泥土,雙手血流不止,傷口與土融合,潰爛不知疼痛。三日三夜,方才挖開,棺中師傅半身已然腐爛。卻瞥見師傅僧衣朽爛處,有一黃色布角露出,好奇之心驅使,遂取而觀之。原是一大小如度牒般黃色包裹,嶄新如昨。驚異于我,恭敬托出,一層一層剝開,卻見一封書信,信書愛徒啟之。眼角淚水已不覺流出,只道師傅還尚在人世,所有畫面依稀如昨。
為師將死,徒兒不必難過。身死心死,俱已惘然。所托付之事,所找尋之人,你應不負為師之遺愿,必已知曉。為師年盛之時借宿民家,偶遇此女。我二人情投意合,恐對佛門不敬,又恐世人冷眼冷語,只能夜深之時偷立誓言,若我歸,她必相隨;若我不歸,她必身死。不論歲月漫長,不論佛家俗家,不論世事難料。
為師三年而歸,曾路過此地,暗里偷而觀之。雖是三載有余,而她猶是貌美膚脂,若出水芙蓉,顧盼生姿,舉手投足之間皆是遍地生花。我停留了七天七夜,看了她七天七夜,想了七天七夜,終不能度過自己心結,難舍而別。距此三十余載,我與她再無音信來往,也未曾再尋覓于她。為師修行一世,除了她再無心動驚擾,有了她才知生而有念。
為師知你見她時候,必不忍告訴為師已然圓寂之事。只是她與我心意相通,必定遵我誓言,不愿茍活。徒兒,你不必難過,不必自責,所有種種,因果報應,皆是為師一人過錯,為師愿入地獄受諸刑罰懲治。徒兒,你需多加修行,不可懈怠。為師不在你身邊,你應時常以佛法為根本,切不可誤入歧途,悔恨終生。
世事難料,若徒兒步入為師后塵,為師希望你能有所舍得,有所警戒,有所禪悟。為師待你若親孩兒,來世有選擇,為師一定與她再不分離,相伴相老,再無旁騖牽繞。
師傅絕筆。
收起此信,將骨灰殘骸與師傅同葬,心卻倏忽坦然。二人合葬,長眠于此,若比翼連理,永結同心,再不分離。
掩埋已畢,始誦超生經文,七七四十九天方終。翌日,收拾行囊,欲尋奴兒。來回折騰,已是三載過半,待至奴兒院外,門鎖落塵,蟲網(wǎng)遍布。惟見柴房依舊如昨,家中已是人去樓空。
四處打聽,始知奴兒偶感惡疾,尋醫(yī)問藥未果,香消玉殞,已是過去二年有余。奴兒家人不忍再留此傷心之地,自此杳無音信。
聞此音訊,周身麻木,形若枯槁。至奴兒青冢,長跪不起,淚已流干,心已俱亡,自此天人永隔,自此再無誓言,自此再無相見。
奴兒言行,若潮海翻涌,一幕一幕,思之見之。你若歸來,奴兒等你;你若不歸,奴兒等你。只字片語,勝過海誓山盟,勝過夏雪冬雷。我奴兒,我奴兒,我已歸,你何在?我奴兒,我奴兒,你不在,我何去?
生生世世,拋卻萬般,卻不堪一擊,永遠敗給永遠;怎么遺忘,怎么留住,該怎么努力,才能有我們想要的未來?
執(zhí)著到可笑,迷戀到頑固,在似真似幻中頹唐流逝,只是無能為力。曾經義無反顧的秋去春來,未語心已遠,落日余暉中,自此孤苦無依。撕心裂肺的紀念,在劫難逃的命數(shù),驀然回首間,身后卻空無一人,自此浪跡天涯。
我修行了幾生幾世,換來的與你重逢,僅僅只是點頭之交,這樣足矣。我曾辜負于你,而你依舊守候著我的歸來,不論陽春三月,不論寒冬臘月,一等就是三十年,一等就是天人永隔。我卻茍活于世,每日每夜,心如焚燒,沒有你的以后,原來所有都是幻滅??粗愠霈F(xiàn)在石板橋的那一瞬間,你的眼神,讓我恍若隔世,心有萬般思緒,不敢與你言說。
所有的過往,所有的糾纏,所有的難舍難分,我知曉你幸福無恙的時候,心卻坦然如昨。你的幸福,注定不是我,你的未來,我無法與你擁有,你的生活,不再有我。只是,我的心中永遠都有屬于我們的過往,我們的遇見,我們的誓言。你不知,最好,我知,最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