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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甕醍醐

第十八章 許家

一甕醍醐 久未諳 4386 2019-04-28 06:05:00

  江南許家家主許念,明面上做著綢緞和蘇繡的生意,實際上是江湖聞名天下的毒王,與苗疆蠱王一東一西,各自為王。

  其妻白薰,出身蘇繡名門,一手繡工艷驚江南,其繡品《良宴會》于大歷十年被皇后選中做寧帝及冠之禮,自此名揚天下。

  夫婦二人一內(nèi)一外,且感情深厚如膠似漆,共育有兩子三女。

  許家大公子許傾絢少年英才,十二歲時便考中秀才,震驚朝野,兩年后卻因?qū)幍垡痪洌骸按俗硬豢闪??!狈纯篃o果隨父母共赴黃泉。

  許家大小姐許傾綺承襲母親繡技,小小年紀(jì)所繡繡品已隱隱可見當(dāng)年《良宴會》之細(xì)致精湛,可惜明王亂后不知所蹤。

  許家有龍鳳胎,二小姐許傾纓,自幼頑劣,不喜女紅刺繡亦不愛讀書寫字,對毒藥行醫(yī)更無興趣,只是每當(dāng)看見街頭賣藝耍大刀的人便不肯挪步,明王亂后亦無蹤跡。

  許家龍鳳胎的二公子許傾絡(luò),癡迷毒術(shù),每日抱著許念的《毒經(jīng)》不愿放手,六歲那年上山采藥,遇到蠱王……

  “嬤嬤,慢點?!毙⌒〉暮⑼持鴤€小竹簍走在崎嶇的山路上,時不時往身后招呼著一位婦人。

  “哎,二公子,你小心些?!眿D人抬頭沖他笑笑,溫柔又關(guān)切的叮囑道。

  “我沒事的,爹爹經(jīng)常帶我來采藥,走慣了,您頭一次來要小心腳下,我剛來的時候摔過不少次呢……”小孩稚氣的聲音在前面念叨著,對身后的人極為關(guān)心,又忍不住炫耀一番,想想摔倒后連忙爬起來繼續(xù)走得到了爹爹的夸獎,他的臉上就綻出了一個清淺的笑意。

  今天嚴(yán)嬤嬤說要跟他來見識見識,爹爹想了想便放他們出來了,只是特意叮囑了要早些歸家,不可去險峻、林密的地方。

  險峻是怕他還小爬不上去吧,那林密的地方應(yīng)該是毒物最多的,不管怎樣他也要去看看的,只要不走得太深就好了,小孩如此想著。

  “公子,累了嗎?歇歇吧?!眹?yán)嬤嬤看著前面背著小竹簍的小小身影,拄著膝蓋喊道。

  “不累的?!彼谇胺綌[擺手,毫不在意的繼續(xù)往前走去。

  嚴(yán)嬤嬤嘆了口氣,她是許家這對龍鳳胎的奶娘,平日里只需照顧好二公子和二小姐的起居就行,重活累活都有專門的丫頭小廝干,在許家待了這么些年,竟把骨頭都養(yǎng)懶了。

  她伸長脖子看了看不遠(yuǎn)處的孩子,見他正蹲在一處地方,小胳膊一抬一落的揮著一把小鋤頭,埋頭專注的挖著什么。

  嚴(yán)嬤嬤找了塊較為光滑平整的石頭面朝孩子的方向坐了下來,那邊的小孩還蹲在地上揮舞著鋤頭,時不時還把挖出的草藥拿到眼前看一看,又放到嘴里嘗一嘗。

  陽光穿過枝葉繁茂的樹林,疏疏斜斜的灑在她們身上,婦人看著孩子重復(fù)的動作,稍稍歪了身子斜靠在石頭上,微微仰頭,瞇著眼享受這片刻的閑暇。

  這里有蟲鳴鳥叫,不遠(yuǎn)處有二公子安靜挖藥的身影,太陽是這么的舒服,還沒有二小姐哼哼哈哈舞刀弄劍的聲音……

  不多時婦人便順著這舒服的環(huán)境睡了過去,絲毫沒聽到林子里傳來交談的聲音。

  “你知道你挖的這是什么嗎?”低沉沙啞的聲音在孩子頭頂傳來,佝僂的身形遮住了他身上的大片日光。

  “你知道?”小孩悶頭挖著,連余光都沒賞他一點。

  “好吃嗎?”老叟的聲音有些玩味,眼神也同樣玩味的看著他將一株植物的葉子放入嘴中。

  “你可以嘗嘗。”

  “哼,我才不嘗呢,小孩,這有毒你知道嗎?”

  “知道啊?!毙『⒔懒藘上卤惆褮堅略诹艘贿?,手指向旁邊的一株植物說道:“那就是解藥?!闭f完便挪過去扯了一點放進(jìn)嘴里嚼著。

  “哦?”老叟挑了挑眉,有些認(rèn)真的打量起來。

  “你是誰家的孩子?”老叟問。

  “你又是誰?”

  “哈哈,苗疆蠱王,你可聽過?”老叟驕傲的做自我介紹。

  “哦,你就是和我爹并稱東西蠱毒雙王的那個人啊?!毙『⒉灰詾橐獾恼f著,順手將那兩株植物都挖了起來放進(jìn)背后的竹簍里。

  “你爹?你是許家人。”老叟站直了身子,但背脊依舊有些前傾,許是因為長久彎腰的緣故吧,小孩看了他一眼,沒說話。

  “你叫什么?”老叟蹲去在他旁邊問道。

  “許傾絡(luò)?!焙⒆佑眠€帶著奶音的聲音淡定的回答。

  蠱王打量了他半晌,直到看見他拎著鋤頭起身,連忙開口問道:“你怕蛇嗎?還有蝎子蜘蛛什么的?!睕]等許傾絡(luò)回答,便又自顧自的說道:“應(yīng)該不怕的吧,畢竟是毒王的小兒子?!?p>  “恩,不怕?!痹S傾絡(luò)轉(zhuǎn)身看著他,認(rèn)真的回答道。

  蠱王看了看他稚嫩的臉和瘦弱的身子,嘴里嘖嘖兩聲,“看來要廢些藥了?!?p>  “蠱和毒有什么區(qū)別?”許傾絡(luò)仰頭看著他問,關(guān)于眼前這個人他聽他爹說過很多,但卻沒有一點關(guān)于蠱究竟是什么的解釋,不過現(xiàn)在他可以直接問了。

  “你想知道?”蠱王略有詫異的問,許念那個家伙不是一直覺得他不是個好人嗎?怎么現(xiàn)在他的兒子對蠱術(shù)有興趣了。

  許傾絡(luò)點點頭,眼睛一眨一眨的看著他,背著小竹簍安靜的站在原地等他的答案。

  “你跟我回南疆,我教你養(yǎng)蠱?!毙M王腦海中閃過一個想法,他和許念斗了這么些年沒個結(jié)果,但如果將來有一天他們父子對上了呢?他兒子用的還是他明令禁止接觸的蠱術(shù),哈哈,有意思。

  去苗疆嗎?許傾絡(luò)垂下頭想了想,然后認(rèn)真的抬頭看著他說道:“可以,但是要先告知我爹爹?!?p>  蠱王被他這認(rèn)真又天真的神情驚了一下,嘴張了張,然后咧嘴一笑,伸手抱起地上的孩子就往遠(yuǎn)處而去。

  “告訴你爹我倆都走不了了,哈哈哈哈哈。”他的笑聲回蕩在林間,剛走出幾步就聽到耳邊稚嫩的聲音說:“帶上那個婦人,那是我奶娘?!?p>  蠱王的腳步頓時停了下來,神情古怪的回頭看了一眼,不耐煩的說道:“不帶?!?p>  “她被我下了迷藥,不然早就醒了,她醒了你也走不了?!痹S傾絡(luò)的聲音再一次淡定的在他耳邊響起。

  蠱王瞇著眼重新審視了一番懷里的孩子,他原以為許二公子擅毒是許念為許家造勢傳出的流言,可現(xiàn)在看來……他撿到寶了。

  “我?guī)黄鹱?,你就乖乖跟我學(xué)養(yǎng)蠱?”

  懷里的孩子看著他的眼睛好一會兒,然后輕輕的點了點頭,“可以?!?p>  許傾絡(luò)想,父親的《毒經(jīng)》已經(jīng)被他翻了好幾遍,就算有些東西還不認(rèn)識,有些方子還沒看懂,但大部分也都記得了,眼前這個老叟既然能和父親齊名,那同他學(xué)一學(xué)蠱術(shù),也不是壞事,反正家里的事有大哥頂著,過些日子大哥就要考試了,爹和娘也不敢罰他。

  嚴(yán)嬤嬤睜開眼時已經(jīng)到了一處群山環(huán)繞綠意盎然的地方,遠(yuǎn)方的山上傳來少女們的嬉笑,仔細(xì)聽一會似乎還有人在唱歌——不對,是男女間的對唱。

  “這是哪?”她喃喃道,“二公子?二公子——”

  “別喊了,這小子下手夠狠啊,生生讓你一路睡過來。”蠱王手上端著一碗黑漆漆的東西推門進(jìn)來,卻嚇得嚴(yán)嬤嬤一個縱躍跳了起來,順手拿過旁邊的枕頭指著他喊道:“你是誰?不要過來!我家公子呢?”

  “切?!毙M王嗤了一聲,將碗放到桌上,一揮袖甩出一條蟲子爬在枕頭上,黑乎乎的身體向前一拱一拱的,馬上就要接近嚴(yán)嬤嬤的手邊。

  “啊!”她大叫一聲丟了枕頭,然后往旁邊一跳蹲到了床上。

  “嬤嬤——”許傾絡(luò)的手臂上舉著一條小小的瘦瘦的白蟲跑進(jìn)來,“嬤嬤別怕,這位是蠱王,我們現(xiàn)在在苗疆?!彼ǖ慕忉屩F(xiàn)在的處境,卻讓床上的嚴(yán)嬤嬤感到一片混亂。

  “什么蠱王?什么苗疆?二公子你不是在采藥嗎?老爺和夫人知道嗎?天吶,太危險了,我們回去吧二公子。”婦人連聲問著,最后跳下床跑到許傾絡(luò)身邊,著急的說著,本想像平常那樣抱起他,卻被他手上的蟲子攔住了動作,“這,這是什么鬼東西?”

  “你才什么鬼東西,這是蠱蟲!是老子的寶貝!”蠱王聽到她的形容后急得跳腳,這可是他挑選出來品相最好的一條蠱蟲,為了和飼主建立聯(lián)系,需得從小就喂血,于飼主那是大有進(jìn)益的好東西,誰知到了這累贅?gòu)D人這倒成了鬼東西了,氣死他了。

  “嬤嬤對不起?!痹S傾絡(luò)垂著頭向她道歉。

  “什么?”嚴(yán)嬤嬤還未反應(yīng)過來,這好好的干嘛突然道歉?

  “我知道只要你醒來一定會帶我回去,但我想學(xué)蠱術(shù),我想知道蠱與毒能否相融,我必須來這,所以,這一路上我都給你下了藥?!?p>  他的話音剛落,嚴(yán)嬤嬤便兩眼一翻往后一倒,竟是直接暈了過去,蠱王看了眼許傾絡(luò),只聽到那孩子認(rèn)真的說:“這次我沒下藥,暈了?!?p>  蠱王看著他,眼神卻往嚴(yán)嬤嬤身上瞟了瞟,意思是:那快扶起來啊。

  許傾絡(luò)抬了抬小白蟲在的那條胳膊,意思是:扶不了。然后瀟灑的一個轉(zhuǎn)身離開了小屋,繼續(xù)去和他的蠱蟲建立感情去了。

  蠱王看著他離開的背影氣得直跺腳,但又不能不管地上躺著的大活人,只得彎腰下去將人拉起來重新丟到床上。做完這些后,氣喘吁吁的站在原地郁悶,他無兒無徒,本以為撿到許傾絡(luò)是件好事,誰知道竟是撿了兩個祖宗嗎?

  日子不知不覺的過去,等蠱王適應(yīng)了和這對祖宗的相處要時不時跳腳,等許傾絡(luò)手臂上的蟲子長大了一節(jié)也長胖了一圈,等嚴(yán)嬤嬤已經(jīng)能熟練地用當(dāng)?shù)氐氖巢淖龀隹煽诘娘埐耍饷娴南⒉艑鬟M(jìn)來。

  嚴(yán)嬤嬤正坐在屋里替許傾絡(luò)縫制新衣,突然眼前一花,懷里多了幾張紙,她在許家這些年倒是也學(xué)了幾個字,但到底不多,此時看著上面密密麻麻的小字,眉頭便皺了起來。

  蠱王看著她的反應(yīng),無奈的又走過去把紙拿起來,給她說上面寫的事情。

  頭起的那張紙說許傾絡(luò)他們剛失蹤時許家找了一陣,許夫人還急暈了,但之后就被診出有孕了,而后許家就把重心放到了許夫人和未出生的孩子身上,雖然還派人找著他們,但到底不如先前了。

  嚴(yán)嬤嬤聽著點了點頭,夫人嫁進(jìn)許家后接連有孕,后面沒幾年又生了二公子二小姐這對龍鳳胎,本就傷了身子,如今丟了兒子卻又被診出有孕,是要小心些。

  蠱王念完后便隨手一扔,接著說第二張紙上的內(nèi)容。

  什么皇帝今年得了個美人,如何如何寵愛云云……

  “無聊?!毙M王又順手一扔,寧帝得美人的事也值得關(guān)注?又不是他們得。

  最后一張上寫著許夫人生了,小姑娘生在霜降,只是身體不好,許念一個用毒高手都快搶了他大舅子的飯碗了,但那閨女沒準(zhǔn)活不到開春。

  “這,沒提二公子?”嚴(yán)嬤嬤聽完后又細(xì)細(xì)想了一遍,確認(rèn)絲毫沒提及許傾絡(luò)一字一句。

  蠱王深深的看了她一眼,沒說話,只把那張紙也隨手扔了然后轉(zhuǎn)身出去,他與許念各自為王,免不得對許家多加關(guān)注,只是這消息傳消息,最后傳成什么樣誰能保證?

  嚴(yán)嬤嬤撿起那三張紙,發(fā)了大半天的呆,然后找了個木盒子收好。晚上替許傾絡(luò)給舊傷疤上藥時忍不住哭了起來,這半大點的孩子,為了養(yǎng)蠱,隔兩天就要在身上割一刀,新傷口可以用兩三天,但之后便得換一處重新開刀,上藥也只能上在舊傷上,她心疼的替他抹著藥,卻不敢提及許家一個字,生怕讓小小的孩子傷上加傷。

  許傾絡(luò)也不問,只靜靜的坐著讓她上藥,仿佛隨蠱王離開的那刻起,江南許家的二公子便不在人世了。

  后來,嚴(yán)嬤嬤撿著空閑的時間,去集市上請教替人寫信的先生,一天又一天一年又一年,蠱王帶回來的字條她也都能自己看懂了。

  許家沒了,老爺夫人大公子都死了,大小姐二小姐失蹤了,三小姐更是早早的就沒了音訊,不過這些許傾絡(luò)都沒問過,于是她都好好的替他收在了那個小盒子中,時間長了攢的多了就換了一個大點的盒子。

  直到有一天,蠱王渾身是血的倒在小院門口,許傾絡(luò)說是應(yīng)該江湖仇殺,他們在床邊一直守著,不過蠱王還是沒能撐過當(dāng)晚,連第二天的太陽都還沒見一眼便咽了氣。他們找了個好地方將他埋了,敬完香后,嚴(yán)嬤嬤聽到少年人冷淡的聲音。

  “家里怎么樣?”

  “家?”她愣了愣,接著淡定的說道:“早沒了,據(jù)說是被明王叛亂一事牽連,抄家了。”

  “哦?!?p>  少年人的聲音漠然冷淡,隨著苗疆濕熱的風(fēng)飄散而去,就像那些塵封已久的往事,漸漸地被壓在了心底,驀然提起時,還有些陌生的感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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