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九章 棄子
阮氏生辰那天,恰逢衛(wèi)延被章騫和六部聯(lián)名舉薦為議和使節(jié),來不及回府便啟程去往后唐。
因想向后唐示好,衛(wèi)延此次出任使節(jié),只帶幾名只會摸筆桿子的文人,舞蹈弄棒哪怕是穿鎧甲的士兵一個也沒帶。
那日深夜,雖月色朦朧。但若有人從睡夢中被京城街道上行軍的鎧甲撞擊聲驚醒,便會隱約看見浩浩蕩蕩大軍隱在夜的墨色里悄聲前進,寒霜里映著月色的刀戟反射著清冷的光芒,在遠處似閃爍星辰。
雖說時代動蕩,夜里行軍過街道是再也正常不過的事,但若有心思重的人多看一眼行軍方向,便知道他們是往華安山方向去的。
三日后,人們便見華安山的方向冒起滾滾黑煙,那黑煙直沖冬日昏沉的天空,將本不晴朗的天空淹沒成黑夜,時而有騎馬入京的信使在鬧市中的疾馳而過,掀起一陣驚慌。
這下,無論再沒腦子的人也能曉得華安山那邊出了事,并且是大事。
人心惶惶中,又過兩日小道消息傳入京城,接連幾日滾滾黑煙籠罩下騷動不安的京城一下炸開了鍋。
傳消息的人說,衛(wèi)延出使后唐使節(jié)被收買當了叛國賊,欲和后唐串通一氣占下華安山南北整座金礦。但陰謀被祁國識破,祁國軍隊出戰(zhàn),擊退進犯的后唐軍隊。
朱雀在街邊相中了一根糖葫蘆,消息在街上傳開時,剛咬下一口的糖葫蘆便結(jié)結(jié)實實卡在了嗓子眼,吞也不是咽也不是。但她也顧不上那顆惱人的山楂球,風(fēng)一般跑回侯府報信。
雖是清晨,但冬陽卻如犯懶一般躲在云層中不露臉,北風(fēng)吹在臉上陰嗖嗖,讓人不禁打個寒顫。
中苑里阮氏和衛(wèi)錦正給老夫人請安,老夫人看了眼窗外陰冷的天:“這天看著馬上下雪了。今兒個你們娘倆就別走了,留在我屋里吃鍋子?!闭f著又遞給阮氏一只新裝的湯婆子“你生辰那日衛(wèi)延走得急,也沒給你好好操辦,索性咱今日熱鬧熱鬧?!?p> 阮氏捧著湯婆子笑道:“全聽母親的。”
衛(wèi)錦環(huán)視屋里一周沒找到朱雀的影子:“那小丫頭平日里最愛冬日吃鍋子了,怎個偏巧今兒不在?”
老夫人沒好氣笑道:“那個皮猴子本來就在府里待不住,自打鞅兒去了峨山,她沒人煩著,也不待府里了,整日去市集閑逛,今兒給我?guī)€糖人,明兒給我?guī)€桂花糕的。”
老夫人剛說著,朱雀便從簾子里鉆進來。
衛(wèi)錦見她手里拿著糖葫蘆打趣道:“喲,今天給祖母帶的是糖葫蘆呢?!?p> 但朱雀一改往日鉆進簾中的嬉皮笑臉,也來不及接衛(wèi)錦的話一臉驚恐道:“舅父出事了?!?p> 朱雀便把街上聽到的傳聞?wù)f給老夫人她們?nèi)寺?,阮氏聽后,臉色大變,手中的湯婆子滑到地上,熱水濺到腳卻麻木得感覺不到疼。
“母親,侯爺該不會出事了吧。”阮氏說著,眼中的淚止不住地落下來。
衛(wèi)錦上前扶著阮氏,為她擦去眼淚:“母親莫慌,說不定這些只是訛傳。父親是兩國使節(jié),即是兩國沖突也不會拿他怎樣。”
除非,有一方豁出去,做出讓人始料未及之事。
老夫人看著窗外陰沉沉的天空靜默良久。
呼嘯的北風(fēng)卷著烏云越積越厚,黑壓壓得有些讓人喘不過氣。
許久,她才開口:“阿瑞,派幾個穩(wěn)妥的府衛(wèi)去華安山打探一下情況。”
阿瑞領(lǐng)命剛要邁出門,又被老夫人叫住:“再派人去峨山送信,要最快的馬匹。”
阮氏此時已哭成淚人,沒顧得上體味老夫人話的意思。衛(wèi)錦和朱雀聽了此話,眼中的憂思不禁多了幾分。
或許老夫人早已做好坊間傳聞是真的準備,自太后西去,宮中沒了能為侯府說話的人,發(fā)生這樣的事也不奇怪。
狡兔死走狗烹。
況且皇帝已經(jīng)給了平陰候一世安穩(wěn)榮華,平陰候子孫的死活于他再無任何顧忌。
他們是他想用就用,想棄就棄的一步棋。
以衛(wèi)延的人品絕不會做出賣國的茍且事,但究竟事情為何會發(fā)展到這個地步的她不知。
窗外開始飄起大雪,鵝毛般的雪絮乘著北風(fēng)飄進簾中,在炭火熱氣中化成一灘水跡。
院門處有一侍衛(wèi)急急跑來,如失魂一般掀開簾子帶著哭腔道:“老夫人,侯爺,侯爺他,侯爺歿了……”
北風(fēng)夾著雪花順著簾子的空隙呼嘯而過,連同侍衛(wèi)的話,讓人覺得心如刀子割過,讓人寧愿覺得這荒謬的一切都只是夢一場。
阮氏聞言,瘋了一樣抓住侍衛(wèi):“侯爺此時在哪?帶我去尋他?!?p> 衛(wèi)錦見狀,連忙拉住阮氏哭道:“母親,外頭風(fēng)大雪大太危險了。”
那站在風(fēng)雪口的侍衛(wèi)跪在阮氏腳下:“夫人,您不用出門尋侯爺,侯爺……已經(jīng)被抬回來了?!?p> 阮氏甩開衛(wèi)錦的手哭得泣不成聲就往風(fēng)雪里奔去,裹著小腳的她每跑一段腳尖便疼得鉆心,一路上也不知摔了幾跤。
朱雀攙著失神的老夫人也一步一步挪到了正門。她從未覺得正門那樣遠,也從未對門口的世界那般打怵。
她的舅父心系萬民,怎么會落得如此下場。
她的舅父兢兢業(yè)業(yè)每日凈想著為百姓謀福,到頭來被安個賣國的污名。
她的舅父,最舍得給自己買糖豆……
雪越下越大,半個時辰就已積了厚厚一層,正門下幾個人抬著一卷黑漆漆的草席,似被火燒過一般,草席邊有灰燼。
草席旁,是一穿著紅袍的太監(jiān),見老夫人一行人來了,看都不看她們一眼:“傳皇上口諭。衛(wèi)延通敵賣國,在兩軍交戰(zhàn)之際,闖入戰(zhàn)區(qū)喪命,實乃咎由自取。通敵乃株連九族之罪,但看在平陰候的份上不取九族性命只取家產(chǎn)田畝?!?p> 老太監(jiān)說完,斜眼看向靜默眾人:“還不謝恩?”
老夫人只覺喉嚨一絲腥熱,帶領(lǐng)眾人跪在雪地,一字一句似咬牙切齒般道:“皇上的大恩大德,衛(wèi)家會記一輩子。”
說完,便吐出一口鮮血。那駭人的鮮紅慢慢滲如雪里,比園中的紅梅更艷上幾分。
太監(jiān)命人把草席放下,丟下一句“不日將帶人抄家的話”便率眾人離去。
空蕩蕩的正門處,一方破草席落滿風(fēng)雪。
老夫人顫顫微微走過去,卻連草席的一角都不敢掀起。這個時代飄搖得很,她的人生也飄搖得很。她先是沒了夫君,沒了女兒,今日,她沒了兒子。
她有些恨老天,她那些年眼淚哭干了,以為上天會憐憫她。但如今,她干涸的眼中再也哭不出眼淚時,她的兒子也沒了。
老天啊老天,你當真是瞎了眼了嗎?
阮氏跌得撞撞過來,哭得喘不過氣。雖說她做足了心理準備但當她緩緩掀開草席的那一刻,還是驚到了。
席中的尸體已被燒焦,臉上五官已分辨不出是否是衛(wèi)延,阮氏拼命搖頭:“我不相信這是侯爺,這絕對不是侯爺。”
北風(fēng)呼嘯夾著大片雪花穿堂而過,掀起尸體身上未燃盡的衣袖碎片,碎片被吹走,草席上一顆紅色的瑪瑙珠顯了出來。
一片白茫茫中,那紅色甚是顯眼,直到映入朱雀眼中。
朱雀哇的一聲大哭,撲倒衛(wèi)錦身上:“那就是累絲瑪瑙簪的瑪瑙珠,舅父要送給舅母的生辰禮?!?p> 阮氏聞言,先是一愣,隨即看著門口的朱漆柱子發(fā)呆靜靜說了一句:“你走了我也不活了……”
她如同抱著必死決心一般重重朝柱子上撞了上去,隨即身子一軟便渾身是血倒了下去。
衛(wèi)錦跑上前扶起阮氏,顫抖的手在她的鼻尖下試探,見還有氣息后,哭著連忙差人請大夫。
老夫人對著草席里燒焦的尸體坐了好久,終于開口道:“兒?。∧阏諔n國憂民,最后卻連個全尸都沒落下啊!”
北風(fēng)越刮越大,撕扯著樹枝上的積雪,仿佛幫衛(wèi)家撒下心中怨氣一般呼嘯著卷過整座城。雪絲毫沒有停的意思,無休止的下著。
“侯爺啊侯爺,”老夫人看著漫天飛雪“你堂堂平陰候征戰(zhàn)沙場替人賣命,一片赤誠之心將那人推上王座,可你卻忘了為子孫打算。”
她沉沉嘆了口氣,在雪中化成白霧忽而又大笑道:“飛鳥盡,良弓藏。好一似食盡鳥投林,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凈!”
積雪,將梅樹壓折了。
一樹盛開的紅梅埋在雪中,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