睡意惺忪的時候,婉婷聽見那海浪嘩嘩的聲音,這聲音像極了招搖山山頂罡風(fēng)的聲音,那只炫鈴箜,她直覺他就在她頭頂?shù)哪瞧炜毡P旋。
華胥宮。
記憶仿佛被什么東西重重?fù)袅艘幌?,她想起來一些零碎的片段,于她相干又好像毫不相干…?p> 淚水從眼角滑落的時候,她聽見師父輕輕道:“婉兒,你都想起來了?”
“想起什么?”她懵懵然地用衣袖拭去淚水,呼呼的風(fēng)聲將她眼角的淚水吹散開去。
記憶里,那個叫做藍(lán)幺子的姑娘,招搖山上那個叫做華胥宮的地方是她的來處。那些事,就像是西廂房書架子上被塵封了許久的畫,盡是些殘破的印記。
“那就什么都別想了吧,執(zhí)念太深,并非好事?!蹦满Q云撫著她的頭發(fā)安慰著。
海風(fēng)漸漸凌冽起來,海浪拍打著礁石,般若睡意惺忪地睜開眼,看見海的盡頭已然亮起一道絳珠色的光線,他迎著風(fēng)立起身,從礁石上縱身一躍,騰空決起,看著不遠(yuǎn)處小島上那些灼眼的星光,般若嘴角微微上揚:這一帶大概就是碧瑤石的藏身之地了。
一落地,他抖了抖羽翼上那些快要消失殆盡的水漬,咸澀的海風(fēng)滲入他的肌膚微微有些疼痛。不知這般逆風(fēng)飛了多久,眼前又顯出幾座島嶼,差不多已至長留山一帶,螭離又往西飛行二百多里,在一處無草木的山上落腳,此山雖荒蕪,卻長滿了那種名叫碧瑤的青綠色的玉石,只是這一帶赤豹遍地,要采集這碧瑤,并非易事。然那日臨走前,王妃聽說他要去凡間散心,就特意吩咐他帶些這樣的玉石給她,她素日看那招搖山上的星辰也日漸有些生厭,想換些好看的東西來玩上一番。螭離二話不說接下了這差事,于王妃他素來是有求必應(yīng)的,哪怕路途遙遠(yuǎn)些,若能以此博取王妃一笑他倒也覺得即便兇險些在所不惜。思來想去,他總以為是不能令王妃失望的。
般若回到華胥宮的那一晚夜色看起來甚好,招搖山上空成千上萬的星座正變換著各種方位,驀然隕落的流星給這絢麗的天空錦上添了不少花,委實奪目。紅淚獨坐于沁水湖畔的岸邊,飲著酒,神情若有所思,她微醺的面龐泛出大片紅暈,只是舉止依然端莊。般若放慢了腳步聲,這一幕,竟使他沒有勇氣再向前一步。
手里的碧瑤滑落了一顆,墜落時發(fā)出的碎裂聲打破這沉寂。紅淚舉著酒盅的手輕輕抖了抖,嘴角輕輕抿了抿,寂靜的臉上泛出一絲歡悅的笑容,道:“窺視,非禮也?!卑闳粢徽?,只好從假山后面現(xiàn)身:“主人,失禮了?!彼熳饕菊f了些抱歉的話。紅淚卻道:“你不必如此,你既為本宮這般出生入死采集碧瑤,當(dāng)是本宮心懷歉疚才是?!闭f罷遂命人取了些藥來,又親自替他涂于那傷口上。自那晚之后,她待他似乎更是與以往不同?!斑@章莪山路途兇險遙遠(yuǎn),本宮不過一句戲謔之言你便當(dāng)真了,看你這一身的傷,豈不對自己太過無情?”她看著他的眼睛說這話時似有責(zé)備之意,神色中忽然閃過一絲驚詫:“般若!”她小聲驚叫。方才,她分明看見他的瞳孔里有藍(lán)色的神彩閃過。般若只淺淺笑了笑,道:“不過一時高興,晃了神,讓主人見笑了?!卑闳舫料码p眼,又道:“主人方才說過的話般若記住了,下不為例?!闭Z畢,又將那碧瑤置于琉璃盤中遞與紅淚觀賞。紅淚見了碧瑤心情霎時大好,即刻沒有了那愁容,又道:“方才本宮瞧著這星辰毫無變化,眼下細(xì)細(xì)觀之才覺出其中微妙的變化來?!奔t淚說著此話,雙眸中亦如這星辰般璀璨。她一高興,他便也跟著高興,從小到大,一如既往。
般若,般若。
火神沉沉的召喚聲將這一愜意的時光打破。
般若起身告退,剛一轉(zhuǎn)身,卻聽見背后傳來她略有哀求的聲音:“你又要走?”
“我去去就來。”他說著,振翅飛上那星輝斑斕的天際。
般若,般若。
她的聲音在他身后傳開來,他忍不住低頭一看,她沖他揮著手,臂上的袖口褪下去,半個血紅的字瞬時躍入他的眼簾,他雖則不大認(rèn)得很多字,可那個字他卻分明地認(rèn)得——洛,那之后還有兩個隱約的字體,在她揮動的袖口的遮掩下若隱若現(xiàn)。
洛平川!他終于還是傷得她入骨!
愛而不得是入骨!放不下更是入骨!
在這一瞬,他忽然又痛恨起這具有了性別的肉身來。
落地的霎那,般若聽見風(fēng)劃過雙翼的聲音,這聲音竟同那起劍破喉的聲音大同小異。
“從前我喚你,你從未遲過分秒,今日為何遲了?”
華胥宮中,火神端坐于那玄色的坐榻上,眉眼端莊,沉靜的說話聲仿佛那曼陀鈴繞有秩序地晃動發(fā)出的聲響,被掐進(jìn)這滿是無聲無息飛舞著塵埃的空間里,正一點點將他此刻的哀傷吞噬。
他果斷地咽下方才的心緒,道:“殿下有何吩咐?”
火神微微頷首“這次喚你來,也沒甚要緊事,不過是覺得這華胥宮太悶,受了眾民朝拜,甚覺得空虛,想起我那珠兒,你若是沒甚要緊的事,不妨載我一程?!彼f罷又起身向著殿外走去。走了幾步遠(yuǎn),遂又轉(zhuǎn)過身來說道:“惻隱之心固然屬善,然動了不該動的那個惻隱之心,怕是會好心辦成了壞心。”他的笑里似乎藏著一種錯綜復(fù)雜的意思,然此時般若并不愿去臆測,他不愿去多想,哪怕是關(guān)于這話中的一點點意思,他都本能地回避。
“無妨,舉手之勞?!卑闳舻?,遂欲振翅飛往那菩提林。
“聽聞王妃甚是喜歡你給她采集的碧瑤,此次西行,也是為了此事?”方落地,火神就用仙法摘下幾顆已長成的菩提果,賞玩著,又過問起碧瑤一事來。
“不過為了探尋水靈珠一事,順道歷經(jīng)西海,采集碧瑤不過舉手之勞?!卑闳舻溃念^顫了顫,似乎覺得如此大話似有不妥之處。
“哦?”火神臉上仍是一片疑慮,兩眼卻注視著手里那只菩提果,不多時,已被他雕琢成絳珠兒的模樣,火神輕輕撣去上面雕刻留下的碎屑,又道:“我見你如今愈發(fā)像個人了,這肉身于你倒是頂用,不過千萬年來,你拜于本殿下門下,本殿下時刻不忘提醒你的‘般若空性’并非說說而已?!?p> 般若聽聞此話,似覺得火神話中有話,然又不知該如何說,便行了個揖道:“殿下所言極是!般若定會謹(jǐn)記于心!”
片片菩提葉在微風(fēng)拂動下發(fā)出沙沙的聲響,夾雜著那悄無聲息落入塵土的菩提葉,似若唱著一曲歡歌。這歡歌,般若想起來曾幾何時,在他還未有這個名字的時候,就聽過:“煩惱是此岸,菩提是彼岸。生死是此岸,涅槃是彼岸……”
如果你愛過一個人,你就會知道,那種失去,是怎樣深入骨髓。
如果你被迫去愛,你也會知道,那種得到,是何等無奈,何等罪過。
于洛平川而言,他是兩種兼得的,這世上的事,似乎總是得到一些又失去一些,一旦兼得就違了常理。可是,細(xì)數(shù)一下,也鮮少有兼得而不違常理的。譬如說,那位朝風(fēng)身邊的玥瑤仙子,如今心里嘴里唯有朝風(fēng)一人,一日不見,就茶飯不思,二人出雙入對,花前月下,羨煞了眾仙。然但凡了解她那些過往的都知道,玥瑤實則也在朝風(fēng)之前同她的同門師兄秋月白有過一段情,只是這段情竟隨著那日她在九重天壽宴上獻(xiàn)舞不了了之,置于后來二人之間發(fā)生過什么,竟無從知曉。
有人說,玥瑤愛的是是那溫文儒雅的秋月白先生,時至今日那插在她發(fā)髻上的那支銀白色簪子便是當(dāng)年秋先生的定情之物,玥瑤指婚朝風(fēng)實則只是家族聯(lián)姻。也有人說,那玥瑤心性多變,先前心儀那秋先生,不過是為了秋先生位居八方眾仙之一的仙品,而后有了朝風(fēng),又覺得這家世,身份,地位,要遠(yuǎn)高于那秋月白,便舍秋而取風(fēng),實為“識時務(wù)者”之舉?,F(xiàn)今,那秋月白于天宮中任帝師一職,專司皇儲課業(yè),為的不過是玥瑤仙子。凡此種種,眾口鑠金,說到底皆是不舍情郎又另擇夫婿,二者兼得。為此,氣得那群芳主白伶幾次閉門將那玥瑤重罰。玥瑤大約知此世同那秋月白先生是有緣無份的了,便接連寫了幾封絕情的書信,至此避而不見。那秋月白傷心之余終是堪破,于是遁入佛門修行佛法,并將一己修行授予儲君,以此只樂得清凈自在。
般若性空,性空般若。
只是有些事,早些明白過來固然是最好的,明白得晚了,終會錯失了很多東西。情之一字,說不得,禁不得,更是斷不可后知后覺。至于是否有過錯失,思來想去,般若覺得確然是有的。相比火神,他以為自己是更早些遇得紅淚的,只是后來他被焰懷予救治后為圖報恩被賜予新任火神洛平川,一切便衍生出諸多不順?biāo)靵怼S多事,般若似乎漸漸明白過來,也漸漸明白過來當(dāng)初火神為何要給自己起這樣一個名字:般若,般若,不就是般若性空的意思么?然則,他不過是一只投生凡間的炫鈴箜,若是無人重視便是隨那凡間的鳥一般自生自滅地度過一生,他本是閑云野鶴的天性,如此這般倒也不失為順?biāo)炝颂烀?。如今,他已有些明白過來了,這戒律森嚴(yán)的圣地實在不是他這等可為了塵世敢愛敢恨的生靈得以生存的,可是他明白過來,卻也生生錯失了一只炫鈴箜命格里的那次涅槃,他明白過來了,卻為時已晚——沒有了涅槃,他便只可留于這孤寂冷清的華胥宮,伴于火神身側(cè)受世人景仰、膜拜,卻終不得涅槃成鳳!
可怕的是,他還是動了情,只因起初對她的心生憐憫。不!興許是因更早些的那次在蟠桃會上初見她一人坐于那桃花樹下?lián)崆俚臅r候罷。
說不得,說不得……
般若離開華胥宮的那晚,正是招搖山一帶繁星正盛之夜,山間寂靜得只剩下塵埃起落的聲音,就連蓮葉上的露水都懶得動彈一下,星輝斑斕純粹得似乎可以掐出水來。紛紛隕落的星辰在這片時空里折射出圣神空靈的影子。紅淚本是最愛看這星辰的,只可惜這一夜突然受了風(fēng)寒,臥病在床,便早早歇下。只待翌日醒來,不曾聽見山間傳來炫鈴箜的鳴叫才察覺出不對。便追逐著奔向那菩提林,卻在林間拾得一封信,閱完才知般若出走一事,登時傷心欲絕口,吐鮮血,昏厥過去。
火神一如既往地平靜,待仆人將王妃置于寢殿,便又閉關(guān)修煉去了。般若的事,令他終于明白,這世上,再無可信之人,若要執(zhí)意尋得那水靈珠,便只好靠一己執(zhí)念去尋得了。好在,在這件事上,還有螭離是同他道不同志同的,前些時日,他聽聞無量梵境陰陽相沖,成兇相,天帝已將那尋找水靈珠之事交給螭離,大概是見他小小年紀(jì)行事穩(wěn)妥,也放心將此事全權(quán)交付于他。至于王妃那邊,他總以為這段關(guān)系也只能這般渾渾噩噩地下去了。
千算萬算,終是算不過天。
命盤里,他和她,他和她,糾糾纏纏,理不清,剪不斷,怕是命定的緣分了。
這幾日,凡間倒是斷斷續(xù)續(xù)地又下了幾場雨。紅淚心緒煩亂,只身躍入那凡塵,剖有破罐子破摔的壯烈。頭一回墜入凡塵,要說不慌亂那是假的,一慌亂,她便徑直落到了一處靠近西海的地方。待她清醒過來,方知道自己已落入沃野。只要一下雨,沃野一帶便是天降甘露。這一帶四季鸞鳥和鳴,一片祥和,許多沃民生活在此,食鳳凰蛋為生。
此時,似剛下過雨,空氣中飄忽著雨后大地的芳澤。
時而有鸞鳥從頭頂掠過,傳來空靈悠長的鳴叫聲,時而那叫聲此起彼伏,似在相互召喚。沿著腳下的路一直向西行,盡頭是一叢叢及腰的雜草,幾縷裊裊的煙霧正從雜草深處飄過來。紅淚小心地?fù)荛_那雜草,眼前的一幕令她瞬時羞怯得退卻而去:只見一男一女正袒胸露乳相向而坐于雜草深處的一壇溫泉里,雙目緊閉,神色安詳,似有坐禪之意。
其中的男子似乎聽見了腳步聲,厲聲道:“何人至此?”
說罷,雖一個凌空飛騰,只身從那溫泉里一躍而起,白色的長袍瀲起無數(shù)的水珠,恍若一朵飛旋的白色花朵,一并同他那頭上的青絲散開來,飄渺就像幾縷輕紗,那男子卻神色莊嚴(yán)淡定,俊美的面龐上帶著警惕的神情。那男子打量了一番紅淚,眼神中閃過一絲驚詫:“王妃殿下!”他想起來那次她傷及婉婷的事,眼神中的警惕又多了些敵意。穆鶴云以為,婉婷是個懂事聽話的孩子,自小有著許多不同常人的天賦,她那與生俱來的天眼便是她天道孩童的特征,他雖探不得她的前世,但他知道她來此世上定然是為著某種機緣。而自那次他不惜耗費一半修為把她從那解憂蠱中救出之日起,她身上的處子血便在日漸流失,他未曾想過竟然會有人覬覦她身上的處子血。
“你來得正好,我且問你,為何要傷及我徒兒?你到底有何目的?”穆鶴云冷冰冰地問道,瞬時在那女子周身設(shè)下一些結(jié)界來。原來這穆鶴云身上的傷愈發(fā)肆無忌憚便在此地尋得一處靠近溫泉的棲所為她療傷。不曾想竟會被一個不速之客闖入。好在他先前得以讓她昏睡過去,無論她此時的夢魘是吉是兇,終歸能令她養(yǎng)傷。
“師父!”少女眉心緊蹙,纖長的睫毛顫動著,嘴里喃喃地喚著他。
“王妃若是沒什么事,請暫且去別處避一避吧。”
紅淚瞟了一眼那溫泉中的少女,覺著似曾相識,細(xì)想了想,才想起來,那少女就是白婉婷。
那少女愁眉莫展,兩頰緋紅,額上沁出不少汗珠,看似神情痛苦。
這模樣竟使她想起來一個人,當(dāng)年焰懷予門下最小的弟子藍(lán)幺子,她在天宮的壽宴上見過那小弟子一兩回,不過是個男兒身,眉宇間靈動可愛,十分討喜的,曾傳言那弟子在青鸞殿祭拜禮之后便沒了下落。天宮里素喜新奇有趣的八卦,那藍(lán)幺子除了生得討人喜歡些實在無什么新奇可議論之處,遂過了沒多久,便被遺忘在那一個又一個新奇的八卦里。
如今這婉婷,眉眼竟生得同他如此相似!
實則,在那日華胥宮火神膜拜禮中,她確然是懷疑過這那藍(lán)幺子沒準(zhǔn)兒是偷偷投胎去了凡間才成了白婉婷這般模樣的。他的夫君見她第一眼時,雙眸里就掠過一絲驚詫的。洛平川這個人,平日里難以捉摸,可真真若是動了那點真性情,他也是毫不掩飾的。
洛平川,在這世上,他于任何人都是一副慈眉善目的樣子,唯獨待她這個結(jié)發(fā)妻,從未真心。
藍(lán)幺子,生死未卜,卻成了他心里最后一絲念想。
她要殺了那個少女,斷了他這份念想。
風(fēng)聲呼呼,海浪拍打礁石的聲音不絕于耳。
這一覺,婉婷覺得自己睡得有些不省人事。
只是一這覺仿佛讓她的神智徹底恢復(fù)了過來。
頭頂又傳來幾陣鸞鳥歡天喜地的鳴叫,婉婷抬頭看天,沃野這一帶的雨終于住了。
周圍氤氳的溫泉氣息令她略感到煩悶,她起身出了這溫泉,卻依稀聽見打斗聲,她抬頭循聲望去,只見一紅衣女子正立于身后那株樹上,她看起來輕功了得,容貌嬌美可人,只是一臉的戾氣著實嚇人。婉婷恍若間覺得這女子十分面熟,再看時,她那眉心的痣使她恍然大悟地回憶起先前在招搖山有過一面之緣的那位火神王妃。之前那次,她尋她“算賬”,還義正言辭地立于那屋檐上說過“今日不算帳改日再算”之類的話,沒想到這王妃還真的會挑日子,偏生在他們漂泊的時日上想起來還有這筆帳未算。
怕是今日,要葬身于這海島上了。
婉婷這樣地想著,那王妃已憤恨地使出那業(yè)火紅蓮,直沖她而來,婉婷就地打了個滾,甚是狼狽地?fù)坶_那些嗆得她一臉的沙土,站起來,欲拔劍相向。卻被師父只手擋住了那些怒火的襲擊。那王妃見此情形,愈發(fā)怒不可遏,接下來出手的招數(shù)招招斃命,招招狠決。
幾招下來,氣得那王妃渾身顫抖,眉心的紅痣變成絳珠色的紅:“為何,連你也是這般護著這野蠻丫頭?”
“婷兒本是我鶴云寺坐下弟子,我既為師,這般護著亦是因我鶴云寺門規(guī),于情于理,都說得過去,倒是你,幾次三番找我徒兒麻煩,如此睚眥必報,難道不失了你王妃身份?”
王妃聽了這話,眼里那番怒火瞬時被溢出的淚水浸沒,怒喝:“看來你們冥界之人到底是蠻荒無禮之輩,徒兒沒規(guī)沒矩不知輕重,勾引別家夫君,誰知你這當(dāng)師父的更甚,如今本宮倒是見識了,你既如此護短,今日這賬是非算不可的了!”說罷,遂引了那海中潮汐直沖過來,天與海瞬時沒了邊界,頭頂盤旋著的層層漩渦將師徒二人團團圍住,穆鶴云拔劍欲沖入這肆虐的海水中,手里的劍卻被奪了去:“婷兒,你做什么?”
“師父,此事既然皆因我而起,那便斷不可連累了師父,我鶴云寺弟子豈能這般讓人小瞧了去!”婉婷說罷,顧不得穆鶴云厲聲呵斥制止,一把奪下那鶴云劍直沖那水勢而去。什么蠻荒無禮之輩,什么勾引別家夫君,這些字眼聽得人甚是討厭,婉婷尤其容不得有人這般污蔑了師父,師父素來光明磊落,當(dāng)年赤手空拳靠一己修為打下一片江山,成為冥界掌門,名聲也是響當(dāng)當(dāng),這火神王妃身份尊貴又如何,生性嬌貴又如何,單憑她這般污蔑師父,是可忍孰不可忍!
洶涌而來的水潮化作一條條兇神惡煞的巨蟒,張口欲吞噬過來,婉婷此時的腦海里的記憶奇跡般的蘇醒過來,她回憶起師父平日里教她的鶴云劍法:低頭露丹砂,曬翅若白雪,鸞步獨無履,鶴音仍寡儔,千載悠悠,心馭凌云入紫薇,鶴立凡塵不羨仙,水盤山繞五云飛……
這口訣在此時一一清晰地在記憶里重現(xiàn),婉婷記不清自己是何時記下這劍法的口訣,猶記不得師父是在何時教了她這劍法,只覺得今日這口訣已是爛熟于心,信手拈來。她覺得自己就像一只振翅欲飛的鶴,在起伏洶涌的水勢中來去自如,擋開陣陣沖她直奔而來的水勢。只是這水勢變幻莫測,竟繞得她有些那王妃見此招不行,又使出那業(yè)火紅蓮,欲焚了婉婷手中的鶴云劍,婉婷側(cè)身一避,手中的劍又被從天而降一行水勢沖開去,劍沒有方向地下墜下去,婉婷欲追上前去,那王妃不知用了什么法術(shù),竟給那鶴云劍加了時速,終于不偏不倚地生生刺入穆鶴云胸膛!穆鶴云本能地用手去捂痛處,低頭卻見那噴涌而出的鮮血如血柱一般綿延不斷,這劍,竟是這般生生刺穿了他的肉身!生死之間,這痛,恍如隔世,深入骨髓,一如山崩地裂。
恍惚的視線里,他看見她從那漸漸平息的水勢中落下來,這近在咫尺的身影此刻又仿佛遠(yuǎn)在天邊,他欲伸手去撩開她額前遮擋她雙眸的一縷發(fā),雙手卻不聽使喚,渾身無力的感覺使他頃刻間覺得自己同廢人無異。
“婷兒,拔劍!”他道。
“師父!”婉婷泣不成聲,直搖頭。她知道這鶴云劍若是穿入心臟,便是致人于死地,倘若再將其拔出,被傷者唯有灰飛煙滅,喪失轉(zhuǎn)世輪回的機緣,眼下,若是不拔劍,興許還能讓師父緩一絲氣息。
“婷兒,聽話。”他道,“拔劍!”這一次他使出渾身解數(shù)命令她拔出鶴云劍。這么些年,他于她的個性是再了解不過的,婉婷是個那樣乖巧聽話的孩子,除了貪玩些,但凡他說的話她都是不敢忤逆,此次他自知自己已是將死之軀,莫不如命她將鶴云劍收回,并借此將自身修為悉數(shù)渡給她,這樣一來也好讓她就此接任了冥界掌門一職,至此,冥界不會一日無主,而婉婷也不會在他死后因孤苦無依而受欺凌。
果然,待他說完此話,婉婷含淚點頭應(yīng)承,只是方才大戰(zhàn)那王妃,已令她差不多耗盡渾身氣力,眼下要將這劍從師父體內(nèi)拔出,委實需要她再耗一些體力。
良久,那劍身終于離了穆鶴云肉身,一注絳珠色的鮮血噴涌而出,渲染了地上大片大片的野草,劍體離身的霎那,穆鶴云將自身修為悉數(shù)度給了婉婷,方才放心的噓了口氣,笑著道:“方才你這鶴云劍法使得倒是利索,想不到才這些時日,你竟能有這般長進(jìn),為師甚感欣慰?!?p> 婉婷覺得拔劍的霎那,覺出內(nèi)力增長不少,便知是穆鶴云有意將冥界掌門之位傳授于她,便在方才將自身修為悉數(shù)渡給了她。登時悲痛欲絕,慟哭不止。良久,才搖著頭道:“徒兒方才只是一心想著替師父獨當(dāng)一面,不曾想會這么快記起這劍法,日后徒兒定要好好練功,再不貪玩?!?p> “如此甚好,為師平日里對你褒獎甚少,嚴(yán)厲了些,為師知道你背地里又氣又惱,但見你今日有這番長進(jìn),為師仍是感到欣喜的。”
婉婷聽罷,泣不成聲,哭得身子一顫一顫的。
穆鶴云眼見她這般傷心,于心不忍,只道:“不要哭,我穆鶴云徒兒豈可是有淚輕彈之輩,身為一代掌門,更不可如此慟哭!”說罷,胸口又是一陣撕心裂肺的痛,繼而咳嗽不止,口吐鮮血。于是道:“再喚我一聲師父。”
婉婷遂上氣不接下氣地喚了幾聲“師父”,哭聲覆蓋了海浪聲,連附近的樹葉都紛紛掉落,甚是悲痛。
孫小蓮……婉婷聽見穆鶴云輕輕喚了聲“孫小蓮”的名字,臉上閃過最后一絲笑靨,神色安詳。
空氣中有紛飛的柳絮,悄無聲息。
那王妃見此情狀,憤然的神色中夾雜著一絲復(fù)雜的疑慮,她欲放下手中的業(yè)火紅蓮,那烈焰似的瞳孔里盡是紛紛擾擾的思緒。
她停留了些許,恍然想通了什么,欲再使出那渾身法力,殺了婉婷。
從天而降一團黑影,隨之而來一聲厲斥:“夠了!”
火神王妃眼中的錯愕似若蒙上一層薄霧,頃刻間,所有的憤恨都隨著水勢的消散崩塌。只聽她若有所思地問道:“你來做什么?”
“得饒人處且饒人,如今你這般走火入魔,我豈能袖手旁觀?”火神道,一面又速速收回了那業(yè)火紅蓮。
情之一字,你恨也好,惱也罷,終歸在那里,不增不減。
紛飛的柳絮依舊悄無聲息,只是隨著那消散的水勢,飛得也有些懨懨的。起風(fēng)了,海平面呼嘯著掀起陣陣海浪,一重又一重,看不到邊際。
“走,夫君帶你回家。”火神一如既往地平靜,一如只見那次婉婷用穿心針刺傷那王妃時一樣,神情中是帶著一絲溫存的,那是貴族特有的溫存。
王妃那錯愕的眼睛看著她,風(fēng)吹起她如烈焰般的長袍和那一頭如新絲般的長發(fā),紛紛擾擾,紛紛擾擾,她嘴角洋溢起一絲很淺很淺的笑,那細(xì)長多情的雙眸一閉,只身向那無垠的海域墜落下去。
火神一個箭步飛身過去,接住她,看著她的眼神卻依舊平靜如初,以他的修為,要在迅雷不及掩耳之勢下救下一個人實為不在話下,只是他這一次錯了,王妃這一次并非是怨他惱他才耍的小性子,她這一次是真的累了?;鹕窨戳艘谎蹜阎械耐蹂终乜戳艘谎勰潜从^的少女,似曾相識的感覺又縈繞在心頭,他早知她不是那沐靈皙,卻在每每看見她時又將信將疑地認(rèn)為她就是沐靈皙。而這一切似乎就是命中注定。
少女轉(zhuǎn)過臉來,面容上已無任何表情,墜落的那滴淚水被風(fēng)吹入塵土,她抬頭看了一眼那火神和他懷中的王妃,欲說什么卻始終沒有說,只見她抱起那穆鶴云的尸體,在那礁石上高高立起,一縱身便躍入那無窮無盡的大海中。
那亦真亦幻的意識里,婉婷聽見有人喚了一聲“皙兒”,緊接著那汩汩的海水將她的視覺、聽覺盡數(shù)湮沒,朦朧恍惚間,她好像睜開眼,見師父正安然地向著那海水更深處墜下去,她欲拉住他,卻無力動彈。
師父!她用意識喚了一聲,寂靜無聲的海水正漸漸吞噬了他,婉婷感覺師父正從自己眼前一點點消失。
原來這就是死亡。
這就是分別!
師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