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一批災民也離開了，欽州城外，一下子安靜了下來。
如果沒有遠處，那林立的火把，想必此刻的欽州城，應該和大旱前無數(shù)個夜晚一樣，平靜而祥和。
林毅走過來的時候，李念依然端坐著。他雙眼看向遠處的夜空，也不知心里在想些什么。
林毅猶豫了一下，還是上前道：“使君，百姓已經(jīng)全部離開了?！?p> 李念嗯了一聲，又抬頭看了看天上的月亮。
林毅嘴唇開合了幾下，道：“使君，我們是不是要有點行動？”
“行動？什么行動？”
他轉(zhuǎn)頭看向林毅，恍然道：“哦，對。”
回頭喊道：“李大柱!”
“屬下在！”
“去，所有人分為兩班，輪換休息?！?p> “遵令！”
林毅眨巴了幾下眼睛，他不是這個意思啊！
想了想，還是疑惑地問道：“使君，您這是？”
李念笑而不答。
林毅退到一旁，看了眼張魯，問道：“咦?陳修去哪里了？”
張魯回道：“李大人將他遣走了?！?p> 林毅點點頭，并未多問。
城下的赤眉軍中，也有人思慮重重。
諸葛昉正皺著兩道濃眉，看向城墻上的獵獵旗幟，一言不發(fā)。
南關(guān)走了過來，他順著諸葛昉的目光看去，又回過頭道：“晞明，在看什么？”
諸葛昉，表字晞明。
“之洲兄呢，你看到了什么？”諸葛昉并未轉(zhuǎn)頭。
南關(guān)嘆了口氣，道：“看過往，看未來?！?p> “哦？”諸葛昉把目光拉了回來，“還請之洲兄賜教?！?p> “當年大戰(zhàn)前，大帥不知所蹤，赤眉軍群龍無首，故而被薛不歸打得潰不成軍。我有時候會想，如果大帥當時在的話，會是什么樣？”
他發(fā)出一聲嘆息聲，接著道：“其實，就算大帥仍在，結(jié)果還也未必會好多少。這些年，我越發(fā)明白，我們是不可能打贏的。我軍潰敗，不過早晚而已?！?p> 南關(guān)所說的大帥，不是高波，而是赤眉軍首領(lǐng)楊度。
“驅(qū)蠻殺賊，光復中原?！蹦详P(guān)繼續(xù)說道，“這是赤眉的起點，也是終點。從偽朝被推翻開始，我們內(nèi)部的矛盾逐漸凸顯。大帥的失蹤，不過是加速了矛盾的爆發(fā)?！?p> “真正的赤眉，也許早就遺忘在歷史里了?！蹦详P(guān)總結(jié)似的，發(fā)出一聲長嘆。
諸葛昉深深地看了他一眼，好一會兒，又轉(zhuǎn)過頭去。
月光灑下，二人各自沉默。
“楊大帥當年，之所以能拉起這么大的隊伍，不在于扯了多大的旗，也不在于立了多高的志向。
“呵，”諸葛昉發(fā)出一聲自嘲似的輕笑，“那只是因為，大家要生存，要吃飯。但是，當自己吃飽了，又有幾個會想到，那些跟以前的自己一樣，還在餓肚子的人？”
他放眼外望：“矛盾的癥結(jié)，就是這些人的欲望?！?p> 南關(guān)靜靜地聽他說完，才道：“晞明對未來，怎么看？”
“呵呵，適才之洲兄說，在看過往和未來?！敝T葛昉明亮的眼神看了過來，“我在看當下?！?p> “天波軍，沒有未來?！彼麃G出硬邦邦的一句話后，便盯著南關(guān)的眼睛，久久不語。
風吹沙起，夜梟聲啼。
諸葛昉默默地轉(zhuǎn)過身去，堅毅的聲音傳來：“赤眉，一定有未來?！?p> 拐子峽里。
“啪”一聲，一束煙花在空中炸開。
走在隊伍前的李金，嚇了一跳，警覺地抬頭看去。只聽幾聲短促的痛呼，幾道身影便從頂上落下，直愣愣地摔在地上。
李金定眼一看，卻是自己派上去的哨探。
他高聲大呼：“敵襲！敵襲！前后就近突圍——”
聲音響起的當口，驚呼聲充塞了整個峽谷。頭頂巨石滾落，一下子砸得底下人仰馬翻，鬼哭狼嚎。
一塊大石頭恰好沖李金的位置砸下。
他想都沒想，手在馬鞍上一撐，順腳一踢馬身，便躲了過去。
“都統(tǒng)，讓我?guī)е送皼_吧！”一個魁梧的親兵沖了過來。
李金也是身經(jīng)百戰(zhàn)，稍一觀察，見落下的巨石雖然嚇人，數(shù)量卻并不多，便知道敵方只怕人數(shù)也有限，現(xiàn)在只是為了制造混亂，遲滯他們的行動。
為今之計，就是要搶時間，在對方形成圍堵前沖出去。
李金拍著親兵的肩膀，點點頭，道：“保重！”隨即抬頭高聲吼道，“弟兄們！隨我沖出去——”
峽谷上，李良看著剛沖過來的手下，道：“把他們壓回去！”
他往下一看，只見下面一人絕塵，速度奇快地往出口沖去。
兩軍對陣，單槍匹馬本是大忌。但此時官軍還未堵住出口，李金這一沖，恰是關(guān)鍵。
關(guān)門打狗，李良又何嘗不知?只是說得容易，做起來卻難。圍早了，人家也不傻，不會往口袋里鉆。圍晚了，那就是個破布袋，反而要弄巧成拙。這中間，時間就是先機。
李良怪叫一聲，伸手一指，沖陳修大聲道：“兄弟，前面那個家伙，交給你了！拖住他！”
陳修自然也注意到下面的情況。來不及多說，應了一聲，便向前奔去。
峽谷之上，陳修如蜻蜓點水一般，騰躍翻飛間，衣袂飄飄。
峽谷之下，李金動如脫兔，騰移挪閃，衣衫獵獵作響。
陳修一邊飛奔，一邊將手中扣著的石子，不斷向李金激射而去。
李金猛進的勢頭被他一阻，自然緩了下來。
他又躲過一顆呼嘯的暗器，瞥向頭頂上的人影，心中焦急更甚。
畢竟下面更利奔行，陳修最終還是落后對方一步，無奈只能高呼：“弓箭手——”。
李金在躍出峽谷間，隱約聽得一陣拉弦之聲，便看見一片箭雨飛來。
來不及多想，他本能地一扯身后披風，一旋一轉(zhuǎn)間，披風便如盾牌般護在身前。
飛箭射去，被那薄薄的一件披風，攪落了一地。
圍堵的軍士們倒是不覺意外，顯然對此早已司空見慣，只顧拉弓射箭便是。
又是幾波箭矢射來，李金心知還是慢了一步。只能暫時退回，等自己人趕來。
陳修這時已經(jīng)趕到，沖領(lǐng)頭一人道：“徐百戶，來得太及時了！你們守住出口，那個修行者我來對付?！?p> 徐百戶抱拳道：“那拜托小陳先生了！”
“沖弟兄們，啊——”只聽峽谷內(nèi)有人喊了一句，一隊人便在幾張盾牌的掩護下沖了出來。
徐百戶手向上一舉，喝道：“投擲手、弓箭手準備——”
“擲——”幾十支短矛扎翻了前面幾個盾牌，幾排赤眉軍士應聲倒下。
“射——”箭雨飛去，前面又倒下一片。
幾波箭雨下，對面的赤眉硬是舉著盾牌，頂著尸體往前沖了幾十步。
“嗖”的一聲，一支短矛穿過箭雨，直直地往徐百戶面門激射而去。
徐百戶瞳孔放大，暗道完了。他還來不及做出任何動作，只覺腰間一痛，短矛卻擦著臉頰而過，帶起一串血珠。
徐百戶飛倒在地，這時憋在嘴里的一句臟話才冒了出來，連呼：“好險，嚇死老子啦！”
可自己身后一身慘叫，卻是一名軍士被短矛刺中，帶著飛出去，連著撞翻幾人，眼見著活不了。
陳修在一腳將徐百戶踹開的時候，已經(jīng)借力扭身向前，沒理會身后徐百戶感謝的話。
他沒有直沖向前，而是在對面一群人十幾步遠的地方，左腳一跺，斜斜地往右竄去?？粗鴰字欢堂舆B飛出，徐百戶那里也是頻頻慘叫聲起。陳修一把石子投出，幾名沖在最前的赤眉軍士也是應聲而倒，還連帶著絆倒一片。
接連兩支短矛飛來，陳修在躲閃間，看見一人從赤眉中竄出。那人步子極大，眨眼間便到了跟前。
一柄長刀當空劈下，陳修吃了一驚，只來得及舉刀格擋。一股巨力襲來，他整個身子往下一沉。
陳修還未將力道卸盡，又瞥見一只大腳飛來，匆忙間那里還能躲過，只能腰部略微向后一縮，人已經(jīng)飛出十幾步遠。
那邊徐百戶剛站起來，就看見陳修飛出的一幕，緊忙大喊：“二隊，支援小陳先生！”接著又喊，“三隊，側(cè)方襲殺！”
陳修已經(jīng)顧不上攪在一起的赤眉和官軍，甚至周圍的喊殺聲都聽不見。他全部的心神，都在那一腳將自己踹飛的漢子身上。
落地翻起的他，來不及體會內(nèi)臟移位的酸爽，硬生生止住了干嘔的沖動。對方已經(jīng)快速跟上，陳修左手一撐地，勉強躲開對方的刀鋒。又一個翻滾，從地上撈起一把石子，看也不看便向?qū)Ψ剿θァ?p> 李金雙眼微微一瞇，他看出對方雖然修為不弱，但經(jīng)驗明顯不足。
瞧出便宜的李金哪還講客氣，見對方甩來的石子，只管磕飛了幾個照面的，其他也不去管，硬受了幾記，便要猱進劈砍。哪知一陣嗖嗖的箭雨飛來，卻將他的步子，硬生生止住了。
陳修爬了起來，暗暗調(diào)勻翻滾的內(nèi)息。
對方卻借著躲閃箭矢的功夫，移換了位置，恰好用陳修的身體，擋住了從山上冒出來的弓箭手。
第二隊的官軍怕傷了陳修，也不敢射箭。領(lǐng)隊之人倒也果斷，知道不能干耗著，立即分出了一半人，去對付其余的赤眉。另一半仍舊盯著這邊，隨時支援。
通過剛才短暫而兇險的接觸，陳修知道，對方的修為比自己深厚，但相差不大，只是力量上遠勝自己。這些還在其次，關(guān)鍵的是，對方的拼殺經(jīng)驗實在豐富，自己根本沒有勝算。
陳修在觀察對方的同時，李金當然也在觀察他。
李金也想不到，眼前這個穿著破破爛爛的少年，一身修為竟不遜自己幾分。對方肯定是哪個大家族或者大宗派，悉心培養(yǎng)的后輩弟子。李金心中閃過些許遲疑，他該不會是丐仙門的弟子吧？
李金一邊維持著對少年的氣勢壓迫，一邊已經(jīng)在暗暗留意周圍的環(huán)境。
自己那些部下，雖然已經(jīng)沖進官軍陣中，但人數(shù)太少。就這還是靠著自己那幾根短矛出其不意，打亂了對方陣型所致。
現(xiàn)在自己被絆住，限于出口狹窄，又有兩邊的敵人持續(xù)射殺，后續(xù)的兄弟必定難以為繼。就這么一會兒功夫，剛剛隨自己沖出來的弟兄已經(jīng)死了一大半。
李金心頭慘然，知道已經(jīng)無力回天，自然心生退意。
二人各懷心思，都在相互小心留意。
忽然，李金兩眼一睜，扭頭向一旁看去。
陳修正緊張地盯著他，下意識地隨著他的眼光望去?？删驮谶@轉(zhuǎn)頭的剎那，李金已經(jīng)提刀向前，直沖而來。
陳修一轉(zhuǎn)頭，就知道糟了?？苫剡^頭來，對方已經(jīng)欺近，閃閃刀光撲面而來，只得慌忙格擋，不斷往后撤步卸力。
俗話說，久守必失。況且陳修已失先機，對方又是經(jīng)驗老道之輩，疲于招架下，身上已經(jīng)中了數(shù)刀。
在這生死存亡的刺激下，陳修腳下越退越快，揮刀反而越來越順暢。但這不足以扭轉(zhuǎn)局勢，冷不防對方又是重劈的一刀。他格擋之下，虎口劇震，又被對方長刀一帶，手中的兵器已經(jīng)不翼而飛。
陳修手中一空，心里更是一驚。警兆大盛間，不退反進，直往對方懷里撞去。
李金雙眉一緊，當頭劈去的一刀頓時變勢，提起刀柄就往陳修背上一砸。
陳修受了這一擊，全身大震，腦中一空，一口血忍不住噴了出來。
這還不算，李金接著提膝就是一頂。陳修連忙用雙手護住肚子，卻不想震起間，被李金另一只腳在半空踢飛。
陳修雙眼模糊，好像看見對方嘴角的一抹冷笑。他腦中空白，只聽得背后“嗖嗖”一陣作響。他身上一痛，冷不住大叫出來。
李金借著這一頂一踢，卻已經(jīng)飛掠出去。極力奔行下，幾個呼吸間，已經(jīng)竄出百步遠，片刻間就消失在眾人眼前。
幾名官軍沖到陳修身邊，只見少年后背腿上都插著箭，身上各處也都是血跡。
不待他們有所動作，少年咳出了幾口血，竟兀自坐了起來。
這幾人都知道修行者不一般，也不去動他，只是站在一旁護著。
隨著李金的逃離，赤眉的士氣一下子低落下去。不大一會，突圍便被壓了回去。沖出來的人，不是躺在地上，就是跪著投降。
沿著峽谷口，一路尸橫，遍地哀嚎，直到最慘烈的地方，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碎肉斷肢交雜在這煉獄般的場地。
徐百戶摸了一把血洗的糙臉，吩咐手下將死傷的兄弟都抬出來，抓緊包扎救治。隨即，抬腳就往陳修的位置跑了過去。
看見陳修那一副刺猬模樣，他嚇了一跳，急吼吼道：“哪個王八蛋射的箭？他娘的給老子滾出來！”
站在陳修身邊的幾個軍士，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誰也沒說話。
“行了，別吵了?！标愋拮旖仟q自帶著血跡，咳了兩聲，“多虧了你這幫兄弟，要不然我就被人砍死了?！?p> 這時，一束煙花在峽谷上炸開。
徐百戶一拍腦袋，道：“呀！差點忘了發(fā)信號?！被厣泶蠛?，“給小李將軍發(fā)信號！”
不大一會兒，一束煙花又在空中爆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