粉雕玉琢
婉美人病了的消息一夜之間傳遍六宮,說什么的都有。
如果眾人對被處置掉的許美人尚有一絲疑慮,現(xiàn)在這種懷疑已經(jīng)被徹底打消,人人都相信婉美人是中了巫蠱之術(shù)。皇帝因為出了許美人的事,對后宮女子多有防備,除卻皇后,誰也不能靠近憩幽閣半步,他一有閑暇就會來此探望,可是看見年紀輕輕的婉美人躺在床上氣若游絲,他就會生出無名的怒火和無限的憐惜——誰叫這個婉美人連生病都那樣美麗,讓人起不了嫌棄之心。連蜀兒和小巴這兩個憩幽閣內(nèi)僅有的侍女都無從知曉,好好的,婉美人能有什么病,她不過是借這個機會為自己逃脫侍寢承歡找個借口罷了,她心氣高,心思深,愿意就這樣靜靜等待與觀望,這一病少說得有大半年,她不急。那夜發(fā)生的事情才沒有從她腦海里被遺忘,那兩個人,那些奇奇怪怪的稱謂,他們說的那些事,都令戚綰鬇好奇,同時感到無比的疑惑。
為什么要救她呢?她心里有一個答案,因為她看見了柳童,那個在西姒城內(nèi)沒有明確身份的消失得無影無蹤的柳童,現(xiàn)在出現(xiàn)在了永胤的皇宮里,就像是她戚綰鬇的另一個影子一樣。才不會是巧合呢。綰鬇想要弄明白這一切,可是不能急。
一日午后,蜀兒將按著太醫(yī)給的方子熬好的的藥湯遞給婉美人以后,照常被她打發(fā)了出去,她撐在鎖子錦靠背上,瞅見人去了,躡手躡腳地下床,將一碗藥迅疾地倒入案頭的小盆景里。這樣已近兩月,這棵盆景兒還能活著,可見太醫(yī)署的人也都摸不清楚婉美人得了何病,可是人像那個樣子起不來,總不能說是沒病,也就隨便開些喝不死的方子。綰鬇暗笑,要是過幾月自己好了,他們沒準兒還真要把自己的方子當作奇跡記錄下來供后人學習參考呢。
天氣微涼,而被褥潮熱,她只穿了一件玉色的單衣,感到貼在背上的濕寒。她踮著腳走到外間,圓桌上擺著幾樣糕點,她一樣拈出幾個歸在一處,端起個小碟子就要溜回床上去??墒前咧窈熗飧O窣地有人經(jīng)過的聲音,綰鬇一驚。緊接著是窗格明紙上黑影一閃,她丟了碟子躲到屏風后面,怕是小巴回來了,可是不像,外面的鸚鵡一聲兒也不言語。她輕輕問了一句:“是誰?”
沒人應(yīng)聲,也聽不見什么動靜,似乎是這座憩幽閣的鬼魅作祟。
綰鬇又問了一句:“誰在外面?”她一面這樣問一面輕手輕腳走過去準備掀簾子,可她還沒掀呢,門口就傳來弱弱的一個聲音,稚嫩地,怯糯地,好像很有些負疚感的。
“我……我不是故意要打擾的。”
緊接著從簾子一邊鉆進來個十一二歲模樣的小孩,身著紫繡圓領(lǐng)衫,蹬著盤云小彩靴,一副富貴模樣。他只看了綰鬇一眼,便低下頭去,雙手絞著,臉漲得通紅。
綰鬇忖度著,今日并不是按例向帝后請安的日子,這便不能是從宮外帶進來的,而這樣模樣的男孩子,合宮里只有一位——許后的獨子,這孩子寶貝得很,她幾次向皇后請安也沒有見著,不知道這回跑到她這樣僻靜的地方來做什么??墒撬]有馬上詢問他是否是太子殿下,這樣的孩子總歸是嬌生慣養(yǎng),若是一提醒起他的身份,沒準兒還要給自己耍臉子瞧呢,不如不問,自己長他幾歲,還能以庶母的位分壓壓他。
“我這憩幽閣遠離六宮,輕易沒有人來,你是如何找到這兒的?”綰鬇笑著,輕輕摸著他的腦袋問道。其實她不過長他兩三歲,這樣長輩似的語氣是有點兒奇怪的。那孩子好像是因為害怕,又似乎是由于天生的羞怯,經(jīng)不住綰鬇的輕撫,小心翼翼地往旁邊挪了挪,小聲回答道:“我來找我的貓……”
綰鬇因為自己出身的緣故,很是敵視這樣含著金玉降臨人世的孩子,她一向以為嬌養(yǎng)的孩子到底有些道不出的臭毛病。可是這一個男孩出乎她的意料,這是當朝的太子,宮里無人不敬怕的,可是看起來竟也如此普通,身上沒有多余的裝飾,他就只是一個模樣清秀的孩子。
綰鬇拉著他坐到繡墩上,問道:“那你找到你的貓了嗎?”
他遲疑地點點頭,往外面膽怯地看了一眼,然后弱弱地開口道:“婉娘娘,我的貓……”
綰鬇一愣:“你認識我?”
他又點點頭:“婉娘娘剛進宮的時候,在體和殿見父皇——我躲在帷幕后面看見的?!彼€用兩手比劃了一下補充道:“婉娘娘一身杏黃綃衣,就跟父皇寢殿里掛著的《落花獨立》是一個樣子。”
綰鬇六歲識字學曲,十歲上跟著戚孟兮念了不少的書,可是并沒有見過什么《落花獨立》——她只是想到這樣小小的一個人兒,說話清清楚楚,已經(jīng)是難得的了,可見宮中孩子教養(yǎng)之早。其實她也是一樣的,在十歲出頭的年紀,嘴乖心巧,只是她并不留意到自己的早慧,她以為于她而言是應(yīng)當?shù)摹?p> 一陣風把簾子都吹豁開了,綰鬇立刻感到渾身涼颼颼的,她想起來現(xiàn)在是在病中,給人再瞧見是好好的樣子,難免惹出閑話,便重新把小碟子端起來,一手拉著這個男孩一面朝內(nèi)室走。
“婉娘娘你怎么沒有穿鞋???”
他一提醒,綰鬇才反應(yīng)過來自己是偷偷溜下床來找吃的,現(xiàn)在光腳站在地毯上,實在尷尬。她裝作沒有聽到,加快步子溜到床上去,被窩里面暖和多了,她縮進去,用被子裹住腦袋,露一張臉笑著——也許是這時候他才發(fā)現(xiàn)這位婉娘娘跟他相仿的稚氣,本來他是遲疑著不敢跟著到榻上去的,可是綰鬇親切,伸出手來拉他,他也就鉆進被窩里去了。
“你多少歲啦?”
“十三。”他不知為何要多報上一歲。
“你看起來還真是小……”
“我不小?!?p> “十三是不小了,說你長得小?!?p> “我會長大的?!?p> ……
兩個人藏在被窩里互相瞅著,小聲說話,晃晃的兩雙眼睛。
“婉娘娘很喜歡詩詞嗎?”
“怎么這樣問?”綰鬇被他這突然的詢問弄糊涂了。
“剛剛進來,看見下面掛一塊沒有上漆的匾額,上面‘憩軒’兩個字,字跡連著墨色都不是宮中特制的版式,兩邊還有副‘花落未掃,鶯啼猶眠’的對子,是王摩詰的句子?!?p> “你看得倒仔細。”綰鬇是有些驚異的,畢竟他看上去只是個無知的少年,“宮里皇子的課習向來重,哪怕你比我小不上多少,應(yīng)該也已經(jīng)讀了不少的文章了?!本U鬇回憶自己十歲的時候,她因為是歌舞伎,同旁人習書的方式是不一樣的。她偷聽見戚氏族里的男子女子,雖然上的是不同的私學,可是不是念著“無友不如己者,過則無憚改”“知止而后能定,定而后能靜,靜而后能安,安而后能慮,慮而后能得”,就是“終溫且惠,淑慎其身”“守之以仁厚,持之以莊敬,質(zhì)之以信義”。
她不是這樣,府里的聲伎之流也是識字的,可是是從曲本上教,將那些傳奇話本讀得溜熟,只為培養(yǎng)出明眸善睞與一副多情性子。她想起自己剛認識戚孟兮那時,他曾惋惜過她的淺薄,她不服氣,要他一句一句地教著念詩詞,一本一本地索書來看,從某種意義上講,是他成就了她。綰鬇在這樣平凡日常的一瞬間想到他,竟然感到一陣慶幸。
“怎么了?”綰鬇從回憶里抽身,輕輕地挪動了一下,看見他臉上懵地發(fā)紅,她不知道是他的手一不小心碰到自己的腰肢的緣故,還是繼續(xù)跟他說話:“我記得誰曾提起過,說你叫明從,是哪一個字?”
“從玉?!彼谒龜傞_的右手掌上一筆一劃地寫出來。
“唔,原來是這個字……蒼璧禮天,黃琮禮地——是個好名字?!本U鬇暗暗在心里補充道:“名字起得尊貴,可見帝后寵愛,怪道是小小年紀就封了太子……”她一仔細,發(fā)現(xiàn)明琮盯著自己的臉看,感到奇怪,便捏了他的小臉一下,要他說話:“你這樣看著我做什么?”
明琮吹吹氣,松動了一下臉上的肉,不緊不慢地說道:“我是覺得,婉娘娘并不是其他娘娘說的那樣子……”
“哦?”綰鬇將一邊的眉毛一挑,聽他繼續(xù)說:“宮里遍傳婉娘娘以色惑人,可我在下面看見,筆如立林,書如層階,婉娘娘才學并不比母后的少。”
“瞧你這話說的……我怎么能跟皇后娘娘相提并論?縱然識得幾個字,也只是不作睜眼的瞎子罷了?!本U鬇皺起眉頭盯著這個明琮:人畜無害的小圓臉兒,眉毛粗粗短短,眼睛倒很大,小鼻子小嘴,沒有什么棱角。男子比女子長得慢上許多,他看上去就是軟軟糯糯一個孩童,沒有長開。雖然這種面目與甜絲絲的嗓音讓人覺得放松,可是綰鬇想著他話中的細致,總覺得有一絲異樣。她防備與她相似的人,也許過了頭。
“說起話來一點兒都不像個孩子……”她本是情不自禁地小聲嘟囔了一句,那小孩卻敏感地聽見了。他小心地抬起頭,睜大了眼睛很認真地說了句:“我很乖的。”
她這下倒是真的被這個小不點兒驚住了:“真可愛——誰說你不乖了……來,吃塊云片糕,不要?那就這個,奶油的面果子,沒有那個那么甜……”她想起了擱在床沿的小碟子,便挑挑揀揀地問他吃哪一塊兒,“這些都是我這憩幽閣自家的糕點,沒向?qū)m里的膳房要,是你蜀兒姐姐親手做的?!?p> “誰是蜀兒姐姐?”明琮看著這個臉蛋渥得紅撲撲的女子,心里想著這個婉娘娘不過也是姐姐,哪里又來一個姐姐?
綰鬇正要告訴他是自己陪進宮的丫頭,卻聽見外面“噯喲”一聲聲喚,她不知道發(fā)生了什么事情,只向明琮笑道:“說曹操,曹操到。這一個就是蜀兒,你只要記得她的小食跟針線都是宮里一絕就好了?!彼幻孢@樣說一面將帳子松下來,把被窩里的明琮藏住。卻見蜀兒從茄花紫紗透繡花瓔珞透雕屏后面急哄哄闖進來,一改平日穩(wěn)重的樣子,向她訴苦道:“美人,不知道是誰,把外面兩只鳥兒偷去了……那是皇上賞賜的鸚鵡,婢子如何交差啊!”
綰鬇愣了一下,隨即明白過來,向著被褥里面問道:“你的貓,是不是吞了我的鸚鵡?”蜀兒疑惑,看見帳子里探出一顆腦袋,大驚,緊接著明琮從里面鉆出來,臉上是犯了錯的訕訕的表情。
“太子殿下!”蜀兒沒有出息地嚇跪下了。平常婉美人不常在東西六宮走動,小巴不頂事,就全是她跑來跑去辦事,自然是見過太子的,她一時還沒有明白過來,為什么太子會出現(xiàn)在憩幽閣婉美人的床上。她伏在地上,慶幸剛才沒有因為慌亂而口不擇言,罵出“天殺的……”這一類大不敬的話來,可是綰鬇已經(jīng)嫌棄她的不從容了,她前一秒稱贊的“宮中一絕”現(xiàn)在福到地上不敢動彈,實在是叫她難堪。
“蜀兒,你起來罷!他也不過是個孩子,比你小上許多呢,你慌什么!”綰鬇說了她一句,又攥住明琮的手道:“你可得賠我的鸚鵡,要是你父皇問起來,叫我怎么解釋呢?”明琮本來是已經(jīng)箕著鞋子站起來了,這一會兒又重新坐到床沿上發(fā)呆。
蜀兒看見婉美人捏著太子的手,便使眼色提醒她這樣不合規(guī)矩,她卻是忘了,這位婉美人出身低微,從來就沒真正把規(guī)矩體統(tǒng)放進眼里。
“我去跟父皇說,我的貓不小心咬下了婉娘娘的鸚鵡,好不好?父皇喜歡婉娘娘,一定不會責怪的。只是,這樣的鳥,我看見送來的時候就只有這樣一對兒,有‘愛侶’之稱,因我母后好清靜,所以父皇賜給婉娘娘解悶兒,恐怕再想找一對兒,就不容易了?!?p> 綰鬇感到很滿意:“既是不容易,就不用再尋了——小不點兒,你可不能跟你父皇說今天在我這兒,我現(xiàn)在是病著,萬一過了病氣給你,只是你父皇要擔心呢!”她總是還怕明琮說起她的身體,與病人的樣子不符,怕萬一漏泄了她的秘密?!澳阋窍矚g我這兒呢,可以常來,這里少人來往,你要是不嫌遠僻,當作是來陪陪我?!?p> 小孩點點頭算是答應(yīng)了,他看見面前這個女子嘴角勾起一個迷人卻并不太善意的弧度。
綰鬇便讓蜀兒出去幫明琮喚到他的貓,送他出了憩幽閣。蜀兒回來,說外面僻靜處守著兩三個奴婢,是跟著太子來的,便順道囑咐了不許胡說。這兩個人沒敢進憩幽閣,等了半天,心焦得不得了,這一下看見太子殿下好好地出來了,失職的事,誰還愿意多說。
蜀兒方才一直懸著心,這會兒見人走了,搭上簾子就跟婉美人說道:“太子殿下是皇上皇后心尖上的人,美人守住恩寵便罷,何苦去招惹他?”綰鬇一時沒理她,自顧自掖著被子角,過了好久,才緩緩地掰著手指頭說:“嫡子、長子、老來得子,這樣的出身,全天下找得出來第二個?同宮里的年輕女子一樣,以色侍人,能守住什么恩寵?你現(xiàn)在不明白,這位小太子,親近親近總是有益無害的。”
蜀兒垂著頭不說話,綰鬇又抬頭叮囑她:“若是下回他來了,你可不要再蝎蝎螫螫的,就照著待我一樣待他,不要刻薄,也不用特意討好?!?p> 蜀兒眨眨眼:“太子殿下還會來嗎?”言下之意他今天不過是尋貓罷了。
“呵,”綰鬇輕輕一笑,“他會來的?!?p> 天色發(fā)灰,風吹得有些緊,怕是要下雨了。
央揚養(yǎng)漾
好吧,這一章的順序又發(fā)錯了,《粉雕玉琢》應(yīng)該是接在《夜路逢鬼》之后的一章,因為我的疏忽,已經(jīng)造成兩章內(nèi)容發(fā)布出現(xiàn)了問題,,,我又因為系統(tǒng)記錄的原因不能及時進行刪改,所以給讀者造成的不便,感到十分抱歉。等到本書發(fā)布結(jié)束以后,我會再就此進行刪改。目前的第四卷《皋胥舊夢》其中的內(nèi)容均屬于《永胤風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