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祥瑞劫

第五章 世間公道唯白發(fā)

祥瑞劫 漫攜琴載 3099 2019-06-01 21:56:04

  天柱峰山腰處的下馬碑立在那兒已經(jīng)十年之久,三千六百多個日子里,下馬碑后的山道始終是個沒人揭開的謎團。對于朝堂上的諸君而言,這塊石碑是一道天塹,將二十年前的圣上與當今的圣上隔離開來,任何試圖越界的人都會被施以雷霆天威,無一例外。

  而對于江湖上的各色人等而言,這道碑的象征意義更加濃厚。這或許有些不可思議,畢竟對于習(xí)慣了俠以武犯禁的江湖人士而言,朝廷越禁止什么,他們就越對什么感興趣。唯獨這塊石碑,幾乎不會有人敢逾越,熟知過往江湖史的老人們,會將這兒視作禁地,并再三告誡年輕一些的、沒有經(jīng)歷過血戰(zhàn)和亂世的晚生后輩。

  但不曾涉足江湖過深,或者說清白無知的百姓們,因著知道的少,要害怕的反倒也少,他們只知道山腰處這塊碑是皇上大老爺?shù)氖ブ?,雖說不是黃布鍛,也沒見人修繕,但總歸是皇上大老爺?shù)拿睿斓紫滤腥硕嫉寐犞?。若是一個不留神越過去,就是一個殺頭的大罪,用戲文里的話講,叫做欺君之罪。

  只是過往的亂世帶給民間的混亂其實遠遠沒有消散,不少人骨子里還有著不信邪的性子在,雖不敢明著進去,但月黑風(fēng)高時,也曾有人偷偷潛上山,當然了,其實大可不必偷偷摸摸,吳敬仲吳太守是從不安排人在天柱峰附近的,為著這“避嫌”二字,他十年不曾來過天柱峰方圓五十里之內(nèi)。所以,大可以光明正大走那條山路,直直來著下馬碑前。

  當小心翼翼的樵夫或者頑童或者不信邪的其他人摸索上山后,往往第一件要做的,是安撫下激烈跳動的心臟,因為無論如何,夜里的天柱峰空無一人,唯草木瑟瑟,風(fēng)聲陰冷,偶有野獸長嘯,足以嚇得人慌不擇路、匆匆折返。不過,這只是關(guān)于天柱峰的一些不重要的只言片語,在那些曾經(jīng)去往天柱峰下馬碑后的人的口中,這些令人脊背發(fā)涼的場景只是必要的鋪墊,真正可怕的是那些陰森的石像、突兀出現(xiàn)的慘白色的燈籠、以及零散但清晰的嗚咽聲,在長久的口耳相傳之后,天柱峰在舒州城百姓的口中,是陰森鬼窟、招魂惡宅,甚至不乏好事者得出一個十分離奇卻又十分令人信服的結(jié)論:

  山要的那塊碑,不是什么下馬碑,而是道士神仙向皇上老人家請的一道諭旨,要鎮(zhèn)壓邪魔外道,永保舒州太平。所謂什么下馬碑,不過是一貼安慰百姓的狗皮膏藥罷了。

  誠然,也有人反駁,諸如有一位老練的樵夫說,自己曾在夜半上山砍柴,不小心腳下一滑,險些掉下山去摔死,是個穿著紅色衣裳的人忽的從山上跳下來,用一根藤蔓拉住了自己的腰,把他蕩回來,他才有命活著講這個故事,說完,還掀起衣裳展示了后腰的淤痕。

  這便是證據(jù)確鑿了,后來又有人湊巧見著山巔有人對著月亮舞劍,隔著老遠都能感到冰寒刺骨,且好看極了,還有人揚言自己和山上的搭過話,于是人們紛紛說:“這樣說來,山上不一定是什么惡鬼嘍?”

  于是好事者又說,山上也不全是惡鬼,惡鬼都被石碑鎮(zhèn)壓了,哪里還有力氣跑出來舞劍救人,那是鎮(zhèn)壓惡鬼的神仙干的事。這樣一來,天柱峰上有仙人隱居的傳聞就越發(fā)的多了。

  也正因此,山巔鐘聲響起時,那些舒州折沖府的士兵們,其實心里很是嚇了一跳。

  多年來舒州城里的故事一茬接一茬,鄭開明雖久在外地奔波,卻也聽過不少,當他背著昏迷不醒的顧紅林上山時,心中其實多少有些忐忑,神鬼只說他從來是不信的,但山頂?shù)哪铀麉s在心中想過許多次。

  那個年輕人一身赤衣走在前面,腳步輕盈,對這兒熟悉的很。只是他并不多與鄭開明交談,到現(xiàn)在都不知道他姓名。鄭開明習(xí)慣性地瞧向他肩頭,發(fā)覺他身上本應(yīng)當濕透了的衣裳,此時竟好似全然不曾沾過水一般,聯(lián)想到方才凝雨成劍的手段,鄭開明忍不住屈指推算片刻,卻發(fā)覺自己一時之間對他所用的功法毫無頭緒,不免又多了幾分期待。

  走過下馬碑,風(fēng)聲仍舊,雨卻驟然停的干凈,只有樹梢草尖上尚有滴答滴答的殘留雨水,鄭開明撐著那柄傘,抬眼見著帶路那位肩頭偶有雨珠,旋即又被內(nèi)力蒸干,不免笑著道:“閣下倒是內(nèi)力醇厚?!?p>  那年輕人腳步不停,眼神冷清的像是山巔的月,并不答話。

  鄭開明也不惱,只邁著步子,不敢跟丟。

  天柱峰是孤峰,自山腰往上的險峻,在山下即可見識到,不過走在當中,倒是并不如何艱難,那一條青石鋪就的小徑,顯然很是費了心思。走出石碑半里地后,那年輕人卻偏不往青石路上去,而是順著一條隱秘小徑,踩著野草繞了一段路,才又見著那些青石。

  只是青石依舊,眼前的路卻變了樣子,多了好些石像攔在路上,全無章法,像是有人胡亂從山巔扔下來,正好掉在這兒一般。

  鄭開明看一眼這數(shù)尊高大石像,心道:百姓所言,倒也不全是假的?;叵肫鹣埋R碑前遠望山巔,只能看到一條蜿蜒山道通向山里,但全然不會見著什么石像,細想來,應(yīng)當是高明的障眼法。

  這倒也不算意料之外,若真是一片坦途,也不會變成那些離奇故事了。

  石像的形容裝飾皆不相同,但都攔在路上,那年輕人停下腳步,朝第一尊石像恭敬地跪下,并不叩首,只默念幾句,旋即起身,也不解釋,就又大步朝著山上去。

  鄭開明跟在他身后,心中疑惑越發(fā)的濃郁。

  這些石像有的寬袖高冠,有的赤膊扛鼎,有的橫眉怒目,有的衣帶飄搖,乘風(fēng)而去,更有的甚至不是人形,而是虎狼野獸,最初走過的幾尊,尚能辨認出形態(tài),但走出數(shù)百步后,石像的形容越發(fā)古怪,有的明明是人形,胸口卻多了一個獸頭,有的遠遠看去是一尾碩大的鯉魚,但近看卻是兩個赤裸著身子、相擁而眠的人,更有甚者,人的頭顱偏安了個章魚的身子,肢體纏繞,月色下越發(fā)可怖。

  并非粗糙,反倒細致萬分,

  鄭開明忍不住問道:“請問小兄弟,這些都是誰的作品?”

  那年輕人沉默片刻,平靜道:“家?guī)??!?p>  鄭開明神色微變,心中又有些莫名的悸動和擔憂。

  鄭家是書香世家,家風(fēng)好文好書,亦好金木石玉,對這些世人眼中的死物自有別的看法,鄭開明雖是個例外,但自幼耳濡目染,多少也知道一些。大凡物,不平則鳴,自古詩書名家,多顛沛流離,多艱難險阻,亦多仇怨悲苦,或是愛恨情仇,詩詞歌賦不能解者,則往往以畫作、雕塑以自娛,山上人尚未退隱時,并未聽說喜好石雕,但放眼望去近百座雕像,全是他十年里一人所為,可見山頂?shù)娜兆?,未必多么舒心?p>  行至半途,鄭開明深吸一口氣,心中一個念頭悄然浮現(xiàn):若是往后的石像扭曲更甚,只怕顧紅林所圖謀的,要換個法子了。

  但好在行過半程,那些怪異石像漸少,也不再有人或是野獸,而是靜物越發(fā)的多,先是一方石舟,又有銅爐巨鼎,極至末路,那些歪歪扭扭的石像已經(jīng)難以辨認是何物,只像些孩子們的造物,或是信手鑿出的失敗品。

  最后一塊甚至不能稱之為石雕,只是一塊石頭,就那么擺在那兒,青苔遍布,瞧著有些年頭。

  年輕人遲疑片刻,在石頭前停下腳步,沉聲道:“草廬就在不遠處,二位請謹言慎行。”

  鄭開明不知何意,只覺帶著一絲警告的意味,于是點點頭:“這是自然?!?p>  年輕人輕輕嘆一口氣,似是無奈,旋即大步朝前。

  又拐過幾個彎,一座草廬立在眼前。

  大雨顯然對這座樹枝和茅草搭成的屋子很不友好,一個身披蓑衣的白發(fā)老人正扶著梯子從屋頂下來,手里還提著半捆樹枝。

  小屋立在山巔,遠遠望去,他似乎是從月亮上下來的。

  鄭開明的眼角忽的濕潤了,他向前走了兩步,又向后退了幾步,理了理衣角,卻發(fā)覺自己身上的官服已經(jīng)破破爛爛,不成樣子,一時間手足無措,不知道要怎么站,只好并著腳,像個做錯事的孩子。

  他不敢抬頭去看,因為他不敢相信當初那個意氣風(fēng)發(fā)、立志要激濁揚清的指揮使,如今已經(jīng)白發(fā)蒼蒼。

  一陣風(fēng)過,忽的吹散了老人手里的樹枝,老人只好三步并作兩步下了梯子,低頭彎腰去撿。他動作并不快,而是要一頓一頓,尤其是彎腰的時候,要費好大力氣,直一次身,往往要錘好幾下背。

  鄭開明將顧紅林放在地上,翻過籬笆,走到老人身后,替他撐起傘。

  老人一根一根撿起樹枝,扎好擺在墻角,像許多年前一樣滿意地叉著腰,笑著說:“不減當年啊?!?p>  鄭開明顫抖著嘴唇,不知道該說什么,只低聲道:“指揮使,回屋去吧?!?p>  “好,”老人背著手,輕聲道:“聽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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