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祥瑞劫

第十章 眼中形勢胸中策

祥瑞劫 漫攜琴載 4213 2019-06-07 23:17:17

  五月廿六的夜里,料峭春寒尚未從天柱峰上全然散去,顧紅林在睡夢中感到一絲涼意,迷迷糊糊睜開眼,看到一個簡陋的屋頂,被床頭一盞小小的燭燈照的發(fā)黃。

  景色熟悉,墻角還擺著一柄黑色的油紙傘。

  “唔,腦袋疼,”顧紅林撐著床板深吸一口氣,一時間有些迷惘,只是很快他就清醒過來,并露出一絲難以言說的神色,“我這是在天柱峰上,還是已經(jīng)下山了?”

  穆修己余威猶在,當初他的性子江湖人也大多是知道的:說一不二,殺伐果決。既然顧紅林已經(jīng)言明不需他相助,想來以穆修己的性子,也不會擺什么寬厚長輩、德高望重的譜,多半是會直接丟他下山。

  只是環(huán)顧四周,顧紅林卻覺熟悉,尤其那只泥砌的爐灶,被炭火熏黑的爐壁仿佛在說明他的年紀——這不是赤衣少年煎藥的爐子嗎?

  “奇怪,穆前輩竟讓我多呆了一夜?不對,現(xiàn)在是什么時候了?”

  穆修己掀開被子,活動活動肩膀,雖仍有些酸楚,但已無大礙,他一邊扭著膀子,一邊推開房門。

  夜空寂寥,月掛中天,繁星閃爍,一道瑰麗天河鋪在天穹之上,銀光璀璨,如夢一般。

  顧紅林看呆了眼,瞪大了眼睛,癡癡地抬著頭一言不發(fā),心道:這般景色,倒是不曾在玄州見過,天柱峰上若是日日得見,穆前輩倒也不算受苦。

  “你醒了?”

  鄭開明的聲音響起,將顧紅林的思緒稍稍喚回,他低下頭看去,發(fā)覺鄭開明已然不再穿那一襲緝律司的肅穆黑衣,而是穿了一身不知從哪來的單薄粗布衣,卷著袖子,粗糙的大手擺在膝蓋上,不像名捕,活像個莊稼漢。

  “鄭捕頭,”顧紅林走近石桌坐下,夜間寒風吹過,他身子一抖,頓覺清醒許多,“你怎的一個人在這兒,穆前輩他們呢?”

  “下山去了?!编嶉_明淡淡答道。

  “哦,”顧紅林點點頭,“什么時候回來?”

  鄭開明搖搖頭,“不回來了?!?p>  “嗯?!鳖櫦t林點點頭,又猛地抬起頭,語調(diào)陡然升高八度:“嗯?”

  鄭開明瞧他一眼,笑著道:“你有傷在身,該多休息才是?!?p>  顧紅林拍了拍胸脯,示意自己身體健壯的很,只不過動作間肋下仍有些許不適,他面不改色,回頭看一眼草廬,心里有些意外:“穆前輩……怎的說走就走?”心中則有些不安,心想是否昨日言行不妥?

  鄭開明瞧出他心中所想,搖搖頭,神色亦有些失落,“指揮使入山隱居修行多年,已然不再是當初那個穆修己了,山下的事情與他的關聯(lián)已然不大,他也無心再參與其中。午后他便下山,另尋隱居之所了?!鳖D了頓,他補充了一句:“江湖路遠,或許以后再無相見之日了。”

  顧紅林聽出些許蕭索,卻也沒什么可說的,只點點頭。

  鄭開明又道:“指揮使此去,天下無人再知其行蹤,倒也不失為一件好事,只是可惜讓顧少俠白走一趟?!?p>  “倒也不算白走,”顧紅林搖搖頭,“說實在的,請穆前輩出山是沒法子才想出來的下下策,失敗是情理之中。只是叨擾穆前輩清修,倒是我這個做晚輩的有失分寸?!?p>  鄭開明收回目光,想起穆修己的教誨,一時間有些迷惘,他定了定神,緩緩道:“失敗與否尚在兩說?!毙磫柕溃骸熬兟伤镜那閳髮⒛?、宋沉珂、錢宜尚三人定為禍首,依我之見,宋沉珂為人素有智謀,錢宜尚精通左道,顧少俠你有一身好武藝,但奔波千里不是說說而已,單就你三人不足以成事,此次來天柱峰,可還有人暗中幫助?”

  顧紅林下意識警惕地看他一眼,卻又覺不必對這救命恩人提防什么,他苦笑一聲,緩緩閉上眼,想起昔日舊友,不免心有悲戚,“我們仨臭味相投,宋神棍定下大局,錢袋子和我一起南下,但要說另有人幫?其實一路上十幾個州府,不少江湖上的朋友都接濟過,幾個緝律司的老朋友也偷偷給了些方便。鄭捕頭,你問這個作甚?”

  “只是好奇。李兆熙是外戚,且承皇姓,他說你們有造反之心,十有八九沒人會懷疑。天下緝律司都有你們案底,你們能逃出來,不該是聽起來這么簡單?!?p>  “鄭捕頭,”顧紅林瞧出他似乎有些想問卻又不知該不該問的神色,干脆笑著道:“你也別繞彎子了,姓顧的行事光明磊落,沒什么好遮掩的,有什么想問的問便是。”

  鄭開明微微頷首,稍有歉意,“是我不該?!彪S即道:“江湖上的朋友喜歡義字當頭,我也清楚。只是緝律司的手段,不是幾個講義氣的江湖人就能避過去的,可根據(jù)情報,你一路走來也并沒有大派子弟或是喊得出名字的江湖高手幫忙,我思來想去,也想不明白這個?!?p>  顧紅林倒是不這么覺得:“鄭捕頭言過其實了。緝律司現(xiàn)在大不如前,三教九流的人招徠,江湖大派的人也招,混在一起,其實亂糟糟成了筆糊涂賬。遠的不說說近的,你瞧瞧舒州城,幾個捕頭倒也罷了,底下的緇衣、青章、灰袍,簡直就是老鼠屎扎堆?!?p>  緝律司層級分明,緇衣最末,不入冊籍,青章記入州譜,準許以緝律司名義行事,灰袍為代行捕快,經(jīng)一州指揮使準許可稱為正式捕快,捕快之上是捕頭,捕頭之上是指揮使,除此以外,再無官職。顧紅林這話,其實將舒州城大小三百多個緝律司成員都罵了一通。

  鄭開明卻沒反駁,只請他繼續(xù)說下去。

  顧紅林繼續(xù)道:“這一路走來,除卻少許幾個州府還說得過去,其他的都是相互勾結、魚肉百姓的貨色。緝律司高手如云不錯,可總不能天天把捕快擺在各處要道上盤查不是?所以這一路走來,那些江湖朋友雖然沒什么名氣,功夫也爛,可許多事情打點下來,可比一個江湖成名高手做保鏢簡單多了?!?p>  鄭開明于是了然,卻也有些微微的怒火,自然不是對顧紅林,而是對這座泥潭一般的緝律司。

  顧紅林嘆一口氣,神色無奈,“只可惜了那些朋友冒死相助,如今這事情,還是沒辦成?!?p>  鄭開明沉默片刻,像穆修己問自己一樣問顧紅林:“顧少俠,你所求的事情,是揭發(fā)祥瑞,亦或是救民于水火?”

  顧紅林卻覺得奇怪:“不一樣么?”

  “不一樣,”鄭開明搖搖頭:“揭發(fā)祥瑞,只需收集證據(jù),想辦法將證據(jù)甩到六部的臉上,逼他們直面此事。但救萬民于水火,卻要難得多?!?p>  顧紅林盤著腿倚著石桌,感受著愜意晚風,低頭笑了笑:“要是我只認得你和穆前輩,我都要懷疑緝律司招的是會武功的秀才了。說句不好聽的,鄭捕頭,我還真沒覺得有區(qū)別。玄州城里有戶人家,女兒生的一雙巧手,織錦繡花,簡直像活的一樣。她死得時候十六歲,父母正在為她找一個好媒人、好婆家。不出意外,她會嫁給一個小匠人,生幾個大胖小子??衫钫孜醯墓暮鋈幌碌搅怂麄兗依铮ヌ馗嫣乩C一床被子。

  “那就去吧,總不能耽擱了太守大人的要事。她這么想著,所以就去了,她還想著,想著等繡好了,賺夠錢,也能補貼家用,說不得還能攢一點出來買點當季的胭脂?!?p>  “可她沒機會了,她被砍去雙手,死在太守府的地牢里。三天以后,她父母受到消息,說他們那個乖巧懂事、連自己的新衣都舍不得穿的女兒,和太守府里的下人私奔了。他們一個苦,一個愁,兩個人天天站太守府門外喊冤,李兆熙覺得煩,就趁著夜里一刀一個抹了脖子?!?p>  “慘,真慘??蓻]人幫他們伸冤,不能也不敢。朝廷的人不管,江湖的人管不了,玄州城里人人自顧不暇,他倆的尸體都只能在亂葬崗里發(fā)臭。”

  “鄭捕頭,”顧紅林低下頭,面容平靜:“死了不少人了,這種時候,講什么救萬民于水火,就太扯淡了。說實在的,祥瑞我也懶得揭發(fā)了?!彼Q掌為刀,輕輕劃下,語氣很輕,輕的像是怕驚擾了亡魂,“我就想著,有一個算一個,全宰了算了?!?p>  “若是都殺了,興許也是好事。”鄭開明點點頭,附和道。

  顧紅林心里驚訝,看一眼鄭開明,卻發(fā)覺他真的是十分認真地點著頭,似乎打心底里覺得顧紅林說得對。只是這種贊同的神色并沒持續(xù)多久,就變成了否決。

  “只是人力有盡,貪欲無窮。一個一個殺下去,顧少俠,再鋒利的刀也會鈍的。”

  “那就換把新的唄,”顧紅林聳了聳肩,玩笑似的說:“宋神棍常說,子子孫孫無窮盡也,約摸著道理都是這個道理?!?p>  鄭開明看著他,心里沒由來有些遺憾。以評說江湖而廣受江湖人追捧的新語山莊,每年都會給江湖上二十歲以下的年輕人們排個座次,取其前十七人,廣布天下,合稱為“驚蟄”。

  萬物出乎震,震為雷,故曰驚蟄,是蟄蟲驚而出走。

  滿打滿算,顧紅林今年十八歲,驚蟄十七人中,他是唯一一個修習秘籍殘本的,即無家世也無師承,卻每每能以別人想不出來的奇招制勝,新語山莊評他為人瀟灑,不拘小節(jié),有俠氣而無匠氣,故稱奇?zhèn)b。

  可如此一個大好的種子,到頭來也盡不如意。

  鄭開明挺直脊背,莫名有些愧疚:“緝律司犯下的錯,太多了?!?p>  顧紅林笑著擺擺手,“鄭捕頭你為人我是知道的,若說緝律司里還有什么人稱得上真英雄,你定然要算一個?!?p>  “不,”鄭開明搖搖頭,即是反思又像是宣言:“十年來,我都在想法子縫補緝律司這幅缺了良心的衣冠,卻沒料到,舊衣既然不合身,就該脫掉。當前此等天下,其實我亦是幫兇?!彼痤^來,多了幾分堅定:“顧少俠,若你信的過我,我?guī)湍闳ラL安城!”

  顧紅林一怔,卻聽的鄭開明又道:“指揮使在天賜初年,當初奉命布置長安城的守備,城中哨點暗樁他都記得清楚,皇城中如何安排亦有圖紙保存,長安城大,即是在他歸隱后要重修,也不是個小工程,近十年來長安城中沒有過大修,想來變化不會太大。若我們能進到城中,能進到皇城中,說不定可以將一切都向六部說個清楚?!?p>  顧紅林卻猶豫了,不是因為害怕,而是因為疑惑:“官官相護,進了皇城又能怎樣?”

  鄭開明緩緩道:“此次祥瑞蹊蹺萬分,雖是欽天監(jiān)上書,再經(jīng)由皇上諭旨,但六部的反對聲太輕了,好似大家的覺得此事只不過是皇上一時興起的又一樁昏庸事。可三個月過去了,大勢絲毫未變,長安城又不是孤城,外頭怎么樣不該全沒消息。以我所知,除了禮部尚書韓大人屢次上書外,別的人都在裝聾作啞?!?p>  “穆指揮使和我懷疑,此事并非只是欽天監(jiān)的一道什么奏折引起的,而是有人想攪亂這座天下。六部都是文官,書讀得多,但走的路少,一旦被人蒙蔽,很難清醒過來。我懷疑長安城有人刻意讓六部認為,此次祥瑞引發(fā)的災禍只是少數(shù),使他們覺得:又不是什么災年,只是政令暫時有誤罷了,百姓的苦只需緩一緩便好?!?p>  “這算什么狗屁話,他們這么不去緩一緩?!鳖櫦t林勃然大怒。

  鄭開明自然知道自己說的全是真,廟堂上的人,言辭自然冠冕堂皇,可褪去辭藻包裹之后,剩下的無非就是這些,鄭開明眼角露出一絲冷意,卻還是耐著怒氣道:“朝廷行事如何且不去理會,找出背后那只手才是關鍵?!?p>  顧紅林眉頭一挑,神色凝重:“鄭捕頭,證據(jù)呢?”

  鄭開明搖搖頭,“我只知道,京畿一帶的幾個州府都不曾有呈獻祥瑞的消息,緝律司所有關于祥瑞的消息,都會被分檔另存,但長安緝律總司中,我卻少有見到。不過,這些都是表象,所有的懷疑,都只是猜測?!?p>  天下處處祥瑞,京畿偏安分,若說天子腳下的官員清廉,那未免太高估了朝廷的風氣。

  顧紅林站起身來,臉色因激動而顯得有些微紅:“查!”

  鄭開明點點頭,亦站起身來,“查案需得線索,最近的線索,便近在眼前!”

  舒州城中,萬籟俱靜,滿城都在夢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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