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到一秒后，早苗就察覺到了，屁股下面的地板正在有規(guī)律地左右晃動，頭上的吊燈、身后的門板、靠著墻壁的書柜、安靜置放的桌子一起發(fā)出一連串“咔吧咔吧”聲——地震了。
早苗“騰”地一下飛快地跳起來，貓著腰準備往桌子下面鉆，剛跑了一步，看到身邊的露華一動不動，仍保持那個姿勢坐在原地，不耐煩地大聲說：“你愣什么呢？！趕緊躲到遮擋物下面，這是常識吧！美國的學校難道不教地震應急避險嗎？”
她伸出手扯了一把露華的胳膊，沒扯動，觸手是一片冰涼和潮濕，仿佛摸到一個剛從泳池上來的人一樣。早苗驚得松開手，不敢相信地握了握自己的掌心：滿是細密的水痕，不過幾秒鐘功夫，她就出了一身冷汗；明明是溫暖的有點熱乎乎的仲夏，她的體溫竟然好像是在寒冬臘月頂著風走了很久一樣，身體顫抖著——不是地震，是她自身在微微地發(fā)著抖。
“秋庭！”早苗有些慌了，又喊了她一遍。低級地震在這個島嶼偏多的國家里很常見，只是這個學期好像還是頭一次發(fā)生，就算她沒經(jīng)歷過，難道沒讀過防災讀本嗎？她不是一直反應很快、很能干嗎？這是怎么回事？
她們身后的鐵門板發(fā)出不堪重負的咯吱聲，這樣待下去會很危險——早苗咬著牙，一個箭步?jīng)_向屋子中央，頂著頭上吱呀亂晃的吊燈和站不穩(wěn)的地面，使勁把那張鐵桌子推向門邊，桌板的高度剛好可以擋在她們頭上。
屋里一片漆黑，加上慌亂，早苗什么也看不到，感覺到桌子抵住了墻面后，自己趕緊也鉆到桌子下邊，連滾帶爬地撲向露華，大喊著：“秋庭，你振作點兒！你是不是病了？還是哪里疼？別嚇唬我，你說話呀！”
露華毫無反應，在早苗連推幾把之后竟然身子一側(cè)、歪倒在地，仿佛暈過去了。又驚又怕，早苗“哇”地一聲大哭起來，顧不得危險，兩手焦急地搖晃露華冰冷的肩膀，斷斷續(xù)續(xù)地說：“你沒事吧……你醒醒……”
她記不得自己有多久沒這樣失態(tài)了。她有個弟弟，他們經(jīng)常一起調(diào)皮搗蛋，因為受不了女孩子的磨磨唧唧，才愛跟男孩子們一起玩，雖然總被氣得七竅生煙，但她會毫不留情地揍回去，直到他們不敢欺負她為止。誰能惹哭她？誰敢惹哭她？笑話！
桌板與地面停止了晃動，鐵門也不再發(fā)出那可怕的“咚咚”聲，這場地震來得突兀，去得也很快。月亮不知什么時候出來了，透過玻璃窗照在墻上，映出一排長方形，早苗借著有限的月光看清了這間屋子：書柜歪歪扭扭，但都沒有翻倒；原本就高低不一的幾個日光燈電線松了，岌岌可危地半懸在空中；身后的門板變形了，結(jié)結(jié)實實地卡在地面和墻面里，現(xiàn)在想要開門，恐怕只能從外面把門卸下來。
不知她們還要被關(guān)多久。抽抽搭搭的早苗抹著眼睛，自暴自棄地抱著雙膝坐在桌子下面，看著倒在地上的露華，真希望自己也能立刻暈過去。
·
“別哭了，我沒事?！?p> 不知過了多久，才傳來露華的聲音，早苗抬起頭，看到露華正從地板上撐著身體慢慢坐起來，原本就淡的膚色此刻簡直像雪一樣慘白，語氣仍非常平靜。早苗覺得她似乎笑了一下：“瞧瞧，臉都哭成小花貓了?！?p> 頭一次，早苗沒回懟她。方才喊了很久，又哭了一陣，讓她的喉嚨又干又癢，額頭和身上全都大汗淋漓，還沾了一身灰，粘粘的渾身不舒服。不僅如此，她覺得自己的身體正在止不住地打擺，牙關(guān)“咯咯”直響，似乎被幾分鐘前的露華傳染了一樣。
“我從小就怕地震……嚇到你了？”露華仰起頭，坐正身體，不小心碰到了早苗的肘關(guān)節(jié)，早苗像觸電一樣避開了，轉(zhuǎn)過臉去一聲不吭，露華低聲說：“真抱歉。我給你唱首歌吧?！?p> 這句話甚至比地震的到來還令早苗吃驚，她沒來得及表示，就看到露華抱著雙膝同她并排坐在一起，深呼吸幾次，閉上眼，用清脆又偏低的聲線輕輕唱了一段英文歌：
Lavender's blue， dilly， dilly， lavender's green.（藍色的薰衣草，滴瀝滴瀝，綠色的薰衣草）
When I am king， dilly， dilly， You shall be queen.（當我成為國王，滴瀝滴瀝，你便是王后）
Who told me so， dilly， dilly， Who told me so?（是誰曾這樣告訴我，滴瀝滴瀝，是誰曾這么對我說？）
I told myself， dilly， dilly， I told me so.（我這樣告訴自己，滴瀝滴瀝，我告訴過我自己）
這支曲子似乎具有神奇的魔力，像搖籃曲安撫了緊張的嬰兒一般，露華把語速放得很慢。盡管一句歌詞也聽不懂，雙手仍在發(fā)抖，早苗感到自己的呼吸正在慢慢地平復下來。
露華閉著眼睛，隔了一會兒，又輕輕唱著一段新的歌詞：
Lavender's green， dilly， dilly， Lavender's blue.（薰衣草是綠色的，滴瀝滴瀝，薰衣草是藍色的）
If you love me， dilly， dilly， I will love you.（如果你愛我，滴瀝滴瀝，我也會用愛回報你）
Let the birds sing， dilly， dilly， And the lambs play.（讓鳥兒們歡歌吧，滴瀝滴瀝，讓小羊羔們玩耍吧）
We shall be safe， dilly， dilly， out of harm's way.（我們會安全的，滴瀝滴瀝，我們會遠離傷害）
“感覺好些了嗎？”
月亮逐漸升起，越來越亮的月光照著頂端墻壁。安靜片刻后，露華出聲問道，她的聲音始終非常平靜。
早苗啞著嗓子問：“這是美國的搖籃曲嗎？”
露華笑了笑，點點頭：“我小的時候，媽媽常唱這首歌。很好聽，對不對？”
早苗下意識地點點頭，覺得自己精神恢復了，脾氣也來了。想到自己明明受她拖累才被關(guān)在這個鬼地方、那么緊急的情況下還要照看她，就氣不打一處來，但是最后竟然被嚇哭了，還被她安慰了，又有點難堪，口是心非地說：“你媽媽唱得肯定比你好聽?！?p> “是啊?！甭度A轉(zhuǎn)過臉，看著前方空無一物的墻壁。早苗覺得她此時的語氣充滿了懷念和悵然：“是讓我在夢里也會笑的聲音?！?p> 這位大小姐的家人都不在身邊……早苗沉默了，決定不討論傷感的內(nèi)容，于是她生硬地問：“誒，你為什么怕地震啊？你沒事吧？剛才都要被你嚇死了好么！”
（第八章待續(xù)）
王小決
*7：《lavender's blue》是一首源自英國的民謠，創(chuàng)作時期最早可以追溯到17世紀。在20世紀出現(xiàn)了多個版本的歌詞，這里作者君節(jié)選了一些應景的段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