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踏雪”飛掠山澗,特特馬蹄敲碎一溪明月,“踏雪”穿越深林,蕭蕭馬嘶驚醒陣陣松濤。韓營連綿的白色營帳呈現(xiàn)在我眼前,好似天邊飄落的朵朵白云。昨夜的篝火尚余煙裊裊,風(fēng)中傳來士兵們雄壯整齊的操練聲。我身邊的田野,已經(jīng)姹紫嫣紅開遍,在晨曦中吐露醉人的芬芳。
“來者何人?”守營的偏將手搭涼篷,遙遙相問,但很快,他的臉上綻開了笑容,“是不是EZ軍的贏官人哪?”
“你認識我?”我真有點詫異。
偏將一邊拉起吊橋,一邊笑著說,“人中呂布,馬中赤兔,天底下除了你贏官人,卻還有誰能駕馭這紅鬃似火,四蹄如雪的赤兔寶馬!公子清晨趕來,可有要事?”
我跳下馬,覺得這里的一切都變得特別親切,“家父有信與韓將軍?!?p> 來的路上,我想了不下十種方法,如何在韓將軍面前把話題引到我娘親身上,但現(xiàn)在都覺得過于突兀了,我繼續(xù)盤算。
突然,一陣銀玲般的笑聲從前面?zhèn)鱽?,一個十四五歲的少女,金箍束起頂發(fā),兩側(cè)各扎一條麻花辮,手提一柄木制彎刀,跳跳舞舞地走過來,她一身粉紅團花短打,大紅緞帶束腰,足蹬黑色小蠻靴,完全是早起練功模樣。
我頓時頭皮發(fā)麻,天!我怎么會碰到她?韓蕊!這位韓家大小姐的脾氣我是領(lǐng)教過的。
我側(cè)過頭,心里祈禱她沒看見我??墒琼n蕊偏偏停下腳步,伸著腦袋往這邊望,然后,突然發(fā)足狂奔。我真擔(dān)心她收不住腳步。她竟然站穩(wěn)了,不過眼睛瞪得比銅鈴還要大,嘴里發(fā)出的尖叫讓我恨不得立刻找團棉花塞住耳朵,“我沒有做夢吧!是岳家哥哥!”她向身后歡呼雀躍,“娘親!娘親!岳家哥哥來了!”
垂楊彎道上步出一身戎裝的梁夫人梁紅玉,英姿勃勃,爽朗地笑道:“聽我女兒這樣尖叫,不用猜,就知道哪一位貴客到訪了?!蔽蚁蚍蛉吮┒Y,說明來意。
此刻韓蕊正親昵地摟著“踏雪”的脖子,揉著它的長鬃毛,她沒找我的麻煩真是謝天謝地!不過我很快知道自己想錯了,韓蕊帶著一臉狡黠的笑向我攤開雙手,“岳哥哥,有沒有禮物給我呀?”
韓大小姐大概不會知道我此番的心情決不同于往日,我硬著頭皮,“對不起。”韓蕊的嘴撅得老高,可以掛油瓶了,“沒有禮物,那我不讓你進去!”
梁夫人斥道:“蕊兒,不許胡鬧!”我只有再次認錯,早知道抓把野花也好,“韓蕊,確實對不起。”韓蕊忽然撲哧一聲笑出來,“那你要認罰,罰你多住幾日,讓我?guī)湍阏疹櫋ぱ?。?p> 我差點沒給她嚇?biāo)?,“怎么敢勞動韓大小姐當(dāng)養(yǎng)馬丫頭!”梁夫人拉了我笑道:“云侄兒,你莫管她,她心里歡喜著哩?!彼钢钙珜?,卻意味深長地看著我,“你讓他替你送信去罷。你,且隨我來?!?p> 枸杞、桂圓、紅棗、菊花在一壺沸水里清香四溢,梁夫人慢條斯理地為我沏了一杯八寶茶,回身關(guān)上了營帳大門,“云侄兒,往日來你話挺多,怎的今日成了悶葫蘆?”
我抿了一口茶,路上想的都沒用,我不再猶豫,決定單刀直入,“梁伯母,前日里,我聽王忠臣回去說了一些事……”我的臉有點發(fā)燒,想起爹爹,竟不好意思說下去,這畢竟是讓爹難堪的一件事。
梁夫人踱到我身邊,似乎在從頭到腳打量我,她長長地嘆了口氣,“云侄兒,別怪我不會說話,我現(xiàn)在才明白,原來你……根本不是你爹的養(yǎng)子,你是長得像你娘?!?p> 我急切地抬起頭,“伯母見過我娘了?她好不好?”夫人的眼圈微紅,“我與她談了一下午呢,她這輩子也夠坎坷的了,同是女人,唉……”她頓了頓,接著說,“不過你娘總算能熬出頭了。我有信給你爹,讓他派人來接她回去。怎么,你爹沒說何日來接她?”
我吃了一驚,想到爹諱莫如深的態(tài)度,默默地搖了搖頭。夫人站起身,顯得有點急躁,“他怎么能這樣!若不是你今日吞吞吐吐的樣子,我差點以為他是派你來接你娘親的呢!不說看在你的份上,就說一日夫妻百日恩,他也應(yīng)該接她回去團圓的?!?p> 我的頭腦一片混亂,我憑著本能說,“爹有他的苦衷?!?p> 夫人冷笑道,“男人哪個沒有三妻四妾,何況是自己嫡親的老婆,就算是犯了天條,也沒有不肯相認的理由。我看他能有什么擺得到人前的苦衷!云侄兒,不是我說你,你做人……就是太能忍了,換了我家蕊兒,我要不認她作親女,她只怕一跺腳,跑出去再不肯回來了?!?p> 我在夫人面前單膝跪倒,“岳云別無所求,只求伯母成全,讓我見娘親一面?!?p> 刀槍如林,旗甲鮮明的景象漸漸向身后退去,我眼前是龐雜紛亂像個大集市般的后營。
幾只蘆花雞從我腳旁經(jīng)過,悠來蕩去地在草叢里啄食,一群麻鴨擠成一堆,肆無忌憚地搶食著陶盆里的螺螄。蜿蜒的小河穿營而過,河水因為過度的營養(yǎng)而呈現(xiàn)出肥膩的深綠色。
一群女人圍攏在河埠漂洗衣服,此起彼伏的棒槌聲和女人唧唧喳喳的說話聲響成了一片,另一群女人卻在不遠的地方相安無事地涮馬桶。草房與磚房夾雜著,家家戶戶的窗戶里伸出長竹竿,琳瑯滿目都是男人女人的衣裳。
圍著肚兜的小孩在場子里捧著粥碗邊走邊稀溜溜地喝,看見我和梁夫人走過,便停下來傻呆呆地看。我會心地微笑,覺得自己好像他們中的一個。
突然一個黑不溜秋的小男孩斜刺里沖出來,邊跑邊殺豬般地嚎叫,身后是一個披頭散發(fā)的胖女人,大約是她的娘,直著嗓子大呼“╳你媽的龜兒子”,掄起掃帚追上來打,小孩沖到我面前,一把抱住我的腿,大叫救命。
還好我及時抓住了女人打過來的掃帚,“大嫂,小孩子哪有不犯錯的,好生講講道理也就是了,何必打人呢!”女人把眼一瞪,齜著滿口黃牙,對我厲聲道,“╳你媽要你多管閑事!”
忽然她發(fā)現(xiàn)了梁夫人,頓時像放了氣的球癟下去,人也一路矮下去恨不得匍匐到夫人腳下,一疊聲道:“奴家有眼無珠,不知夫人到此?!?p> 夫人皺著眉頭斥道,“快走吧,莫要在這里丟人現(xiàn)眼!”
夫人回身對我歉意地笑笑:“云侄兒,你也知道,隨軍家屬大多是些鄉(xiāng)野俚婦,叫你看笑話了?!迸祟I(lǐng)著孩子訕訕地走了,雖然她壓抑著聲音,可我仍然感覺到她一路罵罵咧咧。
我的腳步忽然變得有些膽怯,我的心甚至有些驚慌,歲月無情,我那美麗文雅、能歌會畫的娘親,經(jīng)過十年風(fēng)雨打磨,是否會變成剛才那個粗俗的婦人?不會!我閉上眼睛,想起我的娘親是多么溫柔,她從來不舍得碰我一根指頭。
那是一所紅磚砌墻,屋頂鋪蓋著茅草的房子,門外圍了一小圈竹籬笆,雖然簡陋,卻有一雙巧手在籬笆的縫隙上扎了一叢叢淡紫色、淺粉色的野花。
梁夫人在房子前停下腳步,道:“這便是周擁押的家了。”她微笑著拍拍我的肩,“云侄兒,我就送你到此了。十年了,你能找回你的親娘,伯母替你高興。別緊張,中午啊,我讓蕊兒來喊你吃飯?!泵鎸ι平馊艘獾姆蛉?,我只有無限的感激。
院門沒有鎖,輕輕一推就開了,我無法克制狂跳的心,娘變成什么樣子了?娘會認出我嗎?院子里靜悄悄,只有一個十一二歲的小女孩坐在一張木板凳上,認真地搓洗著面前一大盆泡在水里的衣服。
看到女孩的第一眼,我呆住了,她太美了!雖然她只有半新不舊的月白布衫,卻反而襯得她的人更像一幅清麗脫俗的山水畫。她的眼睛有著異域的凹陷,間或閃動處,竟有湖水般的幽藍。如果說韓蕊給人的感覺是熊熊燃燒的火焰,那么這個女孩,就是柔軟溫順的春棉。
女孩怔怔地望了我,“請問你找誰?”她的聲音也是又細又輕,無法不讓你憐惜?!笆侵軗硌杭覇??”我問。
她甩甩手上的水,“你找我爹呀?他一早上前營公干了?!彼兄軗硌旱敲?,她是娘的女兒?她是……我的妹妹?
“那……你娘在家嗎?”我問得澀澀的,眼睛卻不由自主偷看虛掩著的房門。她微笑了一下,眼波美得讓我不忍心看,“我娘做了幾雙繡鞋,一早趕集去賣,過一陣才能回來?!?p> 她站起身,從屋里搬出一條長凳,對我說:“你有急事嗎?要不坐下等一會兒。”她打量著我,歪著頭問:“我怎么不認識你?我叫月娘?!?p> 她純真的表情讓我不知道為什么失去了來時的理直氣壯,我默默地坐下,“我從EZ軍來,你當(dāng)然沒見過我。”
“是岳飛岳宣撫軍部嗎?”月娘似乎吃了一驚,有一絲光彩在眼睛里閃爍,轉(zhuǎn)瞬她又垂下眼簾,繼續(xù)坐回板凳上搓著衣服。
風(fēng)里送來野花的清香,我問月娘:“那些籬笆上的花兒,是你扎的嗎?”
月娘靦腆地說:“窮人家,也養(yǎng)不起什么奇花異草,隨便點綴一下,我娘教我的。”我的心里甜絲絲的,我的娘親,她還是沒有變啊,永遠讓日子充滿細心的美麗。
月娘從盆里拎起一件男式衣服,費力地擰著水,我見狀連忙走過去,“我來幫你吧?!边@是一件緋紅色的棉制軍服,穿得很舊了,肘彎處打了補丁,衣服浸透了水,特別沉重。
月娘感激地看著我,聲音里卻有種自豪,“我爹爹的衣服嘛,就是特別重?!彼穆曇艟棺屛椅罩姺氖植挥勺灾鞯仡澏读艘幌?,軍服在我眼前放大了,不再是一件空落落的衣服,變成了一個實實在在的男人,他是這個家的主人,他是妻子的依靠、女兒的驕傲,誰也不能漠視他的存在!而我是誰?我有什么資格來這里?我的娘親,她屬于她的丈夫、她的女兒,她還屬于我嗎?
我把擰干的軍服放入竹籃,籃子里已有一件草青色的女服,那一定是我娘親的衣服,因為那些栩栩如生的刺繡曾出現(xiàn)在我兒時遮涼的肚兜上,并一直停留在我的記憶里。現(xiàn)在,美麗的草青色與緋紅色正相親相愛躺在竹籃中,我忽然有了想哭的沖動,為什么不是我的爹和我的娘親呢?
小小的幫助似乎讓月娘對我消失了陌生感,她不知想到了什么,臉上飛起害羞的紅暈,“你從岳宣撫軍部來,你認不認識一個人?”
“誰?”
“當(dāng)然是你們那里鼎鼎大名的贏官人岳云嘍?!痹履锔雍π叩氐拖骂^說。
我楞了一下,“認識啊?!?p> 月娘頓時顯得很興奮,“聽說他很勇敢?”
“啊……不,他有時候也很膽小。”
“那,聽說他武功很厲害?”
“不,他也從馬背上摔下來過?!?p> 月娘疑惑地望著我,不甘心地小聲問:“那……他是不是很善良,心眼很好?”
“不”,我愧疚地低下頭,“他……其實很自私?!?p> 月娘臉色微變,但她仍然克制著自己,“你,你憑什么要這么說他!你是誰?”
我抬眼注視著月娘,我遲早要面對他們,“因為我就是岳云?!?p> 月娘手中最后一件衣服跌落盆中,濺起一地的水花。她整個人仿佛被雷電擊中,目光散亂,似在看我,又并沒有看我,喃喃自語:“我怎么沒看出來,你……你果然像我娘。這不可能……你不可能來。不可能……”
我感到慌亂,“月娘,你知道什么?”她突然直楞楞地盯著我,眼神中充滿了恐懼,“我知道了,我知道了,你為什么會來。你家有權(quán)有勢,你要帶走我的娘親了,你要搶走她了!”
她的表情讓我突然回到了十二年前那個斜陽下的村口,一個無助的小男孩用恐懼的眼神注視著落日余暉,絕望地流淚,“我的娘親不回來了,我再也沒有娘親了,她被人搶走了!”
我抓住眼前這個小女孩的雙臂,搖晃著她的身體,“月娘,沒有這回事,沒有人要搶走你的娘親,沒有人可以搶走你的娘親,沒有!真的沒有!”月娘似乎回過神來,她捂住臉,低低地啜泣,忽然,她一扭身,也不理我,向屋里跑進去了。
這時,有一個聲音從我背后響起來,“月娘,娘回來了!”
剎那間,是什么地方被沖擊了?苦苦的,癢癢的。我知道從奶奶尋我回去的黃昏起,我就把心底里最柔軟的角落收藏起來,它在箭如飛蝗,石如滾雨的一次次搏殺中靜靜地在鐵甲里沉睡,不懂得怕,也不懂得痛,更不忍心死去,默默地期待,期待總有一天,有個聲音輕輕把它喚醒。
我緩緩回頭,東升的太陽映照在我臉上,暖風(fēng)中衣袂輕揚,我終于等到了,喚醒我的聲音。